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你这般大小之时,心中便有了一个人,只是那人终究没办法和我在一起……”茯苓笑着笑着,两滴泪便从她那俗尘不染的脸颊上弹落了下来,却让昌平慌张着去给她擦拭。
“茯苓姐姐,我不该问这个事情,你千万不要伤心。哪个男人错过了你这样的美人,就是白白荒废了八百世修来的福分嘞!啧啧……”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也是一时感慨而已。”茯苓见昌平乖巧的模样,破涕为笑。
“昌平,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认定了就要大胆表达出来,免得日后蹉跎悔恨。”
“那姐姐心中之人现在何处?”昌平小声问道。
“她呀,身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心却一直囚禁在北狄的荒原之上……”茯苓叹道。
“茯苓姐姐说得我愈发听不懂了,一个人怎么会把身体和心灵分开来?”昌平摇了摇头。
“人的身体在一个地方,心则可以到任何想着的地方去,比如你现在坐在我这,却总是在猜想熊罴侯府是什么样子吧?”茯苓笑道。
“茯苓姐姐,你又在取笑我了!熊罴侯府就是再好,还能比得上皇宫嘛?我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昌平啧啧。
她故意做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来,又忍不住问道,“那茯苓姐姐你的心平日里都会到哪?”
“说不好,有的时候在楚州的山寨,有的时候在汉州的山宫,有的时候就在这里。”茯苓说到这自顾自地点点头,“大多的时间已经在这里了。”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对吧?”昌平乖巧地蹭到茯苓怀中。
“茯苓姐姐在这便好,我们俩这一辈子就这样依偎着说小话儿,谁也不离开谁……”
过了一会儿,昌平就在茯苓膝上睡着了。
她这十几年人生岁月中,只有几个人是真心疼爱自己的。
一个是父皇,可惜在她四岁那年便薨去了,母后转年也走了。
几个皇兄待自己也好,奈何大皇兄和二皇兄先后死于非命,只有三皇兄登基之后一直用心照顾自己。
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就是茯苓姐姐,总是感觉她像是母亲、姐姐还是别的……
总之,她对茯苓有一种骨子里说不出、道不明的眷恋。
今后闻羽会不会也待自己好,关于这个问题,昌平在沉沉梦中也不能分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兜兜转转,似说还休。
待到昌平睡醒了回宫,闻羽便接着到来,与茯苓商定婚礼及今后生活起居的细节。
“昌平自幼喜欢玉兰,宫苑里栽种了不下几百盆。再者她喜欢养猫,我前几年送了一对月影秋色过去,如今已繁衍了十几只。还有,她平日里喜欢吃藕粉莲子羹,且夏日里要冰着吃……”茯苓将这些年来掌握昌平生活的琐碎一一讲给闻羽,闻羽则拿笔做着简要的记录。
待做完记录,已不知不觉过了两三个时辰。
“你定要让她欢喜满意,牢牢抓住她的心。”茯苓再次叮嘱道。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完成朱雀堂的那个计划,还是因为真心疼爱昌平。
闻羽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即便不能真心对她,但也不要伤了她的心。否则我们就是错上加错了……”茯苓又悄声说道。
闻羽愣了一下,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你断是忘不了鸀鳿的,这几日该见一面就见吧。”茯苓等闻羽起身往外出去几步,又补了这么一句。
