光是离开逍遥镇，进入云梦泽就花了一天时间。丹离也花了一天时间认真思考玄一是怎么在五天内变成一个球，又在一天内泄气的，终于在扎帐篷的时候，得出一个结论：玄一不是人。
丹离计算着路程时间，还要防备玄一。她从小被巫觋养大，耳目渲染之下，对妖怪不可谓不厌恶，何况出发前，大巫们还叮嘱她要提防玄一。可这么多天过去，丹离没有发现玄一害人，也许，妖怪里也有好的？
丹离在路上想着这事，吃晚饭的时候也想着，即使休息的时候，还想着。直到半睡半醒间，她觉着身子发冷，起身查看火堆。
四周沁人的凉，篝火已经灭了，剩下一点暖意，等天亮大概连这点暖意也没了。
丹离搓了搓手，喷出一口白气。她跺跺脚，往附近的灌木丛走去，可还没走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丹离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低下身，一脚踢中那人的膝盖，反手扣住他的手。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借着月光，丹离看清了是个满脸长疮的中年男人。
丹离一阵恶心，松开了手。
“你偷偷摸摸想干什么？”
满脸疮的男人还跪在地上，他道：“我是平越村的，去镇上的白云观拜神，我还以为遇到狼了！”
丹离冷笑道：“骗谁呢！大晚上去拜神？”
满脸疮的男人道：“大侠，我没骗你，我大早上就出门了，现在才走到这！”
“发生什么事了？”
丹离回过头，妲木已醒来，点起了篝火，玄一正在打哈欠。
丹离来了精神：“这个男的想偷袭我们！”
“我不是！我没有！”满脸疮的男人大叫。
中年男人叫鲁二，是平越村人。
今年开始，平越村陆续出现了怪事。
村子里一个叫万青的年轻人，怀孕了。
“怀孕不是好事么，怎么会是怪事？”丹离奇怪。
鲁二神情激动地道：“可万青是个男人！”
丹离道：“男人怀孕？”
鲁二眉头深锁：“可不是！我们都以为他长胖了，他也以为是胖了，可没过三个月，他肚子破了，流血不停，我们村里的大夫说他有滑脉，滑脉就是怀孕了！万青运气好，流了那么多血，他竟没死，就是风吹头痛，久站腰疼，那可不是跟孕妇一样么！我们都道他惹上了祸事，应该去白云观拜拜，他去了，果真好了，可是谁知道村子里又有三个男人怀了，每天吐得昏天黑地。”
丹离道：“他们没去看大夫？大夫怎么说？”
鲁二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不是太冷了，他道：“给万青把脉的那个大夫，没过多久突然死了。我们村子里一百多户人，一半的男人都怀了孕！那些个命好的，三个月后肚子瘪下去，屙几天血也就好了，命不好的，肚子最大的时候，哭爹喊娘一阵子，人也慢慢没了气。有人害怕，想去镇子请大夫回来，可每次不知怎么回事，大夫不是家中有事，就是路上遭贼人，来不到我们村子。我们家的老大、老三都中了邪，肚子又大又鼓，我倒是还好着，因此想去镇上请个大夫回来，再去拜拜水官，说不定能饶了我们家。”
丹离听得直皱眉头，道：“我也学过些医术，可以跟你去村子里看看。”
鲁二看着丹离，不相信这么个年轻的姑娘能看病。
“你不是急着要去找海民么？去村子不耽误事？”玄一打着哈欠道。
丹离道：“找海民当然是最要紧的事，但我是巫女，不能对别人的难处视而不见！”
玄一挑挑眉道：“随你。”
丹离越看越觉得玄一不顺眼，这个假道士果然不是人，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浑然没有注意鲁二听到“巫女”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害怕。
天蒙蒙亮，四人前往平越村。
云梦泽上湖泊星罗棋布，河流交错纵横，湖面云雾缭绕，岸边绿林成荫，平越村则是位于其中某处。
鲁二家在平越村村头。
四个人还没进鲁二家门，便听到院子里不断传来哎哟声。
