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嬴政从地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殡堂,他腰背挺拔,仪态堂堂,初升朝阳的明光照耀在他身上,这份相似的眉眼,恍惚间让嬴异人想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嬴政走到台阶处,刚要迈步上前,却忽然听到一句严厉的女声冲他喝道:“哪里来的野娃娃,秦王殡堂也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嬴政抬头望去,说话之人是个约么四五十岁的妇人,身穿孝服,面上未施粉黛,眼下带些乌黑,脸色憔悴,从说话的语气来看,嬴政猜测她应该就是华阳太后。
华阳太后对两边郎卫命令道:“来人,速速将其扔出宫外。”
和周围这些秦国宗室子孙相比,华阳太后身量纤细,虽因最近的政斗疲倦不少,但气势却丝毫不弱,板起脸来,看向嬴政,颇有一份不怒自威的神态,那是常年处于上位者而养成的气势。
华阳太后能常年获得安国君的宠爱,又一路走上太后的位置,自然手段了得,面对她故意散发的威势,若是普通小孩子,早就两股颤颤,不知所措了。
嬴政毕竟还是个孩子,说不心慌是假的,甚至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女人眼中透出的那股阴狠杀意。
他虽心中慌乱,可更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今日先王葬礼,几乎所有秦国宗室和朝堂大臣都在此处,嬴政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害怕情绪,不能让他们认为新王的嫡长子是个恇怯不前的怯懦之人。
“我不是什么野孩子。”
宽大的堂室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不卑不亢,不矜不伐,根本不像一个独自在异国度过十年光阴的质子,反倒更像一个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宗室子弟。
“我是先孝文王之孙,如今秦王之子。”他从袖中拿出一块双龙纹和田玉璧,高高举起,“有此玉璧为证。”
“哼。”华阳太后冷哼一声,随即又冲郎卫们使了个颜色。
郎卫们在秦王宫中守卫多年,各个都跟人精似的,当然能看懂华阳太后眼里的深意。
但是他们没有动。
华阳太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不满:“不用理他的话,把他给我扔出去。”
侍卫们没有理她,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摁了暂停键似的。
华阳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母后,您最近身体虚弱,就将这些交由寡人处理,您还是回甘泉宫好好养身体吧。”
新任秦王的声音在华阳太后耳边回荡。
她看向嬴异人,眼中带些不可思议:“你……”
“大王可真是老妇的好儿子啊!”
当初嬴异人还只是个落魄的赵国质子时,在吕不韦的运作下找到安国君最宠爱的夫人华阳,说以后会将她当做亲身母亲一样敬爱尊重。
华阳太后是楚国人,常居秦宫思念故乡,嬴异人甚至改名“子楚”,穿楚服,说楚语,只为了博得华阳夫人的喜爱。
昭襄王死后,嬴异人
命赵国送赵姬母子归国,她买通了邯郸附近的“游侠”,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赵国地界解决掉这对碍眼的母子,等成蟜长大后,立这个有楚国血脉的孩子为太子。
可没想到世事无常,那些游侠们居然全都消失不见了,而先王继位仅三天便薨了,而后嬴异人继位,一下子打乱了她全部的计划。
“太后近日太过操劳,寡人只不过是担心您的身体而已。”
说完,他看向嬴政:“政儿,快上来拜见你大父。”
嬴政:“唯。”
随后走进灵堂。
华阳太后就被嬴异人下了面子,心中不悦,对于嬴政更是冷眼旁观。
一个在邯郸长大的野娃娃,母亲又是个歌女,从小无人教导,能懂什么礼仪?
定会在众人面前出错,令人发笑。
想到此处,她心里的躁郁之气才稍微散去,在芈楚的搀扶下,继续祭拜先王。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嬴政对于丧葬之礼的言行举止,动作虽然生疏,可却没有一处出错。
对此,就连嬴异人都有些惊讶。
屠门贾只是个市井屠夫,家中世代平民,虽然成为自己的门客后,也有在学习知识,可这王族丧葬之礼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学的,更别说教给嬴政了。
其实是嬴嘉教的。
正如嬴异人所想,在邯郸时,屠门贾的确只教了嬴政一些诸子学说。
这些学说,还是嬴异人教给屠门贾的呢。
自从嬴异人将嬴政他们安顿在甘泉宫后,嬴政就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去给祖父祭拜守灵。
王族礼仪,复杂繁多,屠门贾不通此道,可嬴嘉不同,她是赵胜的女儿。
赵胜又是当今赵王的叔叔,换而言之,嬴嘉也算是个王族血脉了。
“你学这些做什么?”当时的姜珂好奇问道。
嬴嘉在平原君府邸中过得很苦,还经常被府中之人欺负,肯定不会有人教她这些,应该是她自己主动学的。
那么问题来了,偷偷学习平原君门客们的用餐礼仪这事还可以理解,学丧葬习俗干什么啊?
嬴嘉缓缓开口道:“当时赵胜快死了,作为她的女儿,我想于葬礼上在他的棺椁中间偷偷为他献一朵花,来表达我对他的亲情。”
贵族死后,棺和椁中间会留有用来放置陪葬品的空隙,嬴嘉就是想将花朵偷偷塞进这里面。
荆轲感叹道:“你还挺孝顺的。”
只有姜珂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献什么花?”
