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节

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宋铄就是在逗弄所有人当中度过,白日他是慈祥又明理的高官,晚上他就自己在书房里偷偷乐,一想到这些人有多笨,他就感觉特别开心。

这样的宋铄成功名垂千古,即使江山代代才人出,他也在其中一枝独秀,不过要问宋铄自己的话,其实是有点无聊的。

前几年还好,他感到了许多乐趣,后面他就骑虎难下了,装了好几年,突然不装的话,皇帝首先就会有意见,其次他也不想让自己的人生经历留下污点,再次就是家族,宋家已经钟鸣鼎食,即使是他也无法再像年轻那般随心所欲。

他给自己立的人设,最后他困在这个人设当中,连结局都是累死在公务上。

装到这个程度,宋铄的确是戏弄了好多人,但他似乎把自己也戏弄进去了。…………

这一次是和正史上完全不同的选择,宋铄发现他不用等了,甚至他自己就可以做这个铲除世家势力的人,不同的皇帝造就不同的朝廷,不同的命运也指向了不同的方向。韩家皇帝给了宋铄朝中第一人的地位,尊他为帝师、并保障了他们宋家将近两百多年的荣光,屈云灭和萧融给不了他这些,但他们可以给他任性的资格、最强大的军队后盾、以及快活一生的机会。

他不用再装了,最起码萧融他们都知道宋铄什么德行,他不用假意和别人交好,也不会在说了真话之后,却收获一大堆异样的眼光。

这两种人生到底哪个更好呢?没人知道,也没人能比较。

反正此生的宋铄认为自己过得挺好,在这场变化当中,唯一受伤的人大概就是萧融。

他还在盼着宋铄早日觉醒,变成宋铄2.0,七窍玲珑心特别版,但很遗憾,他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宋铄揪住世家的小辫子就悍然出手,生怕错过这个机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萧融虽然拦着他,没让他把那个嫡系也杀了,但他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他只让宋铄留了一条人命而已,至于宋铄想做的事,萧融还是十分配合的。

一时间淮水之北清算了好几个在谱系上的世家,有些被抄没家产,有些族中子弟被处刑,发现他们是来真的,南雍那边的世家们自然也会做出反应,不过碍于两边都是封锁期间,即使反应了,用处也不大。

本来应该是没人敢把这事拿到孙仁栾面前去说的,毕竟凡是榜上有名的世家,都应当是站在雍朝那边的,两边本就该是死敌,到孙仁栾面前抱怨镇北军行事荒唐,这不就是直接告诉孙仁栾,自己想要投敌了吗。

但在镇北军动作越来越大以后,隐隐透露出一种态度来,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尊重世家,也不想要世家的帮衬,有人拿着世家的谱系去警告镇北军,结果那个叫简峤的将军冷笑一声,走到大街上,把记录了谱系的册子扔到地上,一把火就把它给烧了。

街上还有许多愚民,见到这一幕,无不拍手称快,而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最近淮水之北又出了一个新的戏折子,叫《万里银》。

《万里银》没有《裹尸还》那么长,这都什么月份了,《裹尸还》还没演完呢,而《万里银》一共就三折戏,讲的是一个叫李万里的人,他无意中发现棉花在被弹开之后,就会变得蓬松还保暖,于是他弄了一堆柔软的棉花出来,做成衣服打算卖到城里,结果刚走出去没多久,就来了一群家丁把他暴打一顿,说城中所有保暖衣物都是x家在卖,一个升斗小民也敢和x家作对,再卖就杀了你!我们家主可是官府的人!

