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鼓头的家倚在一瀑山溪下面,一栋两层竹楼倚靠着铺满鲜绿苔草的崖壁,造型格外别致,门前就是一道涓涓溪水。
两个花季少女正站在溪里互相泼着水打闹,显得是那样的无忧无虑,银铃一般的笑声随着风传出老远。
卯蚩早早便下了马,站在那里远远看着。
余晖正好,清风徐徐,两个女孩挥手涟起片片水花,霓虹萦绕四周,仿佛一对下凡的仙子一般,让人看得着迷,感觉自己宛如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这两个女孩长得都极为标致,看不出一丝瑕疵。
其中一个肤色浅棕,眉眼却更俏丽,笑起来很有灵性。
另一个肤色相对雪白,看似比前者大个一岁半岁,个子更高挑一些,面色却沉静不少。
待到卯蚩牵马慢吞吞走近,个子高些的女孩眼尖先发现了他,笑眯眯指着卯蚩叫了起来,“南星,你快看看,咱们至高无上的苗王大人又来啦!”
那个叫南星的女孩瞥了卯蚩一眼,抖了抖手上的水,把手掐在腰上,皱起了眉,撅起了嘴故意扬声说道,“茯苓,你说奇不奇怪,咱们桥寨人少地偏,周围十里全是呛人的草药味儿,就这么一个鸟儿都不落,虫子都不来的地方,却偏偏总是有人撵都撵不走。”
卯蚩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这般态度,只是满脸赔笑也不搭话,索性转向另一个女孩讨好地说,“茯苓,我这一口气赶了几十里的路,嘴里早都生出火来了,快回屋里帮我煮一大碗梅子汁来,记住要慢慢煮得开上几开,味道才足嘞!”
“哎呦,巧了!禀告苗王大人,我家里今儿头午刚好做了一大锅梅子汁,我这就去给你端过来!”茯苓答应得倒是痛快,淌出溪水就要往竹楼走。
“别别,我的茯苓姐姐……嗯……头午的梅子汁放沉了,味道太酸,你还是现给我煮一碗新鲜的吧。”卯蚩听罢急得连忙摆手,表情显得很是局促。
“这倒奇怪了,你要我煮几开,那梅子汁不是更酸?”茯苓说罢,索性站在那里不动地方,笑盈盈看着他,急得卯蚩满脸通红,吭哧半天再说不出话来。
茯苓捂着肚子笑够了,才继续说道,“你每次一来看南星,就要想方设法把我支开,又不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我看你们天寨的男人还不如桥寨的女人爽利嘞!”
茯苓说罢又笑了起来,冲南星挤了挤眼,再朝卯蚩做了一个鬼脸,径直往竹楼小跑过去,只剩下两个人相对站着。
“南星,我……”卯蚩往前挪了几步,却又不敢太近前。
他猜想南星早已知道了自己和河姝定亲的消息,一路上想了许久该如何向她解释清楚,可此刻面对着她,仍旧不知该如何开口。
“卯蚩你真是奇怪!茯苓比你小一岁多,你贱兮兮喊人家姐姐,我比你大了快三岁,你倒直接喊我名字嘞。”南星啧啧道。
她弯下腰将手在溪水里又涮了涮,解下手腕上的的布条随意扎起了一团青丝,脸上即便是心不在焉的闲散模样,还是让卯蚩看得飘飘然出了神。
这张面庞,即便是在卯蚩的梦里,也早已出现了无数次,每次都那么美,每次却又不相同。
“南星,我如何也不会喊你姐姐的!”卯蚩一脸的执拗,半天才回出这么一句话,却把南星逗笑了。
“你喊不喊都一样,我这么高的时候,你才到我的腰胯呢!”南星说着压低手腕比量起一个高度,那是他俩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身高,想以此来取笑卯蚩,让他认怂。
“谁叫你比我大三岁嘞!我现在不也长过你了么?总之我不会喊你姐姐的,因为……”卯蚩说到这,却再开不了口,脸色早已变得通红。
他曾经无数次大声告诉南星:我喜欢你!然后把她抱在怀里,可是转即睁眼,才发现那只是一汪春梦而已。
“我知道你这次来要说什么,你娶河姝,我也不欢喜。”南星说道。
她信步走上岸来,支开双臂抖落了几下身上的水,惬意地坐在一块光滑的溪石上,一脸的平静,却现出与平常欢快时更不一样的蒙眬来。
南星见卯蚩急得鼻子一抖,眼圈也红了起来,连忙又像哄小弟弟一样柔声说道,“可你就是不娶她,娶了月寨的、石寨的、竹寨的哪个姑娘,都好着嘞,总之我终究不会嫁给你的。”
“若我不当这个天寨大鼓头了呢?”卯蚩双手紧紧攥着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他知道南星天性活泼,率真烂漫,绝对受不得半点拘束,因此一直隐隐觉得南星不喜欢自己是和卯家的身份有关。
