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被赋予政治意义的活动,都繁琐得吓人。
程丹若上次去永宁,轻车简从,自己骑马,这次就得用上二品诰命的马车,周围一圈护卫保护。
赤韶和金爱也坐了绣带青幔的马车,由梅蕊贴身“服侍”。
梁太监就更不必说,风光得很,完全超出了他应有的品阶,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品大员出巡呢。
他们的这支队伍,前后总计三千人,浩浩荡荡,望不见头尾,无形之中给了周边很大的压力。
赤韶没见过世面,有点被吓住,全程都很安分。
等到了永宁县,鲁郎中又给她彩排。
赤江十四个寨子(有两个没了),各寨都会派人参加,到时候,他们会先痛批赤硕一顿,与他割席,随后“推举”赤韶成为土司。
赤韶要先拒绝:我年小力微,担当不起重任,另请贤明。
寨主们会说:你是你伟大的祖父的血脉,你的父亲英勇善战,你的母亲受山神祝福,是唯一的人选。
赤韶第二次拒绝:我辈分小,没有经验,还是请别的有能力的人做吧。
寨主们表示:不行,就是你,你名正言顺啊。
赤韶再拒绝第三次:虽然我有心为代领大家走向美好前程,但我真的不合适。
寨主们:你合适,只有你,为了所有的子民,不要再推辞了。
这次,赤韶就得接受了。
光这一段,就把赤韶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金阿公到了,和她谈过一次,她根本坚持不下来。
可怕的是,这才是开始。
成为土司之后,赤韶要带领寨主们向梁太监投顺,再重申一遍赤硕的错误,表示赤江一直认大夏为主,没有二心。
梁太监给程丹若面子,申饬的内容不多,不痛不痒地警告两句。
然后,表示既然你们这么诚心,我就代为回禀天子,如果天子认可你的血脉,你才能继承土司之名,继续管理赤江。
赤韶:天子圣明。
这段结束后,晚上还有一顿宴席。
不过,这次赤韶可以当花瓶了,是夕照和寨主们的主场。
程丹若很给梁太监面子,前面两个场合都不出席,只在最后参与谈判。
仪式当天。
早晨起了淡淡的雾,但太阳一出来就是晴空万里。
赤韶被梅蕊打扮了一番,像木偶似的推到前台,被从前只见过一面的叔叔伯伯们围在中间。
她浑身僵硬,还有点害怕,张嘴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时候,她看见了他们轻蔑的眼神。
赤韶词汇量有限,难以描述其细微之处,非要说的话,好像看见了一只兔子,无害弱小,随时随地可以杀了饱餐一顿。
她觉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外公。
金阿公在和人说话,他表情严肃,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就好像平时和寨子里的大人们说话一样,顾不得小孩子,只会让他们离远点。
赤韶感觉到了极其的怪异。
一方面,她被众星拱月,像是勇士一样围在中间,可大家都不正眼看她,完全不像是对勇士的欣赏。
她明明在这里,却无足轻重。
“阿公——”她下意识地出声。
在场的人纷纷投来视线。
金阿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是啊,照我们说的做就好。”千鱼寨的寨主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和蔼的长辈。
赤香上前,替她理了理头发和帽子,然后说:“不要忘了昨天教你的话。”
赤韶想说“我才不会忘”,昨晚上金爱盯着她背了一晚,可她下意识地觉得,现场的人不会在乎的。
他们只是在安慰小孩子。
果然,象征性地安抚了她几句,他们就重新开始说事情了。
赤韶抿住嘴巴,不再看他们。
接下来的整个流程,都和彩排的时候一模一样。
寨主们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好像多么诚恳慷慨,而赤韶背着拗口的台词,像个傀儡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太阳很晒,大家的眼中都闪着别有用心的光,似乎期待什么,谋算什么。
人人都围着她。
人人都不看她。
赤韶麻木地走完了所有的过程。
梁太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膝盖跪得很痛,很不舒服。可稍微走神了一下,背后就有人推她,粗壮有力的手指重重按在她背上,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拎住脖子的兔子。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赤韶却连蹬腿都做不到。
她只好把头低下来,紧紧咬住牙关。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金爱过来拉住她的手,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我没事。”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尊,赤韶不想表露出脆弱的样子,故意说,“现在,我是土司了。”
金爱纠正说:“要朝廷同意你才算。”
很奇怪,昨天的赤韶只把这句当做耳旁风,可此时此刻,她醍醐灌顶似的,忽然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是大夏让她当土司,她才能站在这里。
如果大夏没有同意……会怎么样呢?像养肥的兔子,被杀掉吗?
