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雨小了不少,天色却更加阴沉,地面上升腾起紫灰色的雾气,站得再高也看不得五丈外光景。
左盟主克格武的侄子茶度夏正战战兢兢坐在北城门的望楼里,惊恐地看着天际的风云剧变。
他一刻前已让心腹人把巫神请过来说话,此刻巫神正阴森森站在他的面前。
“巫神,刚才天阿爸怒了,降下了大雨,你可知道是谁惹恼了他老人家?”茶度夏不敢抬眼看巫神,低着头,双手颤颤巍巍地摆弄着一把匕首。
“叔父还在为狄人的活路日夜不休地厮杀,子侄却在夜里进了婶母的毡房,天阿爸看到自然就怒了。”巫神发出沙哑苍老的女声,听上去该有四五十岁。
她身披兽鸟皮毛的杂色大氅,带着白铁的面具,面具上双眼的位置有两个空洞,黑漆漆中闪着两点精光,像是能钻入对方的魂魄。
茶度夏的脸色变得死灰,他料到巫神是无所不知的,但还是期望她会说,是因为狄人屠戮了城里的华人遭了天谴之类的谶语,他没见过天雷焚身,却见过叔父斩马刀下有多少亡魂。
自从前一夜进了婶母的毡房,茶度夏就不停地后怕,巫神平日里一直在左盟主的身边,倘若左盟主也问起天象来,巫神并没有任何理由为他隐瞒,这也是他为何要把巫神请到这里。
“我既然已经是个惹恼了天阿爸的罪人,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他的仆人了。”茶度夏举起了匕首。
“你自然可以杀了我,我也不记恨你,反而会真心地谢你。即使我在人间对天阿爸侍奉得不好,走后回不了天国,大不了做一个游魂,也比你们一会儿被华人剐碎了丢进地狱要好许多。”巫神说着竟从容地往前走了一步。
“南京城如此坚固,华人那千百人的兵马,哪里能打进城来!……”
巫神站在那里不言语。
茶度夏刚要挥出匕首,蓦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巫神的预言从未失准。
“那我还能活么,我叔父还能活么?还有,阿丽塔……我的婶母……”茶度夏丢掉了匕首。
巫神依旧没有答复。
茶度夏颓然跪在了地上,终于放弃了抵抗,双手恭敬地贴在巫神的脚面上。
“你的叔父未必会死,其他的狄人大多能活。”巫神似一尊塑像一动不动,言语里仍没有半点起伏,但言语中已是在宽慰茶度夏了。
“大盟占据幽云这么久,杀了那么多华族,天道军攻进来我们岂能活命!?天阿爸这是要把我们都赶到地狱里去,哈哈,哈哈哈!……”
茶度夏发疯般重新拾起匕首,倏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出了门,一晃身的功夫就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子时一刻,南京城的中军大帐里,一个虬髯大汉坐在狼毫皮的椅子上,身旁站着三五个魁梧的卫士,也都一脸的胡子。
大汉的对面正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伏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
“阿丽塔,我很欣慰你能把昨晚的事主动告诉我。”大汉面色平和,正用鹿后颈的皮子细细地擦着一柄足有三尺长七寸宽的斩马刀,刀是精白铁所铸,看上去足有二三十斤分量。
“天阿爸因我和茶度夏的丑事愤怒了,降下了天雷和暴雨。即使我不说,巫神也会说,即便巫神不说,我也不能带着罪继续侍奉大汗了。请大汗念在我伺候过你的情分上,务必赐个全尸给我,好恩赦我的魂魄不坠地狱。”女子稽首。
“阿丽塔,茶度夏是我的侄子,和儿子一般。你不是他的生母,年纪又轻,将来哪一天我死了,如果他愿意收养你,这在我们狄人的规矩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克格武言语温柔,全然没有愤怒。
“大汗快别说了,我现在难过得要命。撕开的羊皮无法缝好,打碎的瓷器不能复原,身子被玷污的女人不能再侍奉高贵的主人,求您还是发善心成全我吧。”
女人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一条羊毛编成的长巾,双手恭恭敬敬地把长巾摊在了身前的地毯上。
“阿丽塔,此刻还说什么叔侄、什么夫妻,你我的命运在这个年代都像草原上的驼羊,不是丧身在狼口,也会死于猎人的箭驽之下。狄人活着本就不易,又何故相恨相杀呢?”