“要死了！我怎么感觉我要生了？”
“哎他还会动呢！”
“哎哟疼啊！”
院子里，两个男人躺在藤椅上直叫唤，旁边围着两个女人，看模样是他们的媳妇，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还要忍受两个男人的大呼小叫。
院子角落还有个女人，在洗衣服，一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便忍不住翻白眼。
“大哥、三弟，我带人来了！”
叫唤的两个男人正是鲁二的两个兄弟，他们扶着腰，看一眼三人，又躺下去。
鲁三的媳妇是个急脾气，骂道：“二哥，你三弟快痛死了，你不去请大夫，怎么还带女人回来？嫂子，你也不管管他！”
鲁二道：“这几位是城里来的大师，能看病。”
鲁大的媳妇将信将疑：“别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鲁二的媳妇站了起来：“你们能行么？”
丹离扫了一眼两人的肚子，道：“不用看了，你们怀的不是人，怀的是魅。”
鲁二道：“魅？”
丹离道：“妲木道长，帮忙搭把手。”
丹离又吩咐其他人准备干净的布、木盆、烧热水，还用绳子把鲁大、鲁三手脚绑住，待一切准备做好，妲木熬煮的药汤也沸腾了。
丹离准备了两碗药汤，先给鲁大灌了一碗。
鲁大媳妇问道：“大师，您这喂的是什么啊？”
丹离道；“落子汤。”
鲁大媳妇道：“这、这往哪落啊？”
她话音未落，鲁大开始哼哼唧唧，又因疼痛难忍，鲁大不停挣扎，他的老婆和鲁二连忙按住，可是鲁大越疼，力气越大，两人一时间竟然按不住。
丹离怒道：“想死就动！”
鲁大起先还挣扎，听到丹离的话，竟然掉下泪来：“疼！”
丹离不理他，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也不问其他人意见，手疾眼快在鲁大肚上划开一刀，掐诀念咒：“化！”
鲁大疼得满头是汗，身体颤栗不止，只见一股血水从肚子上涌出来，止也止不住，丹离用布条擦了又擦，装下一盆血水！
鲁家的男人看得心惊胆战，手脚发软，还是女人心细胆大，敢上前来帮丹离，一个擦身，一个倒血水，一个加热水。一阵杀猪般的叫声过后，鲁大的肚子也渐渐干瘪下来。
“大师，这东西怎么办呢？”鲁大的媳妇提着木桶，不敢多瞧一眼里面的东西。
那是从鲁大身上掉下来的肉块。
丹离正要给鲁三灌汤，听到鲁大媳妇的话，往盆里瞥了一眼，道：“拿出去埋了。”
鲁三心惊胆战地看着丹离走过来，他宁愿是第一个被灌汤的，免得在这里几乎被吓死。
不过轮到鲁三时，几人有了经验，下手快准狠，一柱香的时间就打掉了鲁三肚子里的肉块。眼看兄弟两人得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大师，你也来我们家看看！”
“先来我家，我先来的！”
“来我家！我家那个快不行了！”
鲁大、鲁三大呼小叫的声音早惊动了左邻右舍，听说有大师能处理掉肚中的胎儿，村里的人都来瞧热闹，现在看到果然如此，一个个抢着要请丹离去家里。
“行了，一个个来！没看到大师累着了么？”鲁二大吼一声，仿佛大师是他，他转过脸，陪着笑道，“大师勿怪，我们村里人不懂规矩，我看您累了，要不要歇息一阵？”
丹离道：“走吧，这事人命关天，耽搁不得。”
鲁二忙不迭点头，他在前面带路，平日里他看不惯或是看不惯他的都得低着脑袋求他，不禁得意万分。
临近中午，丹离等人已经为十来户人家除掉魅，正在鲁二家歇脚，一个男人扶着腰酿酿跄跄跑进来。
“大师，救命啊！我要生了！”
那男人挺着肚子，扶着腰，模样有些可笑。他身后还跟着五个男人，看起来是兄弟六人，一进门，就先问大师在哪。
鲁二拦住他们，道：“没看到大师累坏了吗？晚点，晚点给你治，急什么？”
那人道：“晚点？晚点就要生了！”
丹离道：“我来看看。”
那男人挪到藤椅前，盯着鲁三，鲁三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让了位。