“这可不是我纵容你无端生事,到了那里你也要随机应变,想法子巩固刘不然谋逆的心志。”
闻羽听罢没有停顿,仍是大步走了出去。
“闻侯爷,想不到你大婚将近,还有心思要到元春街消遣,只是我最近却懒散得很,更愿意在家中待着。”刘不然在常青苑摆了一桌酒宴招待闻羽。
此前闻羽送来帖子请刘不然到醉仙居喝酒,可他想着没办法带上雀儿,便没有答应,又怕自己显得矫情,索性将闻羽请到家里,却让雀儿在旁作陪。
“此前相请,只是想对刘兄的厚谊表达感谢,却到底劳烦刘兄在府上相请了。”在闻羽婚庆的账簿上,朝中百官和各地公侯都有姓名,刘鹤群送的最多是十万两白银,刘不然想报答相送雀儿的美意,该是又怕唐突了父亲,送了五千两黄金和一对西域的龙凤玉佩。
那玉佩雕形乃是皇家专用,无法在民间随意流通,否则拿到市面上起底便价值万金。
“何必客气!当初既然侯爷将雀儿让与刘某,此等相交之情如同手足,一点微薄礼物聊表谢意,侯爷却大可不必挂心。”刘不然兴致很高,让雀儿在一旁给两人斟酒,已对饮了数杯。
雀儿给闻羽倒酒时,闻羽像未曾见过她一样,满是客情,每次都伸出双手接回杯子。
刘不然见状呵呵笑道,“雀儿本来是侯爷的家婢,此时虽到了我这,侯爷却不必拘谨,只当与往常在家一样便好。”
“刘兄,雀儿在闻某那里时,只做妹妹一般爱护,到了府上却便是贵人了,我总是不敢唐突。”闻羽正色道。
“雀儿到底是侯爷家出来的,哪里是唐突?”刘不然嘴上虽这么说,可还是对闻羽的姿态很满意。
“世间都传说雀儿可抵得圣上后宫诸多佳丽,这般人儿到了刘兄的身边想是命数使然。”
刘不然听罢,想着雀儿来自己这里是命数,岂不正和郡主的预言相合,心中更是高兴,举杯道,“侯爷赐予的好运,刘某日后自当百倍珍惜。”
闻羽喝了酒,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人道知足者常乐,当初我刚进位男爵在中都赋闲之时,曾有人给我算过一卦,说身边一女可旺运势,日后当位定朝堂之中,身处公侯之列,如今想来已然成真。只是那人又说,此女不同寻常,当是三七之岁可助人成就大事,此等因缘却不该是我的。如今算来雀儿将到那个年岁,我自知她已不属于自己,看遍了这大平天下诸多王子公孙,只觉得她该到刘兄这里。”
刘不然听得满面红光,也不顾雀儿,自己动手给闻羽斟酒,“侯爷,实不相瞒,刘某最近偶得了一对镯子送给雀儿,有人也说这镯子来历不凡,预兆富贵嘞……”
闻羽听着看向雀儿的手腕,脸色却一变,扶住刘不然的手压声说道,“刘兄慎言,闻某平日里除了花酒,却也浸淫金石玉器,自是认得此物的来历。”
“哦?”刘不然笑道,“还是侯爷见多识广,如此神奇的物件,我起初却只当是件寻常首饰。”
“刘兄有所不知,这对镯子是前朝宫廷中的重宝,名曰王母对,传言是数千年前周王西游女国之时送与西王母的信物,后来辗转来到中原,一直是皇家册封正宫的器物。人言:天下阴阳二宝,阳者和氏璧,阴者王母对,就是在此。”
见刘不然已然愣神,闻羽接着说道,“此物最有灵性,会择主而居,若是机缘巧合到了刘兄这里,其间最深层的寓意是什么,我便不能再说下去了。”
刘不然蓦地想起闻羽即将迎娶昌平,自知酒后失言,生怕他会告诉昌平甚至李求真,于是说道,“既然是如此尊贵之物,刘某便准备献给圣上,也算物归原主。”
“刘兄,如此一来,你便中了圣上的猜忌了,此物缘何而来,为何在你这里……”闻羽面色凝重。
见刘不然迷惑,闻羽继续循循善诱,“该着此物在刘兄这里,刘兄只要顺应天意罢了,闻某盖不会多言的。只愿刘兄日后若达成心中宏图大愿,别忘了多多提携照顾闻某一些便是。”
“往常与侯爷相交不多,此时方恨见晚!话已至此,日后刘某有什么困惑,还请侯爷多多提点!”刘不然到此时已喝得彻底迷醉,待闻羽告辞后,便由雀儿扶到屋里。
闻羽从常青苑出来,恍恍惚惚地走到大街上,他见到了鸀鳿,却连一个对话都不能有,这般的相见却只能带来更多的痛苦。
酒宴之上,他在刘不然那里一味地将鸀鳿推过去,她会不会恨自己冷血?