“那也没有用。卯蚩,我真地不喜欢你。”南星这句话依旧极为平淡,却很有力量,像是在重复一件早已不争的事实。
她整理好衣裙,朝他招招手,就往竹楼那边走,“茯苓的阿爸刚巧今早从山里打猎回来,晚上要炖鹿肉菌菇汤,你吃完就在她家先住一宿,明早就回天寨吧。”
“南星!我不回天寨,不当大鼓头,更不娶河姝,我以后就留在桥寨里给你砍柴做饭,陪你煎汤熬药。”错身的当儿,卯蚩终于急了起来,一把拽住南星的胳膊,语无伦次,近乎哀求。
他自幼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做天寨的大鼓头,之后更是会顺理成章做九寨的苗王,所以觉得自己该是寨里数一数二的男子,将来和父亲一样勇武无惧,只在沙场上见真章,不会婆婆妈妈做事,本来是瞧不起桥寨里那些男子的。可是为了让南星知道自己的真心,卯蚩连这份尊严也不要了。
“阿蚩,”南星大大方方地转回身,并未甩脱被紧握住的胳膊,几乎和他面贴着面,说话的气息如春兰一般浮在卯蚩周围,弄得他耳根子痒痒,“你要记住,你是苗王的儿子,九寨的守护神,有些事情是你生下来就注定要去承担的,不要总是没由头耍小孩子脾气,却叫我一个女人看不起嘞。”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我是小孩子,这么些年了还是如此。南星,我不是你的小弟弟,我要做你的男人!”卯蚩抓着她胳膊的手握得更紧了,几乎带着哭腔。
“卯蚩,你快松手,你弄疼我了……”
“南星,你还记得当年嘛,我阿爸的命是你阿爸救的,我的命是你救的,无论你答不答应,乐不乐意,我这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
“早知你这么赖皮,我当初还不如不救你好!”南星看着卯蚩的执拗样儿,终于咯咯笑了起来,眉目之间更氲出一片柔情。
“南星,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嘞!”卯蚩终于松开了手,站在那里挠着头傻笑。
他常常会说些没由来的话惹南星生气,可好在南星性格开朗,从来都不真正计较。
见南星态度和缓下来,卯蚩心里就转为无限的欢喜。
“卯蚩,咱们黎人分为九寨,无论是鼓头还是平民,各自都有使命,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生来就是苗王的儿子,将来要竭尽全力保护这九寨的百十万同胞安安乐乐,不受那华族朝廷的欺凌。”南星好言安慰道。
“你讲的道理我都知道,我将来一定会和阿爸一样,把敢来犯境的华族杀个片甲不留。苗王是要保护同胞,可也要有婆娘。我要娶哪个女人还是该自己说得算!”卯蚩挺着胸脯大声说道。
“天地两寨联姻是自古便定下来的规矩,若没有这个规矩,你阿爸当年为何娶你阿妈?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南星继续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可我阿爸的阿妈便是桥寨的,他不还是当上了苗王?所以这个破规矩根本没必要再遵守。我是苗王,要什么规矩,不要什么规矩,全都是我说的算!”卯蚩见南星一直在说服自己娶表妹河姝,终于有些急了。
“那你可知道,你阿爸当初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没有得到地寨的支持,又是经历了多少艰辛,扛住了多大压力才当上了苗王?如今地寨势力相比那时更大,没人惹得起,你要是真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别说当苗王,就连活命都难嘞!”南星本来不想说这些,怕折损了卯蚩的自尊,可见他满口胡话,到底也急了起来。
“给他地寨十万个胆子,看他敢不敢放肆!”卯蚩自是知道连父亲都不敢轻易招惹地寨,心里早已不忿,于是继续说着狠话,只见南星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走开了。
“南星,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不要走!”卯蚩几步追上去,又拉起她的胳膊耍赖不放手。
“卯蚩,你真是缠人!”南星只得笑着叹气,“桥寨的人平日里都按着祖宗传下来的药谱到山里采药,可你还记得三年前石寨发起的那场瘟病么?”
