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好奇,魏源的履历难道有什么不可示人之处吗?她的余光不时漫不经心地由程云香身上飞过,想问个究竟,又怕今天问的话实在太多了,若总让程云香答不出话来,未免就把二人的关系弄得太僵了。
却不想程云香看破了她的意思,主动解释起来:“这个也不是不能告诉林智,我刚才见他走过来,的确是有些着慌。你想呀,义工的心底都是高尚的,不该分什么厚薄。从这一层上讲,似乎报社采访这个可以在大众面前露脸的机会,应该公平地来分派。但是,林智的为人无论如何亲善,他的身份在大众眼里始终是尴尬的。魏教授不同,他备受尊崇,我自然更倾向于把机会给魏教授。可是这样一来,又觉得很对不住林智……”
“我明白了。”厉凤竹微笑颔首,胸中却是郁郁难解的。坂本心肠好,却为着半边血缘备受歧视。魏源诚然是与中国百姓血脉相连的,可他在精神上早就叛离了。可见所谓同胞,并不应当以血统来论的。tefu.org 柠檬小说网
走在回家路上,厉凤竹开始反复联想近来一系列的事件,一想就想得很远,由马守华被诬告,想到爱国运动被破坏,又延展地去联想特务机关如何巧费心机,如何滴水不漏,又是如何组织庞大。绕了一大圈,最终诸多线索都是殊途同归地归结到了一处,那就是金谷范三所写的带有战略目的的新闻研究。
想着想着,很快便到了目的地。厉凤竹在报馆门口站定,望着门口那块小招牌,沉沉叹气,不住地低声交代自己,过去的事还是过去吧,人家背靠的可是一整个国家的能量,自己背后除了刀子什么也没有。这些事不是区区一名记者管得起的,还是想些轻松的事为妙。
可习惯了忙碌的人,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一种全新的闲适生活,那就只好找事情来填补空虚,娱乐场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于是这夜,厉凤竹又去了大华饭店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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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个礼拜的时间,舞场也可以用风云变幻来形容。唐书白因为差点被暗杀,谨慎地尽量躲避人员嘈杂的场所,而厉凤竹却为了改头换面成了这里的常客。
白天所见的厉凤竹,总是脸色苍白的,眼神带着一种灰蒙蒙的阴霾,而到了夜晚的舞池中央,经霓虹灯的照射,她的脸上就有了充足的血色,显得十分有活力。这里的男士很欢迎这位新加入的女士,因为她总是独自一人前来,对于跳舞的邀约来者不拒。在男人们看来,她的年纪若是谈婚论嫁就太大了,但若玩闹取乐倒是刚刚好的。三十多岁嫁过人的女子,只要愿意出来玩,那都是很解放的,不会扭扭捏捏地扫兴。这一点,从她什么人的邀请都肯接受,便可得到证实了。
在旋转着跳完第三支舞时,身体的感受尽管是雀跃兴奋的,但精神却已疲惫极了。厉凤竹走下舞池,简直有些转向,快要找不着南北了。身后又有人喊着她“密斯厉”,越喊声音就越大,表示着距她就越近。她实在是太累了,不管来人是谁,都不想再搭理了,因就加紧脚步往人堆里乱挤着。匆促间,她绊着人家的脚,人家也绊着她的脚。这样七颠八倒地走不过两步路,就开始稳不住重心,朝一张四人座的台子上不受控地径直歪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有一只长胳膊不知由何处伸了过来,一把捞起厉凤竹的上半截身子。
厉凤竹还未站起身就不迭连声地道谢,手在搭住那只救命稻草一般的胳膊时,心头忽然有一阵异样的跳动,眼皮子也不由乱眨了几下。当她站定身子仔细瞧时,脸上的笑容说不出来是一种怎样的滋味,惊讶、庆幸、关切、好奇,情绪很复杂,只有不再如过去那般讨厌,这一点是清晰肯定的。
“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那人笑道。
身旁不断有人拥挤而过,厉凤竹只得顺势在那台子边坐了下来。低了低眼眸,双手靠在桌子角上,几根指头不停地互相搓着。好半天才微笑着回答:“我也以为我眼花了呢。”
那人问为什么这么说。