想当年闻羽只有七八岁,父亲据说在亨顺年间死于战乱,只能由母亲带着流离在楚州,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
后来在黎人九寨边上乞讨时,遇到了南星堂主,给母亲安排了住处,赏了许多银钱,自己则被带回了朱雀都护府收养。
闻羽在都护府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甚至有些优渥,可训练却是极其严苛的。
堂主让他拜入朱雀堂,成为了少有的男弟子,亲自调教,身份也变成了闻若虚遗留在外的儿子。
每日不停地强化身世,传授计谋,读书学字,修习武功,他时时觉得自己就是闻羽,起初的名字反倒记不清了。
过了两年,堂主又带回一个黎人小姑娘,比闻羽大概小上几岁,也拜入堂中,堂号鸀鳿。
从那时起,闻羽便有了伴,做什么都和鸀鳿在一起。
再长大些,闻羽惊讶地发现鸀鳿和堂主无论是长相、谈吐还是行走坐立都愈发相像了,鸀鳿渐渐长大,堂主却容颜不改,两个女人的身影在眼前常会重叠在一起。
十五岁那年,闻羽和鸀鳿两人刚刚私定了终身,自己便被一步步安排到了中都,成为了熊罴男爵,堂主却化身哑女雀儿一同来了,而鸀鳿则装成了堂主,留在楚州主持都护府的公事。
这十一二年来,每当楚州有大事发生,堂主和鸀鳿都会暗中对调,无论是朱雀都护府还是熊罴侯府,却从未有人察觉出来。
面对着几乎相同的两张面孔,一半是对于母亲一般的遵从和忠诚,一半又是对爱侣的迷恋和思念,在那曾经的烛灯雀影中,闻羽没有一刻不是醉着,从未清醒。
想着想着,闻羽不知不觉走到了白继忠开的那个酒馆。
时近午夜,街上其他的店铺都早已打烊,只有酒馆的门半开着,里面透出橘黄的烛火光亮。
闻羽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后信步进去,只见白继忠三人都坐在一个小桌旁,正在闷头喝着酒。
“侯爷来了。”白继忠起身让闻羽坐在对面,“也是巧了,我们兄弟几人明日就要离开中都,正想着如何向侯爷辞行,索性在这里一起喝几杯吧。”
“白叔叔,靖仇和明鹊的事情实非我能所料……”闻羽从进了这酒馆,一股负罪的重担再度压到了胸口。
当初查清白继忠与火夜之事无关,他本想再借着进贡熊罴之事多给北镇一些银钱,让他们自在度日,却未曾想他们不请自来到了中都,更没想白继忠因此失去了儿子,自己和鸀鳿也失去了幼年时的同门好友。
这些日子,明鹊的死状在闻羽的眼前挥之不去。
“我本想拼死去杀了刘鹤群的,”白继忠黯然说道,“只是我知道那样的话虽然容易些,却不是南星所设计的结局。闻指挥使曾说过,有的时候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我是懂这个道理的。”
“多谢白叔叔理解,我明日安排车马送几位回北镇。”闻羽叹了口气,他这些天来没有了鸀鳿,心中却知道侯府的后院,有熊罴军的旧人在一直守护自己。
今日一过,又只剩下自己面对叵测的前路了。不过也好,少一个人参与就少一个人牺牲。
“这事不必侯爷费心,中都和北镇之间的路,我们这些年来已走惯了。”白继忠喝下一杯酒。
“只是,侯爷既然并非闻若虚的儿子,都能为了当年的仇怨牺牲隐忍这么多年,我们身为兄弟的反而只是在兜兜转转……若是也能尽一份力该多好啊,那么靖仇和鹊儿也死得不冤枉了。”
“白叔叔所言是何意?”闻羽未曾想自己的身份早已被白继忠看了出来。
“不多说了,总之在我们兄弟眼里,你和靖仇一样,都是熊罴的后人!”白继忠坦然笑道。
闻羽无法回答,只好点了点头,陪着三个人继续闷闷喝着酒,后来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侯府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了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