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萧融还不知道阿古色加已经盯上了他,他正努力保持着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的偷偷看向阿古色加身后的那个女人。

对方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裳,浑身上下一点打扮过的地方都没有,连头发都是用一根木簪子粗粗的绾起来,有碎发掉下来,发质干枯毛躁,一看就是出自一个营养不良的人,但这还不是萧融最先注意的地方,他最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女人居然有白发。

而且不少,沿着她的发际线,即使少量的白掺杂在黑中,也是无比的显眼。

可是阿古色加都没长白发呢,这个女人今年也就二十七岁,怎么、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啊。

少白头和后天造成的白发效果完全不一样,少白头的人即使满头白发也能让人看出来他很年轻,而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即使不看她的头发,她给人的感觉也是三四十岁一般。

即使都老成这样了,这个女人仍然很美,是那种江南女子的柔美,不过屈云灭说她是北方人,曾经家里还算殷实,父亲也是做官的,后来是家中出了意外,流民冲破了她家,她才变成了路边讨饭的乞丐。

大起大落四个字在这个女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难怪她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阿古色加看看身后的女子,然后替她开口说道:“这是桑妍,丹然的阿娘。”

听到阿古色加叫自己的名字,桑妍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她始终都低着头,不跟任何人对视。

一般来说这种女子,大家会称她一声屈夫人,要是这人地位低,叫一声桑娘子也行,如果是亲戚或平辈,叫她桑氏也没什么问题。

但桑妍是一直生活在布特乌族中间的,那些人都叫她阿妍,而除了布特乌族人,一般人也看不见她,就不用纠结称呼的问题。

这可苦了萧融了,他要怎么称呼这个人啊,他不敢叫屈夫人,他怕刺激到她。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在被一群陌生人注视了片刻之后,桑妍控制不住的开始摩挲自己的胳膊,而阿古色加一看她这个样子,立刻就把她带走了。

丹然也连忙追了上去,但是临走前她对萧融和高洵之挥了挥手。

高洵之同样笑着点点头,等她们的身影消失之后,他才转身对萧融说:“阿妍她——”

萧融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就已经主动提道:“没关系,大王都跟我说过了,王府那么大,本也是碰不上的,我回去之后便吩咐祖母那边的侍女,让她们好好照看祖母,不去打扰这些女眷。”

高洵之很是欣慰,两人都笑了笑,然后他们共同看向萧融旁边的宋铄。

宋铄正在神游天外,突然四只眼睛全都对准了他,他不禁问道:“看我做什么?”

萧融:“你该不会打算趁着没人发现的时候,就过去——”犯贱吧?

但宋铄误会了,他气得从鼻孔喷出两股气来:“你当我是什么人,采花贼吗!我才不会这么干!”

萧融扬眉:“只是问问,你急什么?”

宋铄:“……”

他想说你怎么不去问佛子?但转念一想,好像是不用问。……

走了几个人,又补充进来几个人,这样算起来,王府中的人数居然没有变化。卫兵昼夜巡逻,萧融的护卫统领如今成了整个王府的护卫统领,地法曾如今都不怎么跟着萧融了,而是日日盯着城里城外的动向。

张别知是既羡慕他,又讨厌他,时不时就来萧融这给他上眼药。

萧融无语的看着他:“你要是想让我讨厌一个人,不能用这么低级的手段,我明知道你和地法曾向来不和,那我自然不会相信你的说辞,挑拨离间也是需要技巧的,学会了再来我这告状吧。”

张别知:“…………”

出了萧融这里,张别知还真思考起来他会听谁的说辞,把经常在萧融身边转悠的人过了一遍,张别知眼睛一亮,转身去找那个人了。

等到了晚间,萧融正坐着吃饭呢,本来还在大快朵颐的陈氏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擦擦嘴,转头对萧融说:“融儿,地法曾轻薄于我。”

萧佚正在吃一块排骨,闻言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萧融:“……”

他拿着筷子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好半晌,他才淡定的扭头,问向陈氏:“祖母,他怎么轻薄你了?”