赤韶不想做兔子。
她喜欢打猎,想做一个猎人。
日头偏西,秋风吹拂,衣裳上缀着的银片哗啦啦作响,好像雨声。
“韶姑娘,进屋吧。”梅蕊道,“一会儿该开宴了。”
赤韶回神,乖巧地点点头,跟她进去换衣裳。
晚上的宴席,她又得换一件衣服,也是新做的,没有那么多银色亮片,但配有一把很好看的长命锁。
更衣完,梅蕊端了碗甜甜的杏仁酪给她:“韶姑娘先用,晚上吃酒,用些奶品胃不容易疼。”
赤韶一声不响地吃完了。
梅蕊替她重新梳头,待天色渐黑,才领着她去参加宴席。
这时,赤韶就不再是中心了。她被安排到程丹若身边坐下,然后就没什么事情需要做了。
菜端了上来,撒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红色辣椒,香气扑鼻。
赤韶看见寨主们抽动了下鼻子,都有点惊讶地看向面前的菜碟:“这是什么香料?”
“这是调味的辣椒,味辛,可温中散寒,下气消食。”程丹若道,“是我从海外找来的,诸位不妨先尝一尝。”
大家都很给她(也可能是辣椒)面子,纷纷拿起筷子开吃。
赤韶抿住嘴角,幸灾乐祸地等着。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被辣得涕泪横流,看表情好像以为中毒了,掐着喉咙往外抠食物。
程丹若道:“喝些豆浆吧,解辣。”说着,自己吃起了酸辣鱼片。
她什么事也没有,赤韶也小口吃个不停,方才失态的人终于相信,这只是冲一些的调料,而不是下毒,不免讪讪。
赤香趁机开口:“原来这就是辣椒,名不虚传。我听说,夫人将辣椒种子给了宁谷等地,允许他们栽培?”
“不错。”
赤香试探地问:“不知道夕照能不能也尝试一二?不瞒您说,外子很喜欢汉人的东西。”
程丹若道:“我可以私人送给安抚使一些。”
礼物送多了,可就不值钱了。安顺的几个宁寨是占了时机的便宜,她要打开突破口,夕照已经白得了赤江的好处,自不能再照顾他们。
赤香一脸失望,还要说:“多谢夫人。”
近些日子,赤韶被姑姑折腾得不轻,见她吃瘪,难免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辣椒开了胃,也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
赤江的寨主们识情识趣,又拿赤硕当借口,痛批了他一顿,好像是他拿刀逼着众人反似的,连带扯出了他的身世。
“不祥之子!”
“忘恩负义。”
“大逆不道。”
真不知道这些成语,他们都背了多久。
只有一个人听不下去,说了实话:“赤留太过分了,当初——”
后半句话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怒视中,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程丹若慢慢抿口茶。
世界可真荒诞啊,短短数月,赤硕就从一个英雄变成了千古罪人。她不吝肯定他起义的功劳,却不能说出口。
他毕竟参与过叛军,毕竟弑亲篡位。
是非功过,还是让后人去定义吧。
“好了。”她叫停了对死人的讨伐,“过去的让他过去,眼下,赤江还有别的事做。”
寨主们调整态度,立马表态:“我们会辅佐赤韶、不,土司,好生治理此地。”
“你们有这个心就好。”程丹若微微颔首,笑道,“今年八月的暴雨,冲塌了不少地方吧,正好这会儿人手足,夕照也能帮衬一把,不如合计合计,重新把驿道修一修,如何?”
现场鸦雀无声。
夕照同知和赤香对视一眼,他们要借大夏的支持,对赤江进行渗透,当然不好违逆她的说法。
寨主们却本能地不安,想反驳,又怕得罪了她,再惹来官兵大军。尤其是被谢玄英打过的寨子,当家人还在当俘虏呢,这会儿出席的都是新上任的寨主,不敢随意开口。
只有千鱼寨的寨主,平白多了杀死赤硕的功劳,又是赤江数一数二的寨子,大胆开口:“这……马上就是冬天了,我们得多狩猎囤粮,方便过冬,不如明年再说吧。”
“明年?”程丹若撇下唇角,不咸不淡地说,“也行啊。只不过,今年秋粮你们还没交呢,原想着拿这笔粮食修路,若是明年,今年的税先补上好了。”
千鱼寨主顿时闭嘴。
秋粮?他们哪来的粮食?打仗都耗得七七八八了,把存粮交出去,今年冬天大家吃什么?
“韶儿是我的义女。”程丹若虚搂了搂赤韶,微微笑,“我还能害你们不成?”
赤韶挤出一个乖巧的表情,余光瞥过在场所有人。
他们表情各异,却无一不在关注着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她名义上的“义母”,仔细评判她的每个字,每个眼神。
这是她姑姑都没有的待遇。
如此差别,让赤韶心里生出了模糊的念头:我也想做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