这人被打了一顿,当然不敢再卖了,他决定离开这个城池,去其他的城池,而且这回他不卖衣服了,他决定卖棉花,这下就不能有人说什么了。

然而他刚把摊子支起来,当地的官差就来了,说棉花这东西不准进入这个城池,因为城中某某世家是专门养蚕和售卖兽皮的,棉花又脏又不保暖,他就是一个骗子,要是他还敢卖,那这些官差就只能把他抓起来,送进牢房了。

那人不能接受这种理由,他拿起白花花的棉花,跟官兵解释这东西很干净,而且真的很暖和啊,但官兵听都不听,眼看着又要挨打,他赶紧跑了。

接下来就是这么重复,衣服不能卖,棉花不能卖,工具不能卖,还有人想要抓他壮丁,把他带回去当家奴,三折戏里这人最起码经历了十次危机,他越走越远,等他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把手中棉花卖出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已经不在中原了,而是到了西域。西域的商人美滋滋地看着他手中的棉花,说这是好东西,他们当地都在用这个做被子和衣服,但没人能将棉花变得如此松软。

这人以为自己终于要苦尽甘来了,顿时开心起来,然而下一秒,那个商人只给了他一小块的散碎银子,那个商人还很遗憾的对他说,虽然你加工的不错,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棉花田,卖不出多好的价钱,这就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

结局的一幕,这人拿着一角散碎银子,他离家万里,奔波了整个四季,最后就落了这点东西,他满脸茫然地望着台下,差点把台下的观众气死。……

很简短的戏本,伶人也不需记太多台词,所以三折戏是一起上的,如果有钱有闲,那一天就能把整部戏看完。

看完的人就记住两件事,第一,世家不是好东西,第二,棉花是个好东西。……

陈留本就已经被萧融扭改了观念,《裹尸还》火了以后,镇北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是噌噌往上涨,再加上城池的建设、工钱的发放,现在陈留百姓就是镇北王和镇北军最忠实的拥趸,虽然萧融叫戏园里的那些剧目为折子戏,但在这些没见过戏剧的人心中,它们应该被称呼为新闻纪录片。

好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假的,他们还以为这些都是真人真事呢。

在这种气氛下,世家在普通人心里的尊贵程度自然就打了一个折扣,镇北军要驱逐世家子,大家全都特别开心。

萧融也感到很开心,不枉他紧急找人写戏本,又赶紧把这出戏抬上来,如今棉花被宣传出去了,世家的名声也臭了,而且还有一件比较微小的好处,那就是异族的就业方向又多了一个。

他们如今能报名当伶人了,只要会说中原话就行,长得好看不好看的没关系,反正一切都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挑剔的意识。……

一直以来异族除了跑商和当雇佣兵,就没有别的出路,当家奴都没多少人要他们,因为异族吃得多、而且经常逃跑,有些人还担心他们突然大开杀戒,所以在牙行当中,异族的销量始终惨淡。

而不管跑商还是雇佣兵,前提都是必须要有一个好体格,这应当也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中原人对异族的印象始终都是茹毛饮血、身体强壮,实际上人家也有小鸡仔一样的同胞,只是这些同胞有自知之明,所以都留在老家没有出来。

如今好了,消息都是慢慢扩散出去的,能当伶人,就能当伙计,能当伙计,自然也能当掌柜。

外貌虽然有差异,但心智都是差不多的,又不是只有中原人才愿意拼搏,人家异族也愿意呢。……

萧融有多开心,那些世家就有多愤怒,偏偏那戏本子只在淮水之北出演,他们也管不着那边的事,看似这东西还传不到南雍来,但当初《裹尸还》也是在陈留起步的,如今连南雍都有地方排这个戏了,金陵倒是没人敢这么干,可是戏本已经偷偷流传到了这里,那些士人更是几乎人手一部。

关于这一点,虞绍燮还感觉有点尴尬,他以为用语粗俗的话,士人就不愿意看,但士人喜欢赶流行,也喜欢这种跌宕起伏的故事,对外自然是持批评态度,但家里那本都快卷边的书册已经说明了一切。

萧融又不是宋铄,他才不会故意走到别人面前,贱兮兮的来一句“我说的没错吧~”,他满脑子都是商机来了,让工匠刻出雕版以后,萧融一口气印了几千册,他派人偷偷运到南雍去,分散给各大书商,接下来这些书商会帮他完成后面的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裹尸还》彻底流行起来,而眼看着《万里银》也要开始流行了。

有人坐不住,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阻止,最后他脑袋一拍,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去找国舅啊。……

他对孙仁栾说了淮水之北如今的态度,还有那出《万里银》是如何抹黑了世家的颜面,大司马,你也是世家之人,还是世家之首,你不该就这样看着自己人被欺负啊,再说了,大司马,您也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此次我们没有抵御住镇北王的报复,您身为孙家的家主,难道想要活在一个不尊重世家的天下里吗?