克格武放下了斩马刀,疲惫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不知这句话是在问阿丽塔、问自己,还是在问大盟那些终日忙于勾心斗角、彼此倾轧掠夺的贵族。
“可是……”女人的话还没有讲完,帐外跑进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卫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喊道,“大汗,北城门一刻前丢了……”
“哦?到底是熊罴军啊,当初中原华人皇帝的三十万劲旅都不能抵挡他们,我们这个南京城又算什么呢。”克格武啧啧道。
他忽然一脸轻松,站起身来,走上前几步把女人扶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心里却想此时需要安抚的其实是他自己啊。
当初克格武带着五万精骑到了中都城下,本来有机会为狄人拿下中原之地,却被大盟中的宵小之徒栽赃陷害,不但恨恨撤兵,无功而返,大部精锐也被召回大盟驻地。
如今留在幽云的几千人马是决计抵当不住天道军的,自那时起,克格武便知道自己或许再回不去了,即便丢了南京负罪回去,等待自己的也将是对手的阴谋陷害。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自己的死法,其中最难接受的就是死在狄人内部的卷斗之中。
那个报信的卫士见大汗不言语,便仍旧死僵僵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在遇到天道军之前,他们跟随着大汗征战多年,从未遭遇败绩。
“对了,他们是怎么攻破城门的?”克格武仍不见有丝毫的惊慌,当年的中都城都可以被天道军一举拿下,南京城自然不会守住。他此刻发问,只是有些好奇熊罴军的手段。
“勇士之中出了恶狼一般的叛徒,大汗的侄子茶度夏带人打开了北城门,将敌人的先锋放了进来!”
那个卫士本来不敢开口,犹豫了好一会儿,猛然抬起头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这句话。
“哦,我的孩子啊……”
克格武转身回到座位上,侧头抚着自己的战刀,过了几个响指的功夫,又蓦地问道,“巫神去了茶度夏那里,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难道……”
“巫神从茶度夏那里出来后就不见了踪影。”卫士一五一十地回道。
克格武听罢,低首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不要现在就去派一股快骑,去把茶度夏杀掉?”卫士心里虽然这般打算,却还是要得到主人的同意。他们跟随克格武时日已久,知道他对这个侄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爱,也知道他在关键时刻能够大义灭亲。
“算了,如今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去传我的将令,所有武士不要主动与华军交战,只要保护好城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好……”克格武叹道。
卫士得了命令,狠狠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跑入雨幕之中。
“原来如此……倒也不错……与其全都战死,不若这样赌一场……”
克格武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和身边的武士吩咐道,“你们想办法把阿丽塔送到茶度夏那里吧,能走就让他们两个走,谁也不许阻拦,我想一个人和天阿爸说说话。”
克格武说完话,挥手遣散了帐中的武士,倚在座位上倦倦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武士们挟着自己的女人走出大帐的样子,仿佛此刻已到了诀别之时。
数月之前,克格武率军与天道军隔中都相望,倘若开战,胜负难断。谁曾此时,自己只剩下一千余残败人马守着这座孤城。
或许是天阿爸的安排,或许是族人的阴谋,总之自己是时候该上路了。
