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县不比丽阳城,天一黑,家家关门闭户。
大家睡得早,起得也早。
黎牙还在睡梦中,楼下已经丁零当啷响起来了,一点也不像永安观那么安静。
她在床边赖了大半天没有醒,直到妲木欻的拉开窗帘。
“……”黎牙眯起眼睛,“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妲木道:“听说桂平县的茶叶不错,我去看看茶叶,你要一起吗?”
黎牙伸了个懒腰,道:“我在店里等你。”
妲木点点头。
太阳偏西的时候,黎牙起来了。
即使变成了猫,睡觉时间也是一定的。睡到一定程度后,脑袋会变得异常清醒,催促身体从床上爬起来。
黎牙决定做点什么。没有其他原因,纯粹是闲的。
妲木在桌上放了糕点和馒头。
黎牙叼起一块馒头从窗子走出去。
窗外太吵了。
“哟,瞧瞧是谁回来了?我还以为不回来了呢。”
“娘,你别说了,既然春儿回来,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今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黄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顾春从马车上下来,还带来了侍女和小厮,两人从车上不停搬下东西,大包小包,有米有油,还有过冬用的衣服和棉被。
黄芬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顾春下了马车,看见婆婆和丈夫,微微一笑,仿佛之前的不快都消失了:“娘,夫君写信催我,我就回来了,我婶婶还留我多住几夜,我想多陪陪她,可又想着明儿没有人管,才赶着回来。叔叔怕我一人路上不安全,特地叫了两人来。巧红,常笑,你们先把东西搬进去,夫君,怎么不见明儿?”
白朗看向黄芬,道:“娘,明儿去哪了?”
黄芬道:“睡着呢,我去叫他。”
顾春忙道:“婆婆,不用了,既然明儿在睡觉,让他睡就是了,叔叔得了好些玩意,叫我拿给明儿,晚上我再给他吧。”
黄芬道:“没事,他睡也睡够了,我不知道你们今天回来,晚饭还没准备好呢,我去买菜。”
顾春笑道:“婆婆,今后买菜的事让巧红去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去?你就在家好好颐养天年,免得别人说夫君当了主簿后,还不让自己娘亲享福,传出去多跌份。夫君,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白朗也觉得自己母亲吃苦吃了那么多年,是该好好享福,道:“娘,以后这些事就让下人去做,你别操那么多心,像别的老太太那样,闲了去打打麻将,多好。”
他忽然又觉察出顾春的好了,夫人多懂事,即使母亲有些小毛病,她也不闹事,还为这个家着想,看来,他写信催夫人回家是对的。
黄芬虽然高兴,可还是瞧着顾春不顺眼,这是一种领地本能,最初这个领地只有黄芬是主人,但现在出现了顾春,她很可能会抢走黄芬的地位。此时听到两人的话,黄芬嚼出一点意思来:这女人特意从娘家带来两个人,看似是孝顺她,其实是嫌她不中用。
黄芬自认为知道媳妇的真正意图,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顾春不知道两人想的天差地别,她一气之下跑回叔叔家,经婶婶劝说后,她想明白了,夫君看着对她好,可若是遇上婆媳问题,是绝靠不住的。即使夫君知道婆婆的嘴脸,也只会包庇纵容。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反正无论是和谁过日子,也难免磕磕绊绊,受人气或是气人。
所以她回来了。还带着两个人。
黎牙趴在墙头上看着院子,不知不觉把馒头啃完了。她纳闷这几人怎么异常融洽,黄芬甚至问起顾春这几日吃住得好不好,完全没有发现实际上已经是波涛汹涌。
巧红和常笑收拾了从丽阳带来的东西,又开始做饭,一人去买菜,一人收拾家里。
白明醒来看到娘亲,高兴坏了,黏着顾春不肯放手。
黄芬想带白明出门,白明也不愿意了。眼看孙子有了娘后立马忘了她,她气急败坏,抬起脑袋嫉恨地看向顾春,心里忽地一愣。
顾春正满脸嘲弄地望着她。
黄芬当即气血上涌,上去就要打顾春。顾春早走防备,巴掌堪堪从她脸上划过,但还是留下一道印子,紧接着,顾春一道尖叫划破空气。
“娘,你打我做什么?”