萧佚的嗓子刚好一点,听到萧融这么平静的重复那两个字,他又疯狂咳嗽起来。

陈氏回忆着张别知教给她的说法:“我同他说话,他不理我,他连看都不看我。”

说到这,她又补了一句:“还是别知好,那孩子爱跟我说话,他还给我送了两个鸭腿呢。”

萧融微笑:“祖母多吃点,想吃鸭子的话,我明日让厨房给您做一整只。”

陈氏高兴的点点头:“好好好。”……

第二天张别知照例来到王府,他兴高采烈的走进萧融的院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痛哭流涕的跑出了萧融的院子。

地法曾正好带兵巡逻,目送着张别知越跑越远,地法曾沉默许久,然后才轻嗤一声,继续往前走了。……

回到家中,张别知对他姐姐哭诉:“他骂我!他让我脑子不够用就去跟猪换换,猪脑子都比我强,他好久都没骂过我了,就是因为地法曾,可我之前跟地法曾闹了那么多回,他也没有骂过我啊!呜呜呜姐姐,我好难过。”

张氏:“……”

“你不该去找萧老夫人,还教她说地法曾的坏话,你和地法曾是同僚,同僚可以打闹,但不能用心计,平心而论,你真的这么讨厌地法曾吗?”

张别知恶狠狠道:“就是这么讨厌!”

但下一秒,他又抽了抽鼻子,小声道:“那可是萧老夫人,谁会把她说的话当真啊。”

张氏看着张别知,能哭成这个德行,可见今天萧融的确是狠狠的骂了他一顿,但她弟弟又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所以哭够了,他就渐渐恢复过来了。

甚至还反思,“牵扯别人进来,我好像不该这么做。但是萧融也很过分!好好说不行吗,为什么非要骂我,呜——”

见他又要哭,张氏头疼道:“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张别知红肿着眼睛,疑惑的看向张氏。

张氏叹气:“大王他们走了以后,这城中一切就都交到了萧先生和高先生手中,如今高先生管事没有那么多了,那陈留是否安稳,就要看萧先生能不能守住这里,你想想这是多大的责任。萧先生的年岁同你差不了多少,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独自带兵押送俘虏吗?没了你姐夫的照看,你那时候有多紧张,你是不是已经全忘了,于萧先生而言,这也是他第一次扛起这么大的责任,以往是大王为他托底,可如今他成了大王的后路,心有忧虑,肝火便旺盛啊。”

说完了,张氏垂下眼睛,她的丈夫也是出征的将领,虽说都嫁给简峤好多年了,可到现在她也不能习惯这种留守家中,静待君归的日子。

张别知看着姐姐,他愣了愣:“但守住陈留并非是萧先生一人的责任,这陈留也不单单是大王的后路,也是姐夫的,是所有将士的。”

张氏抬起头,听着张别知的话,她轻轻笑了一下:“对,那你就更要努力的帮助萧先生,我们都有想等的人,都有必须守好的家。”

张别知抿起唇角,无声的点了点头。*

从这天开始张别知就老实了,萧融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么一段话,他还以为张别知是被他骂老实的,想起那天的事,他还是很生气,他都不好意思跟张别知重复那两个字,害一个糊涂的老太太说出那种话来,张别知,你活该被骂!……

美丽的误会就这样形成了,接下来大军继续前进,陈留这边也有序的安排着各种事项,天气越来越凉,而在一场秋雨之后,七月十五也到了。

这时候还没有中元节这个概念,但即使不这么称呼,七月半也一向都是人们祭祖思亲的日子,佛教称这一天是盂兰盆节,只是名称不同,含义都是差不多的。

不过对王府来说,七月十五这一天还有别样的意义,那就是——这是入夏安居的最后一天,过了这天,佛子他就可以出门了。

萧融最近忙得飞起,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档子事,但没关系,有人能替他想起来。

这两天一直下雨,早上十分的寒凉,地面也是泥泞的,王府这里因为铺了碎石子还好一些,但也免不了的会沾上一些泥水。

萧融打了一个呵欠,然后起床洗漱,站在屋外正要刷牙的时候,他听到有细微的嘈杂声,要知道他可是住在王府较为深处的位置,离正门远着呢,要是连他都能听到动静,那外面估计已经炸锅了。

萧融一愣,立刻就往外走,离正门越近,他越能听到很多人在说话,到了前院,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也不为过。

地法曾带着人在这里严阵以待,高洵之则一脸无奈的看着外面,这看起来不像是出了动乱的样子,萧融疑惑上前,等看清外面以后,他顿时虎躯一震。

最起码有一百多个和尚坐在王府门口念经,远处还有和尚几步一磕头的往这边走,准备加入到这群人的行列当中,而真正的嘈杂声不是这些和尚发出来的,是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

入夏安居结束的第一天,佛子的狂热粉们终于等不及了,他们全都堵在王府门口,哭着求佛子现身,居然还有人当场撒钱,一边撒一边呼唤佛子的名字。

萧融:“…………”

佛子的威力,这一刻终于具象化了。

可恶,偏偏屈云灭不在啊!真应该让他看看,他讨厌的佛子在这方面比他强了多少!