喝了药汤，那男人眼看丹离拿着火烧得通红的剪子，声音颤抖地道：“大师，没问题吧？”
丹离没说话，两边已经有人按住了那男人的手和脚。
呲啦——
其实划开肚皮没有声音，可男人不知怎么听到了声音，好像还闻见了一股肉香，他心中一颤，看着丹离从他肚子中掏出一团肉球，不由自主动了脚。
两边的人没想到那男人突然用力，一时没有按住，结果那肉球被男人脚一踢，猛地窜到墙上，弹出了院子。
丹离道：“糟了！不能让魅跑了，我去追！”
丹离跑到门外，妲木也追了出去，唯有玄一淡定地坐在院子里，看到众人都望着她。玄一淡淡笑道：“她们两个就够了，我在这等着，看他。”
玄一手指男人。
鲁二骂道：“好你个三麻子，一天天干不成事，净给大师惹麻烦！”
男人讪讪，不敢说话。
丹离想用符咒困住肉球，奈何肉球跑得飞快，东窜西跳，动作灵活，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两人追到村子后头，进了林中，山林灌木丛生，荆棘遍布，更难抓到肉球。
好不容易看到一点影子，两个人顺着踪迹追过去，不想灌木丛下是个悬崖，丹离一脚踩空，跌进山谷中。
“妲木道长，快拉我上去，要被这肉球害死了！”
悬崖下传来丹离的声音。
妲木刚放下绳子，又听丹离道：“等等，我看到肉球了——”
丹离最后一声又快又急，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妲木在附近找了棵树，把绳子一头系在树根上，一边沿着悬崖往下爬。
悬崖不高，下面有个陡坡，延着陡坡下去，妲木看到了丹离。丹离一头的泥，身上还粘着草。她站在一颗松树的下面，望着不远处。
听到身后动静，丹离转过身，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她蠕动着苍白的嘴唇，手指向一方：“妲木道长，那边。”
山谷中是一片松林，松林后是一处溪流。
瀑布下有各种石头，大的小的，石头上还躺着人，女的、男的，但无一不是衣衫褴褛，老态龙钟。
他们是人。可又不像人。
一个个或瘫倒，或躺卧，或站着，或神情呆滞茫然，或痛苦□□，有的看起来很忙，走来走去，东张西望，可究竟在忙什么？
什么也没忙，只是走来走去而已。
不仅如此，这些人的旁边，还有满地的白骨、腐烂的肉，绿色的大头蝇嗡嗡飞。
“肉球！”
奔跑的肉球闯进他们之中，大多数老者看也不看一眼，眼皮也不抬一下，这似乎更让肉球感到自由自在了，弹起来就要跳进泥潭中。
但它万万没料到，泥潭中猛地钻出一个人，细长的胳膊异常的灵敏，欻地一声截住肉球，塞进了嘴巴里面。
最后那老者还打了个嗝。
丹离看得一阵恶心，但又奇怪：“那老人吃下魅难道不觉得不舒服么？”
妲木道：“你看那泥潭。”
丹离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她只知道人死后执念可以化成魅，但还没见过活人也能生出魅。
不止是吃下魅的老者，林中所有老者，身上都有一股黑气。黑气在空中盘旋纠缠，又落入泥潭中。
妲木和丹离绕着泥潭走了一圈，发现泥潭有一条细缝，水顺着这条细缝，滴滴嗒嗒，硬生生挤出了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溪水。
溪水时断时续，弯弯曲曲，但还是拐到了一条河。
而河水的方向，是平越村。
丹离和妲木回到村子的时候，鲁二家里已经挤满了人，都是为了打掉腹中胎儿。
鲁二看到丹离和妲木，一脸欣喜：“大师，你们回来了，抓到那怪物了么？”
丹离摇摇头，她环视一圈院子，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发现问题。她道：“你们家里的老人呢？”
鲁二一愣。
丹离道：“我突然想起来，上午我们去的那十家，都没看见老人，他们去哪里了？”