嬴嘉:“杜鹃花。”
荆轲:……
姜珂,嬴政:……
古代有个传说,古蜀望帝死后化身为杜鹃鸟,日夜哀鸣,呕出血来,所以人们认为杜鹃花代表厄运,容易遭致灾祸。以杜鹃花放到亡父的棺材里,这可真是……
“不过后来赵胜要杀我,那朵花并未送出去,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亲手把他的棺椁刨出来,为他送花
。”
父慈女孝。
荆轲都听呆了,眼神在三个小孩身上来回打量,心里感叹。
我时常因为是个正常人而与你们格格不入。
嬴政磕头跪拜,随后又继续按照王族礼仪形式,君王丧事乃是国之大事,时间繁长,因此嬴政一整日都水米未尽。
他用手触碰了腰带,有一处看起来不明显的凸起,这是姜珂给嬴政带的糖果,本来是好意,让他用来补充体力。
可嬴政手掌摩挲几下,最终还是将手放下,没有吃。
他感觉到有一千一万个人的目光都在看向自己,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呈现在哪些人眼中。
这场葬礼过后,嬴异人在华阳太后不满的神色下,将赵姬和嬴政接回章台宫。
一年之内连续薨了两任秦王,嬴异人继位后本来今年不准备发起战争,想着大赦天下,布惠于民,休养生息一年再继续征战。
可偏偏总有人不想让秦国消停。
东周君联合诸侯,想要趁着秦国局面不稳,动荡之际,合纵攻秦,瓜分其河西部分土地。
嬴异人大怒。
没想到六国如此狼子野心,居然想要攻打秦国,真是不可饶恕!
长明殿内,嬴异人将目光看向吕不韦,这个在自己危难落魄之时为自己上下游说打点的商贾。
当年在邯郸,他曾说要若事情真能成功,愿意和吕不韦共享天下,可如今真做到这个位子上,才发现当时之言是多么天真。
不过……他当年的恩惠是肯定要报答的。
秦国向来以军功论爵,不可能像当年流亡的晋文公那样,继位后可以随便封赏那些曾经跟随过他的门客。
嬴异人想要立吕不韦为秦国相邦,可他现在身上的功劳还不足以担当此位置。
“吕卿,你的功劳来了。”
他将记录战事的版牍投掷到吕不韦手中。
吕不韦接过版牍,恭敬道:“诺。”
“臣当不辱使命,击溃六国,踏平东周。”
嬴异人又看向另一份奏折,心中思量起攻打韩国的人选,忽然有寺人来报,说是公子政和王后已经在殿外等候。
嬴异人命其将他们带入殿中,吕不韦趁机离开长明殿,不打扰他们一家叙旧。
嬴异人离开邯郸时,嬴政还不到三岁,他们对彼此的印象都很模糊。
但这并不影响身体中那份叫做血缘的感情。
他先是拥抱了一下赵姬,随后走到嬴政面前,用手掌抚摸着嬴政的脸颊,忍不住问道:“政儿,你和你母亲……在邯郸受苦了。”
秦国间谍的能力天下闻名,所以他当然知道赵姬和嬴政在邯郸过得什么样的苦日子,换句话说,当年他在邯郸就曾体会过那种被人冷落的痛苦,长平之战后的嬴政只会过得更苦。
只不过当时他游走于华阳夫人和安国君之间,自身尚且难保,分不出精力接他们回国。
嬴政眼中的泪水
一下子掉了出来。
他说:“以后我们母子在咸阳的生活会变好的,因为父王您是秦国的大王,您会保护儿臣和母后的。”
赵姬也是对着嬴异人一顿痛哭,眼泪盈盈的,向其诉说着自己的思念。
嬴异人:心里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提及自己在邯郸日子过得有多艰难,也没提归国路上精力的刺杀有多危险。
说得是对嬴异人的思念与爱。
当年嬴异人面对华阳夫人时,也是这般声泪俱下,他明白自己的妻和子心中所想,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这一刻,他的身份不是大王,而是亲人。
同赵姬,嬴政叙旧片刻,便到了家长考验孩子学习的环节。
就算是未来始皇帝也逃不过被父亲询问功课的命运。
“政儿,你在邯郸时,都有学些什么?”
嬴政回他:“回父王,儿臣学习了诸子学说,礼,剑术,算学和化学。”
嬴异人:……???
不对!
诸子学说和剑术他能理解,因为屠门贾会这两样,但是礼?屠门贾自学然后教他的?
最后,这化学又是什么学啊?
这显得他这个秦王很孤陋寡闻。
见识到嬴政那天在先王葬礼上的表现,嬴异人已经知道自己孩子聪慧非凡,目光偶然瞥见一旁的奏折,嬴异人心中有了主意,打算以今日国事策问嬴政。
他问道:“政儿,你认为韩国这个国家如何?”
韩国?提到这个国家,嬴政第一时间想到的词就是“番薯”,想到那天在姜珂家菜地中的对话,嬴政思考片刻,回道:
“回父王,儿臣认为,韩国地势险恶,土壤贫瘠,粮食产量不高,黔首所食皆为豆饭藿羹之流……”
这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嬴异人的意料,她没想到嬴政会将韩国形式分析的如此准确,而且还是从秦国最看重的农业方面分析。
可嬴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有些不满。
“豆饭粗糙,藿羹苦涩,韩地人民衣食不足,常有冻绥,实在是太可怜了。而咱们秦国,重视农业,会为黔首们分发铁农具和耕牛……”
“儒家讲究以礼治国,以德服人,对于韩国黔首们的苦难,孩儿认为咱们秦国不应当置之不理。”
嬴异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失望难看起来,用儒家这一套理论的国家全都亡国了,他想不明白,自己儿子在邯郸怎么就变成了个酸腐儒生呢?
他正想如何弄掉嬴政心里这些“仁爱”理论,却被接下来的话给弄懵了。
“所以我们把韩国打下来吧!父王。”
嬴异人:?
嬴政:“阿珂说了,我们就要以兵理去治理别人的国家,以武德去让别的国家之人服从。把韩国打下来,让韩人都变成秦人,那样他们就能用咱们秦国的农具和耕牛了,还可以让阿珂为他们改良土壤。”
嬴异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