卯蚩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此事。
那年刚过惊蛰,石寨里一个猎户自山里打猎回来,便全身长出了疱疹,紧接着他的家人、邻居都出现了同样症状,没过几日整个石寨央村就有了百十来个病患。
南星的父亲七叶开带着桥寨最好的大夫赶到那里,却发现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疱疹。
七叶开尝试着用了药谱里治疗相似毒症的方子,反倒催发出毒性来,一下子死了不少人。
他不敢再武断下药,便询问最先发病的猎户,得知他在山里待了数日,其间采食过红叶菩提树下的蘑菇。
七叶开猜测多半是那蘑菇有毒,便带着手下加紧进山,见那树下凡是长蘑菇之处,绝不再生一颗杂草。
他身为九寨第一神医,除了精熟药谱秘方,更是掌握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心中不禁暗暗揣度,红叶菩提本来无害,果实还可入药,那蘑菇颜色平常,该也是可以食用之物,可能是那菩提根水在特定气候之下,与蘑菇产生了变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毒性。
七叶开怔怔坐在那里,虽然推测出这病症的来源,却一时思量不出解救的办法。
“大鼓头,我觉得还是把这事报给天寨吧。”茯苓的父亲建议。
“再等等吧……”七叶开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此前月寨的一个村里曾发过猛烈的瘟疫,最后为了避免其他村寨遭殃,七叶开让天寨派人封锁了村子,一律不得人进出,待得村里的人死光后,付之一炬。
这件事一直是七叶开的梦魇,他自那以后便暗暗发誓,只要病患有一丝治愈的希望,无论如何艰险,也绝不放弃生命。
又过了几个时辰,天色见晚,七叶开蓦地发现密密麻麻的水甲虫破土而出,直接爬上蘑菇,开始用鳌牙莎莎啃食,好不顾忌中毒,便知道这水甲虫体内必然有克制蘑菇毒性的东西,急急命人捉了许多活体带回石寨。
七叶开粗略讲了山中经历,便要用水甲虫下药,却被众人阻拦。
黎人这些年来虽然是桥寨行医用药,但祖宗的规矩是必须遵照药谱下药。水甲虫此物虽然常见,却一直是治疗产妇血崩的一味偏方,按理绝不可用来治疗疱疹。
七叶开心中焦急,自知救人最为要紧,与众人争执愈发激烈,险些动起手来,幸好苗王卯辉闻讯也已赶到制止。
卯辉看清当下形势,知道救人要紧,一力压倒众议,支持七叶开启用新方。
石寨央村患病之人服药之后,全部逐渐好转,十数日之后便恢复如初。
卯蚩虽然知道这段梗概,却不知南星为何提起,只听南星继续说道,“石寨之人没用过水甲虫之前,知道水甲虫的好处么?你阿爸没娶你阿妈过门之前,知道你阿妈贤惠温顺么?同理,你现在只是心中百般猜忌表妹,待到真地成亲以后,或许便会不一样嘞。”
“我看河姝不是水甲虫,倒是毒蘑菇!我中的不是毒蘑菇的毒,却是你的毒,你不解开,我就死嘞!”卯蚩一见南星还在劝说自己,气得直嚷嚷。
“哎,你这颗石头脑袋,半点不进风……”南星也有些生气了,甩开手走开了。
卯蚩终于没有追上去,暗暗回想起自己中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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