鲁二有点奇怪，怎么大师问起这个：“他们、他们……”
鲁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他们都被你们扔进山里了，是不是？”丹离冷笑一声，环视众人，“你们竟然把自己的亲娘亲爹扔进山里，让他们自生自灭，你们做这些事，就不怕报应吗？不对，报应来了，所以你们村子的男人都怀了孕！”
众人躲避着丹离锐利的目光，沉默良久后，有人挨不住肚子疼，道：“这是传统！我们村子就是这样，到了六十岁，就要把他们送进山区，我们也没办法，这是传统啊！”
丹离怒道：“这是哪门子的传统！”
又有人道：“我们也不想把自己亲娘亲爹送进去，大家都这么做，怨不得我们，再说了，我亲娘亲爹，也是这么把我奶我爷送进去的！”
丹离道：“官府早就禁止抛弃老人——”
妲木挡在丹离身前，厉声道：“你们想做什么？”
众人把三人围住了。
原本她们就在众人之中，可方才大家都分外尊重她们，现在却像在看待猎物，一个个露出兴奋的眼神。
丹离猛地住了口。她是年轻，不是傻，她们发现了平越村弃养之事，这些人恐怕不会轻易让她们走。
“你们抛弃了他们，他们不甘心，于是怨恨生出了魅，魅沉入河中，你们喝了那条河的水，便是承受他们的怨恨，怨恨日积月累，让你们也生出了魅。”玄一突然开口，语气悠然。
丹离还是觉得奇怪，道：“怎么都是男人生，不见女人生？”
玄一道：“你们村子的女人，生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前几年赵大家生了一个。”
“今年有，邓家的媳妇怀了。”
“那是个死胎！”
“冯家的呢？”
“不到三个月就没了！”
玄一冷笑道：“她们怀的也是魅。你们村子里的女人大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因为你们亲娘亲爹不喜欢女儿，生下的女儿大多被掐死，所以媳妇只能从外面来，她们没有受过你们亲爹亲妈的养育，受到魅的影响自然也不如你们深。”
妲木道：“好一个养儿防老。”
妲木的话仿佛是把火，彻底把众人点燃了。
“你们不能走！”
“我娘我爹以前也这么做，怎的没事？凭什么？”
“大师，你们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众人越来越近，威胁不言而喻。
丹离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我们……”
“有，但不会救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传统教你们弃养老人，没教你们怎么应付魅么？”玄一忽地笑了。
她突然出手，一拳打中离得最近的一个人，侧身躲开两个靠近的人，叫他们撞到一起，不由得大笑起来。
妲木和丹离也没闲着，一拳一个，专挑那肚子大的下手，硬是打出了一条路。
村民人多，可没学过功夫，还大都怀着孕，打架不是三个人的对手，三人一时占了上风，急着往外跑。但玄一没往村口走，而是往林中跑去。
妲木和丹离不明所以，但也跟在她身后。
三人身后跟着村民。
“抓住他们！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
“快点，他们往后山跑去了！”
“差点就能追上了！”
“不能让他们去报官，不然我们就完了！”
“等等……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这三个娘们怎么跑得这么快！”
“你们看！洪水来了！快跑啊！”
山谷中，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泥色的洪水奔腾出现，所到之处，一切倾倒，石头、灌木、树林、老人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