孙仁栾:“…………”

他对这个人发了有生之年当中最大的一次火,要不是身边有人拦着他,他必定当场把这人斩杀。

这段日子他本来过得就够烦的了,还总有这种蠢货来干扰他的心神。

把所有人都轰出去,孙仁栾难掩疲惫地坐回原位。

他已经累得无以复加,但从小的规矩让他依旧坐姿挺拔,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想着如今金陵的境况。

兵不够,将也不够,攻打宁州让他们损失了几万人,如今勉勉强强凑到了二十万人,但他知道,其中一半都是没法上战场的。

宁州失利,申养锐成了这件事的牺牲品,明明当初攻打益宁二州是羊藏义一派的主张,孙仁栾听了小皇帝的话之后不过是提了一嘴,羊藏义得知陛下有这个想法,却是老怀大慰一般,一个劲地拿小皇帝说事,撺掇整个朝廷都同意攻打。

鬼使神差之下,孙仁栾也同意了,因为他也想看看他们到底还有没有一线生机。

结果已经出来了,这是真没有啊。……

孙仁栾这几天正在协调各方,他想让申养锐起复,因为在南雍,申养锐的确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更重要的,他是孙仁栾唯一能信任的将军。

让别人领兵的话,他总是不安心,担心对方会突然叛国投敌。

他这个担心是对的,因为王新用已经到这边好一阵了,不管认不认识王新用,反正好多人都在偷偷给他送信,有些人表示愿意听王将军差遣,还有些人表示愿意散尽家财、只要王新用能在镇北王面前给他美言几句。

然而重新启用申养锐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朝中阻力很大,主要是人们都不信申养锐了,他上一场仗可以说是惨败,一丁点的胜算都没有啊,人们宁愿让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上去试试,都不想再把大军交给他了。

羊藏义也是这么想的,这回他不是为了拖孙仁栾的后腿,真要说的话,他们两个当中,孙仁栾才是更有私心的那个,因为他放心不下其他人。……

虽然阻力很大,却不是不可促成,再过几天,申养锐应当就能回来了。

这应该是近一个月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孙仁栾的脸色刚刚好看一点,外面就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

“大司马,大司马!”

孙仁栾一听这动静就头疼,因为每回别人这么叫他,就代表又有哪里出事了。但即使是孙仁栾也想不到,这回出的事居然这么大。

来人跪在地上,一副慌到极致的神情:“大司马,城中粮仓……粮仓里的粮食都是坏的!外面是好的,里面却是发霉的,这几日要搬运粮草去历阳,底下人才发现这件事,而且不止一个粮仓有问题,三个、三个都这样!”

他怕的发抖,像是要哭,却又因为太激动哭不出来,也不怪他变成这样,因为金陵内部的粮仓一共就六个,每一个都巨大无比,且重兵把守着,这六个粮仓里保存着足够整个金陵加上大军吃上好几年的粮食,要是单纯一个库房出事,这人不可能害怕到这个地步。

三个粮仓都出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能坚守的日子少了一半,意味着关键时刻城中百姓要被放弃,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会抛弃朝廷,王公贵族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心思定是更加活跃了。

孙仁栾的身形晃了一下,噗的一声,他吐出一口淤血,一时间整个大殿里面都是惊慌的叫声,有人连忙去叫御医,更多的人则是围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孙仁栾,低低地哀哭。

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哭孙仁栾,还是哭未来的自己了。

第140章 不够格

天下大势,瞬息变换。

这道理许多人都懂,但真的有这种感觉,还是最近才出现的事。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日日都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南北两边都不安定,南边是乱,北边则是紧张,就算是住在最北段的代郡百姓也不能睡一个安稳觉,因为不止是南雍有流民往北逃,淮水之北的人其实也有害怕的,他们想往更北边走。