巧红手疾眼快,拉住黄芬,哭喊道:“老夫人,夫人没做错什么事,您放过她吧。”
这声音惊动了白朗,他匆匆赶出来,看到三个女人乱作一团,头都要大了。
顾春一看到夫君出现,忙躲到白朗身后,哭哭啼啼道:“夫君,婆婆不知怎么突然动手打我,我才刚回家来,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黄芬气道:“我儿,你没看见刚才这女人看我的眼神,分明是要害我!”
白朗没有理会两人,而是问儿子:“明儿,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白明怯生生地道:“奶奶打娘。”
黄芬道:“好啊,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我白疼你了!”
她说着就要上前去打白明,被顾春一把护住。顾春哭道:“娘,你打我就算了,明儿可不能打,他以后还要科举考试,若是面上留疤,还怎么去考试?夫君,你劝劝婆婆。”
白朗也不高兴了,母亲为难媳妇也就算了,怎么连孙子也看不顺眼,以后白明是要科举的,若是中了举人,进殿面见圣上受封时,却被人看见脸上有疤,恐怕连大殿也进不去!
到底是个村妇,鼠目寸光!
白朗厉声道:“娘,以后你照顾好自己就行,明儿还是由春儿教导比较好。”
黄芬骂骂咧咧,还想挠人,却被巧红连拖带拽,别看巧红个子小,可是力气大,硬是把黄芬拖回了院子里。
白朗看到了也只是装作没看到,黄芬是他亲娘不错,可另一边也是他亲儿子。
“你在看什么?”
黎牙没有回头,她知道是妲木回来了。碗里的馒头没了,她拍拍爪子,道:“看戏呢。”
妲木观察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情况,道:“今年桂平县的县丞年六十,据说身子不好,已经上报朝廷要告老还乡,批复快下来了。”
黎牙道:“你怎么关心起这个?哎,不对,我应该问你怎么才回来?”
妲木道:“知县的左右官是县丞和主簿,县丞之位空缺,若是朝廷一时没有找到合适人选,有可能会参考知县意见,据说知县很喜欢现在的主簿。”
黎牙还是没有明白妲木的意思。
妲木继续道:“知县是个孝顺的人,家中也有个八十老母,对母亲的话奉若圭杲,听说年前过生日时,知县的母亲想吃鲜笋煮羹,可时值冬日,没有鲜笋,知县大人为此在竹林中痛哭流涕,突然间地上长出许多竹笋,大家都传是上天被知县大人的孝心感动,这事被朝廷知道了,还想提拔知县,但他以要照顾母亲为由拒绝了,不过从此以后知县大人对母亲更是尽心尽力,百依百顺。”
黎牙道:“你是想说,白朗让顾春忍耐,听从黄芬的话,是既能孝顺母亲,又能在知县面前挣得好感,以争取县丞之位?”
妲木道:“这些是外面的猜测,也许白主簿是真心孝顺母亲,可又没办法处理好婆媳关系。”
黎牙道:“顾春回来了,我们要走吗?”
妲木道:“再等等,顾老板的任务还没完成。”
白家虽说吵吵闹闹,最后总算安静来下,几间房子陆续熄灯。
一人一猫也跟着吹灯睡觉。
一早醒来,黎牙惦记着吃碗热乎的汤面。
客栈有汤有面,但是黎牙嫌弃味道不够“桂平县”,她想着不能白来一趟桂平县,得去吃点好的。
其实桂平县距离丽阳城不算太远,和丽阳的口味差不到哪里去,最后一人一猫吃了碗馄饨面。
主要老板不嫌黎牙是猫,还分了个小碗给黎牙用。
明知老板听不懂,黎牙还是冲老板道了声谢。
老板笑了,揉揉黎牙的脑袋,问道:“多大了?我家也有一只,专会抓老鼠,隔壁邻居都抢着要她生的崽。”
妲木道:“她不会抓老鼠。”
老板惋惜道:“哎呀,长这么大个不会抓老鼠太可惜了。”
黎牙:“……我才不去抓老鼠!”