“你出来吧。”克格武待到帐中再无他人,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幕布。
在烛火的照射下,幕布上依稀投射出一个细长的身影,如沙蛇般在那里逡巡。
巫神脚步轻盈地闪了出来,脸上依旧带着那白铁面具,身上的大氅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衣,更显出玲珑的身材来。
“大汗。”巫神恭敬地绕过他,站在台下。
“聪明的姑娘,你不是我们的族人,此刻也再不必称呼我作大汗,直接叫我克格武便好了。”克格武坐在那里,流露出真诚的笑意。
“你是何时发现巫神被掉包的?”“巫神”那本来阴沉可怖的嗓音忽然变作了轻灵跃动的少女声音。
“你只知道巫神是狄人天阿爸的仆人,却不知道她也是茶度夏的生母。每个母羊都用生命护着羊羔,巫神是不会泄露那件事情,把自己儿子置于死地的。”克格武轻快地给出了答案。
“那我斗胆猜一下,茶度夏的生身父亲可就是大汗?”少女说着索性摘下了面具。
她至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面色极为白嫩,巧眉云鬓,鼻尖高挑精致,眼窝微微向内凹入,一双眼睛透着淡茶般的浅亮颜色,像是能够映射万物。
谁能想到那可怖面具下竟藏着一个不世出的美人。
“不错,姑娘果然伶俐过人,思路敏锐。”克格武端详着面前这个少女,皱起眉不禁有些疑惑。
“我本来以为姑娘是华族,可看长相却也与我们狄族相似。”
“我的父亲是华族,母亲是狄族,所以才说得一口流利的狄语。”少女提及身世之时语气平常,情绪却难以掩饰地暗淡下来。
“既然如此,姑娘也算是我们狄人的同胞,缘何执意要为天道军做事?”克格武拿起关切的语气探问。
他眼前这个少女容貌俏丽,心思灵动,第一眼看去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像是族中的后辈一样可爱,如此佳人却为敌人所用,他多少感到有些惋惜。
“若是非要说起此事的渊源,还要拜大汗所赐!”少女昂首对道。
“哦?愿闻其详。”
“当年大汗联和公孙朗攻占幽云全境,本来约定双方各取一州,可你却背信弃义将公孙朗斩杀在这南京城外,占据了整个北疆。可叹公孙一氏自汉末苦心经营北地数百年,却察人不明,引狼入室,全族老幼家丁七百余口尽被枭首,曝尸城外,这南京城外的河水至今还飘着血腥味。”
“姑娘所说却是我的罪孽啊……”克格武听罢,仰头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扯拽着头发,神色变得极为痛苦。
若问他此生最后悔做过什么,便一定是这少女所述之事。
当年公孙朗身为族长,气度非凡,更具雄心。他自幼周转于北疆各族之间,后来迎娶的也是狄族一个头长的女儿,论着血缘还是克格武的堂妹,克格武也因此与公孙朗开始有了联络。
当年北疆流传着一句话:狄刀莫遇克格武,华枪无人胜公孙。两人皆为当世豪杰,性情更是相投,成了拜把兄弟。
两人夺取幽云的约定本来是真,可攻下了南京城之后,狄人大盟中的敌对势力一来起了贪心,二来想借机损坏克格武的名声,怂恿盟主连下了九道金令逼他就范。
虽然盟主是自己的亲弟弟,可狄人的规矩向来严苛死板,只要不从盟主命令,无论是对是错,都是反叛所有族人。
无奈之下,克格武只好假意设下宴席,邀约公孙朗庆功,忍痛当席将其斩杀,又命部下连夜捉拿公孙家族尽皆处决,以防死灰复燃,将来闹出变数。
“大汗可曾想过,即便你当年打算斩尽杀绝,公孙家到底还是逃出了一个后人?”
少女眼中噙泪,这些天来的潜伏,或者说这些年来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
“还好姑娘得活,减轻了我的罪孽。今日得见公孙后人,我是万分高兴的……”克格武终于想明白这少女的身世,他说的这句确是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在梦里还会常常看到当初处斩公孙一族的凄凉情境。克格武更忘不掉堂妹当时跪在法场上看自己那冰冷绝望的眼神,那也是他在战场之外第一次对狄人同胞下手。
自那年后,每到公孙一族遇难的日子,克格武就会用匕首在自己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祭奠,可心里却始终得不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