要不是鲜卑刚被打下来没多久,当地人仇视中原人,他们恨不得直接搬到鲜卑去。

年关将至,这本应是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好好休息的时候,可眼下这个境况,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变了,有人在世界的进程上按下加速键,于是不论老人还是少年,不论贵族还是平民,全都被卷入了这个无形却血腥的浪潮当中,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毫无价值的牺牲品。

孙仁栾吐血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南雍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仅仅有几个人知道此事,不过,要是孙仁栾就此醒不过来了,那这事也是瞒不住的。

守着孙仁栾的人六神无主,他自己主不了事,但他又不敢告诉别人这件事,在孙善奴和羊藏义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他派人去请了孙善奴。

在他看来太后是孙仁栾的亲妹妹,而羊藏义处处跟孙仁栾作对,要是得知孙仁栾出了事,羊藏义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所以,还是去请太后比较好。……很讽刺吧,于此世中,加速南雍灭亡的导火索既不是原百福伙同申养锐绑架萧融,也不是城中粮仓被人偷偷盗走,而是在孙仁栾倒下以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角色,做了错误的决定。

他真的不该去请孙善奴,但可惜,谁又能提前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呢。*

这些暂时都跟淮水之北没什么关系,但也就是在同一天,萧融得知了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

“瘟疫?!”

报信的人点点头:“说是从兴宁传出来的,如今晋宁和建宁都被染上了,染病的人发高热,身上起红疹子,多数在三到七日内便毙命。”

萧融:“……”

兴宁、建宁、晋宁,这三个地方都是挨着的,都很偏远,属于中原人眼里南蛮的地区。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这三个地方气候宜人,并非是人们想象当中的瘴气横生,只是气候再好,它离京城也太远了,所以不管是谁被发配过去,都一心想再回到富庶的地方。

本来就穷,这回还爆发了瘟疫,而且瘟疫夺人性命的水平比战争也差不到哪去,他刚听说那边出现了瘟疫,但此时的那边可能已经是尸横遍野了。

离得远,此时的车马又这么慢,萧融就是着急也没用,而且他也不用担心,此时人们应对大疫已经有了经验,虽然这办法十分残忍,但至少保障了其他城池的安全。

愣了许久,萧融重新坐回去,高洵之见他这样,有些担心地问:“阿融,你没事吧?”

萧融摇摇头,但是随后,他又点了点头:“丞相,如今天寒地冻的,也会有大疫出现吗?”

怎么感觉这么莫名其妙呢,书上可没提过会爆发瘟疫,而建宁就是黄言炅的地盘,正史当中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起来的,如果有瘟疫,他怎么可能起来得这么迅速。

高洵之眨了眨眼,他回忆了一下,然后也点了点头:“是比较罕见,但疫病这东西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这是天灾啊,人一犯错,天就降灾。”

萧融:“……”

他没有自讨没趣的跟高洵之科普天灾的形成原理,还有,疫病也不一定是天灾,也有可能是人为的。

高洵之还在絮絮叨叨:“说起来,上一次出现疫病,仿佛是去年刚入夏的时候,只是规模不大,等消息传到雁门关,这场疫病也结束了。”

说到这,他突然看向萧融:“阿融原来不是就住在新安?”

萧融从没提过自己过去在哪,他只会说自己游学的时候怎样怎样,萧佚也不会说,但既然萧佚和陈氏都是被张别知从新安接过来的,那大家就默认他们出了临川以后,一家人全都住在新安。

好久都没遮掩过自己的身世了,因为大家认识了许久,也没人会再问他这些了。一时之间萧融还有点不适应,愣了愣,他啊了一声:“对。”

高洵之笑了一下,他念了句道君保佑:“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人染上疫病,这可真是不容易。”

萧融:“……”

有一个染上了。

想起萧佚原本的大哥,萧融抿了抿唇,跟高洵之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回自己的院子找萧佚去了。

此时萧佚正在读书,萧融急匆匆地走过来,不等萧佚叫他,他便问道:“佚儿,去年新安的那场疫病,你还记得是都有什么症状吗?”

萧佚一惊,霍然起身:“可是城里有人得了疫病?!”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