老板听到喵喵叫,又从锅里捞出几个馄饨,道:“是不是还没吃饱?”
黎牙为了不浪费,努力把馄饨塞进喉咙,可是猫的胃就这么大,她再吃下去就要撑死了。
老板看到黎牙吃完了,以为她还没吃饱,又要从锅里捞馄饨。
黎牙见状,赶紧抱着碗躲下桌。
这一跑,就撞上了人。
一个匆匆忙忙的女人,看起来神色慌张,她站在路口犯了难,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老板是个热心的,忙问道:“怎么了?”
女人急道:“这位大姐,你可看见一个这么高的男孩,五岁,穿着蓝色交领衣服。”
黎牙道:“她不是顾春带来的人吗?我记得叫巧红。”
老板道:“我一直在这,没瞧见有这么个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巧红道:“我家公子丢了!夫人带公子去隔壁串门,正和隔壁娘子说话,不想公子跑出院子,不知哪里去了,在家找了几遍也没找到。我们现在都忙着找人呢。”
老板也急道:“哦哟,那可了不得,你们住在哪里?若是我看到了好送给你们送回去。”
巧红道:“就在这条巷子的前面,门前有棵桂花的就是我家。”
老板一愣:“那不是白主簿的家么?”
巧红道:“我正是白主簿家的,我是跟我们夫人从丽阳来的,叫巧红,若是大姐看到我家公子,还请告诉我们,定有重谢。”
老板摆摆手:“别说那么多了,快去找吧,我也帮你去问问其他人。”
老板擦了手,已经去附近喊人了。
黎牙道:“我们也去看看。”
妲木点点头。
白家已经乱成一团。
家中挤满了帮忙找人的邻居。
“这条街是路口,分别往高安路、天一路、巷子,巷子里十来户人,都没人看见明儿。”
“我去高安路问过了,也说没看见你家公子。”
“天一路的还在问。”
顾春哭道:“夫君,去找捕快帮忙吧,若是明儿真被人拐了,现在还来得及找。”
白朗沉吟道:“我去和县令说一声。”
白朗带着人要去县衙,另外一拨人继续去找人。一道身影窜出来,抓住顾春往外拖。
是黄芬。她愤怒地道:“都是你,要不是你,拐子怎么会拐了我孙儿,你个扫把星!”
顾春哭道:“婆婆,都这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
白朗道:“娘,现在找明儿要紧,其他事先不要提。”
黄芬道:“我就要说!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护着她!是不是老娘还比不上跟你睡一张床的!”
巧红道:“老夫人,您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公子不见了,我们家夫人比谁都着急,天底下还有不心疼儿子的母亲?”
黄芬道:“你别在这胡扯!白朗,还有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跟我走,走,咱们上县衙去,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今天一定要把你休掉!”
顾春震惊道:“娘,你说什么?”
白朗没想到母亲竟然这么厌恶妻子,而其他人只是来帮忙找白明的,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个大的事,这时不走不行,可走了就听不到后续,白家一时间挤满了人,几乎忘了要去找人。
“好了,听我一句话,现在找孩子要紧,先把孩子找到,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一个老妇人出面道。
黄芬冷笑道:“你一个生不出儿子的,这会儿冒什么头?”
老妇人气得脸通红:“没想到你们竟然是这么看我的,白大人,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
黄芬道:“儿子,他们都找不到明儿,也好意思来这里邀功,你何必对他们客气?”
众人炸了锅。
“怎么能这样说?”
“太过分了!原来白主簿也不如表面那样看起来那样正经。”
“是不是背地里也说我们的不好?”
“讲不好,还真有可能,没想到白家竟然是这样的人,我们热心帮忙,其实背后不知道说我们什么。”
白朗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娘,你怎么能说这些话,大家都是来帮我们的,我对不住大家,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来找。”
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在人群中格外清晰。
“妲木?”