第81章 晾着他

佛子在陈留城的存在感瞬间暴涨。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哪怕不是狂热粉,在看见狂热粉的态度之后,普通百姓也会忍不住的效仿他们,既然不知真假,那就当真的试试看,反正求个保佑而已,又不花钱。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好些人都激动的哭出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里走了一位,这是在超度亡魂呢。……

场面即将控制不住的时候,弥景终于现身了,还是那身僧袍,还是那一大一小两串佛珠,还是那个锃光瓦亮的光头。

但萧融就是莫名其妙的感到弥景更帅了,也更慈悲为怀了,听着耳边的哭声、呼唤声、念经声,萧融都有种给他跪下磕个头的冲动。

飞快的眨了眨眼,萧融默默往高洵之身后站了站,信仰和氛围的力量太可怕了,他还是躲远点吧,虽说他认为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可万一呢,万一在这充满佛教之光的地方待久了,打开了他脑子里的某个开关,让他从此也变成一个坚定不移的佛子狂热粉。

这不是没可能,萧融曾经看过一个调查,让无信仰的人长期待在教堂、寺庙这种地方,一段时间后,有八成志愿者都受到了影响,或多或少开始认同宗教的观念。

可以说这是信仰的力量,也可以说这是洗脑的力量,总之,最好不要考验自己的意志坚定程度。

想到这,萧融又忍不住看了看自己前面的高洵之,只有魔法能打败魔法,就是在这待上一个月,高洵之也不可能受到一点狂热粉的影响。

因为他也是个狂热粉,拿到南雍给的赔偿金之后,萧融给大家都分了一些彩头,旁人是吃肉喝酒,或是置办一些好东西,而高洵之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给他屋子里那个迷你版道君神像塑了个金身。

萧融:“……”

理解不了这群人的想法。*

第一日,弥景被其他和尚请走了,因为不是所有和尚都能下山,还有许多老和尚腿脚不便,却同样渴望见到佛子,与他谈上几句。

以往萧融都是从书上得知佛子的地位,后来他一再的跟人强调佛子很重要,每个听他这么说的人都认同这句话,但多了就没有了,搞得萧融有时候还会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书上把弥景抬得太高了。

今日他才知道,不是抬得太高了,是抬得还不够高。

这哪是佛子啊,简直就是人们心中的活佛啊。……

萧融不是佛教徒,永远都没法理解佛教徒心中的那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在他们看来,弥景就是那种坐化之后必定成佛的人,不是菩萨、也不是罗汉,他只会成为最高等级的佛。

救下数万百姓,以一己之力和残暴的鲜卑皇帝周旋,这是多大的功德啊,要是连弥景都不能成佛,那大家的世界观就要碎掉了。

不过针对这一点,萧融想说……弥景没有成佛。

咳,这倒不是因为他功德不够,而是因为正史上的他只效忠过贺甫一个人,后来不管谁来请他他都不出山了,就算那些皇帝明面上不会为难他,也不可能再承认他在中原佛教中的作用。

没了弥景,照样有很多和尚可以走到人前,大家都能传教,弥景也不是不可替代的。

而一个人要想被神化,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弥景把自己关在佛寺当中,也把自己关在了神坛之外,从此他只是高僧弥景,一个虽然稀少、却远远算不上独一无二的高僧。……

此时还不必去想这么长远的事,萧融愿意帮弥景一把,让他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地位,但他也不想让弥景在陈留城里一家独大,如今日日都有人来请佛子,那六家寺庙更是恨不得赶紧让弥景去当自己的住持,为了让自家寺庙配得上弥景的到来,他们甚至打算拿钱出来,把寺庙大修一番。

这还只是陈留内部而已,估计外面也有和尚动身了,只不过入夏安居刚结束,他们一时半会儿的赶不过来。

面对这些邀约,萧融始终保持沉默,说来弥景去不去的,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但萧融心里想的是,不,弥景不能去。

没看见弥景的号召力有多强大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想法,如今都已经看见了,他就更不可能让弥景出去自立门户了,没错,弥景一个和尚是不可能改行当军阀的,可要是他和别人聊了几句,然后他突然意识到镇北王不值得效忠了怎么办,弥景如今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那他反水之后就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坏处。

甚至更糟糕,“被佛子抛弃的镇北王”,他都不敢想这种名声要是传出去,他又得病上多少天。……

萧融沉思良久,在下一次的开小会时,他提出了要建造佛寺的事。

而且这佛寺规模不小,各种规格都照着大慈恩寺、大报恩寺、大相国寺等等国寺来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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