厉凤竹不曾抬头,只是微微地把脑袋摇着,依然抿了嘴在笑,说道:“既然都来舞场寻开心了,怎么也不该孤家寡人地枯坐着,这很不像你唐主编的作风呀。”说罢,小心翼翼地抬眸去注意唐书白右手臂上的绷带。
东兴楼那一别很是仓促,次日陈燕平的事情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导致厉凤竹在事发的几天内,一直腾不出空去医院向唐书白表示感谢。拖到陈燕平的头七过去,倒是有机会去找唐书白的。但那时候又开始犹豫,那可是救命的大恩,隔了一礼拜再去,显得不诚心,犹犹豫豫之下就索性打算一拖到底了。不想,竟会在这里遇到。
唐书白冷笑了一下,并没有作答。只是由丹田里提了一口气上来,胸腔鼓胀着,像是提起了满腹的言语,可临到嘴边,吐出来的惟有一丝轻微的叹息。跟着抬起右手,扯了扯卷边的绷带。
厉凤竹不知他的这个举动是否有意为之,复又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落回到自己的鞋面上。
两个人都不说话,又赶上舞池中场休息,因此音乐声很低。周遭高涨的欢声笑语,把他们这对人衬托得很怪异。
“因为他约的人是我呀。”有人笑着上前拉开位子,毫不客套便坐了下来。
听时,唐书白依然是冷笑的样子,点一点头勉强欢迎着来人。厉凤竹则脸色大变,看看一脸轻松的约翰逊,又瞧瞧神色紧绷的唐书白,实在不懂这两个人究竟在唱哪出戏。
“伤好了吗?”约翰逊架起二郎腿,一面问话,一面打了个响指示意西崽把酒水单递过来。
唐书白点点头,道:“多谢关心,很快就能拆绷带了。”
约翰逊要了一杯威士忌,另要了一杯冰块,抬着左手的食指向外勾了几下,示意西崽回避。接着,把身子往椅子背上靠去,两手交握着往大腿上一摆,冷不防地笑说道:“你对党应该很痛恨吧。”
那种语气是平淡而肯定的,笑意之中则藏着很深的戏谑与嘲弄。
当时,厉凤竹正掏了一根烟出来往嘴里送着,听了约翰逊的话,惊得差点没能衔住那根烟。
唐书白自然是语塞到了极点,完全接不上话来。
约翰逊笑道:“我这么问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听人说,锄奸团是受党指使的。对此,我很抱歉。”
作为一个英国人,在这种语境下谈到抱歉,通常更多地是要表示遗憾的意思。但厉凤竹凭着与约翰逊多年相处的经验,认为他的这种表达似乎是别有用心的。
事实的确如此,只是这层意思唯有与约翰逊暗中过招的唐书白能够参透。
“谁说的?”唐书白颤动着嘴唇皮,笑声很不自然,是一个字一个音往外挤着,脸上用力地要表现出一种淡定的态度。他强装镇定地反问,“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你的消息都是打哪儿来的?不怕你见笑,我查起别人的案子来虽然利落,可我对自己这事儿却还没摸着门呢。倒是你呀——早有结论了。密斯厉曾经提议我们两个合作开个情报公司,如今想去,我觉得的确可行呀。”说完,他的眉眼不自觉地皱了一下,似乎对于自己刚才说的话不甚满意。
“你还没回答我呢。”约翰逊奸笑着,执意要追问。
唐书白吐了口浊气,很快地恢复了精神,笑着反问他:“你很同情党吧?否则,你干嘛这么关心我对党的态度呢?”
约翰逊脸上有了鄙夷的神色,挺了挺眉毛,夸张地点了一阵头,方才答道:“我说这句话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恨。”
厉凤竹一言不发地坐着,静听着他们奇奇怪怪的对话。这些话一定都很重要的,细加研究一番,也许能挖出一则令世人瞩目震惊的秘闻。但厉凤竹挣扎的是,还要不要去关心这些事。她到处宣扬自己已经不是外勤记者了,再也不会费这种多余的心了。这时候,只有沉默才是恰当的反应。
不过,她潜意识的一个角落里,依然自作主张地在分析约翰逊的用意。同样是暗杀汉奸的行动,上一回的对象是方谦,出事之后东洋领事馆的态度一直是在没有水落石出以前,对谁都怀疑。而到了这一次,动静似乎就小得多。要说唐书白的确不如方谦地位高,但很快也就可以比肩了,他的安危怎么就不受领事馆重视呢?或者是唐书白对抗日分子网开一面,或者是东洋人不再满意并看重他。不管是哪一种,顺藤摸瓜地想下去,唐书白跟抗日分子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水火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