人群中让出一条路,妲木走了出来。她看着白朗,道:“有白公子的生辰八字么?”
顾春看见妲木,忙道:“我写给你。”
黄芬警觉地道:“你是什么人?”
妲木道:“我是丽阳永安观的道士,略懂方术,也许可以帮你们找到小孩。”
黄芬道:“哪里来的骗子想骗钱!白朗,你还不把她赶出去!”
顾春道:“夫君,我听说过这位道长,在丽阳很有名,帮人解决了不少事,夫君,让她帮找找明儿吧,只要能找到儿子,我什么都愿意给她!”
妲木道:“我不要钱。”
白朗道:“别说要钱,只要明儿回来,要什么都行!可”
黄芬道:“儿子,别听她们的!你没听她说么,她是从丽阳来的,这个女人也是从丽阳来的,谁知道她们是不是相互勾结,要骗我们呢!”
白朗气笑了,觉得母亲真是糊涂:“骗什么?骗我儿子被拐?”
黄芬嘟嘟囔囔,还想阻拦,却被儿子冷酷的眼神挡了回去。她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泼,什么时候不可以。比如现在就不行。
顾春按照妲木的吩咐,取来笔墨纸砚。
妲木在院子中寻了一片空地,大家还因为黄芬的话生气,但生气归生气,还是想看看道长接下来要做什么,因此一个也没走,此时看到妲木找地方,都极有眼色的让出一条路来。
妲木正要动笔,又停下手:“你们到处找过了么?”
顾春道:“屋子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就差把房子翻过来了。”
妲木开始写生辰八字,一群人也眼巴巴地等着她写完。
写了之后,妲木叠起了衣服,一边叠,一边念念有词。
没人听得懂她在念什么,但看到妲木神色严肃,想到必定是极重要的事,因此觉得听不懂是正常的。
只有黎牙知道妲木是在背南华真经。
因为语速极快极低沉,连白朗也骗了过去。又或许是白朗焦急心切,根本没注意听。
念完一段南华真经,妲木缓缓睁开眼,道:“家里找过了么?”
黎牙没想到妲木骗人的时候也是有板有眼,丝毫不慌张。
巧红道:“妲木道长,就是家里怎么也找不到,我们才求大家帮忙。”
黄芬道:“我就说你骗人!家里我们都找过了,没看见明儿,要是看见明儿,我们还找什么?”
“是啊,看来这道士算的不准。”
“我们还是帮忙继续找找吧,老太婆说话难听,可孩子是无辜的。”
妲木道:“你们都去找过了?”
顾春想起什么,道:“屋子是我去查的,都一间间找过了,连茅厕都去了,除了一间。”
顾春言语间犹疑不定,她看向丈夫。
白朗急道:“这时候还吞吞吐吐,你想急死我?”
孩子失踪后,顾春也没了之前的好脾气,她不耐烦地道:“你好好想想,还能是哪里我没去找过?你以为我不急?明儿可是我生的!”
白朗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当然知道顾春说的是哪间屋子。此时临近午后,若儿子真被拐走,恐怕早被带离县城。他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儿子没有被拐。
顾春试探地道:“道长,明儿是不是在院子里?”
妲木道:“孩子的确在里面。”
顾春道:“娘,其他屋子我都找过了,就剩下你的屋子我没找,既然道长言之确凿,从前你不准我进你的屋子,现在为了明儿,我不得不进去了。”
黄芬伸手拦住门,急道:“你不许进去!”
白朗厉声道:“娘!”
白朗的脸难看起来,他本没有想到此,但见母亲遮遮掩掩,心中已有决断。
巧红一把拖住黄芬,顾春一言不发进了屋子。
黄芬的屋子又小又窄,一眼看到头。白朗每每说要给母亲换个宽敞亮堂的屋子,黄芬总说不要,还说亮堂的屋子留给儿子住,因此白朗总觉得愧对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