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融推开门,走进来,这王宫倒是够大,寝宫也十分的雄伟,但那是硬装,里面的软装,主打的就是一个极简风。
那么大的宫室,里面却没有多少家具,甚至兵器比家具还多,给人感觉十分的不伦不类,仿佛这不是王宫,而是一个更大的军营。
难怪后人嘲讽镇北王的时候,都要文绉绉的说上一大串,中心意思就一个——山猪吃不了细糠。……
萧融进来的时候,屈云灭正撑着头,闭目小憩。
直到他走到了离屈云灭一丈远的位置,屈云灭才骤然睁眼,一双锐利的眼睛,倏地看向萧融,逼得他条件反射的停下了脚步。嚯。
萧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屈云灭吓停的,他忍不住的想,屈云灭一定很适合玩木头人的游戏。……
顿了顿,收起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萧融抬起双臂,两手交叠,与额头平齐,并深深的弯腰。
这是士人的大礼,萧融来了这么久,也没做过几次。
他不卑不亢的开口:“萧融拜见大王。”
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人,声音也好听,极个别情况不讨论。
而萧融的声音,就如同翠山中的清泉,清新且爽然,很容易给他加好感。
但前提是屈云灭没听过,他是怎么用这副悦耳的嗓音,骂自己的。……
屈云灭看着萧融安安静静的下拜,他直起身子,冷笑一声:“如何,先生的酒醒了?”
萧融也直起腰,点点头:“多谢大王关心,已全醒了。”
屈云灭:“那依先生看,先生该当何罪?”
萧融垂着眼,仿佛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在大王面前失仪,该罚;在大王面前不假辞色,该赏。赏罚俱抵,便无赏无罚。”
昨天还一口大白话,今日就学其他的士人一般,可见此人虚伪的很。
屈云灭直接气笑了:“先生倒是高义,并未向本王索取赏赐。可先生是否知道,本王并非那虚心受教的明主,面刺本王之过者,受不得上赏,只能受上刑。”
屈云灭恶劣的盯着萧融的面孔,是想看到他有多害怕,然而萧融沉默着,心里想的却是,好家伙,你居然还知道历史典故,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的没文化。……
“大王快人快语,若要动刑,昨日便动了,又何必让我安睡一晚。况且,昨日那些污言秽语,并非是我所说,乃是南雍人,对大王的看法。”
萧融撒谎都不眨一下眼睛,只继续说着:“我从新安一路向北,追随大王的脚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南雍黑白不分、多加揣测,为官者居心不良,为民者糊里糊涂,为君者,还不如为民者。”
屈云灭阴沉沉的看着萧融:“你所说的,本王未曾见过,但你昨日口出狂言,本王见的清清楚楚。”
萧融微笑:“然也,狂言的确出自我口,那大王可否为我解惑,若我当真和南雍众人一丘之貉,为何我还要千里迢迢,不顾身体旧疴,乃至暴露我自身本领,都要来到大王的身边呢?”屈云灭拧眉。旧疴?
还别说,他这么一提,屈云灭才发现,今日萧融的神色不太好,面带病气,一看就是个短命的主。
屈云灭只是在打量他而已,但萧融默认了他是回答不上来,迅速的抢过主动权。
“大王不知答案,是因为此问无解,无解,亦无问。萧融自知时日无多,满腔的抱负,仅凭萧融一人,是无法做到的,而放眼天下,唯一受萧融敬仰、且有实力助我的人,唯大王也。大王助我,我以死报效大王,匪石被人推动,亦可转,而我对大王的忠心,此生无转。”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融抬起头,目光如炬的看向屈云灭。
屈云灭平时都是和大老粗们在一起,还真没见过像萧融这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人,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居然真的从萧融的眼里,看到了非君不可的坚持和执拗。
但屈云灭还是不肯就范。
他阴阳怪气的笑了一下:“本王敏感多疑,几句好听的话,可不能收买本王。”
萧融:“……”小心眼。
萧融低头:“大王所言极是,既然大王依旧信不过我,不如便把我安置在大王身边,大王在雁门,我便在雁门,大王在军营,我便也在军营,大王英明神武,我的任何把戏,都逃不过大王的一双慧眼,如此一来,大王可放心,我也可证明自己了。”
屈云灭盯着萧融,想从他脸上找到猫腻,但萧融什么表情都没有。
清冷孤高,有君子之风,就算屈云灭讨厌士人,可他到底是在这个大环境之下长大的,面对君子,也会像别人那样,多一分优待。更何况,仔细想想,萧融说的没错,他若不放心萧融,把人放在自己身边,是最稳妥的办法,毕竟他一向以一身武力为傲,从不担心有人企图加害自己。
思索完毕,他重新看向萧融,对他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就如你所言。”
“先生,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萧融笑得比他真心实意多了,他喜上眉梢的作揖:“定不辱大王使命!”
屈云灭:“…………”
看着萧融那么开心,他突然有种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感觉。
这萧融到底什么来头,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
简峤在外面焦急的等着,终于,萧融出来了,他站在阳光下,对着简峤微微一笑。
简峤三两步跑过来,询问道:“如何?”
萧融笃定的点头:“成了。”
简峤瞬间大喜:“真的?大王放过你了?”
萧融眨了眨眼:“放过我?我是说,大王愿意让我随军了,未随军之前,大王让我住到王宫中来,多谢简将军昨日的收留,日后,咱们便是同僚了,还望简将军,能多多提携啊。”
说完,他笑了两声,摆摆手,然后便高兴的回去收拾东西了。
而简峤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痴呆了一回。
说了那样作死的话,不仅没事,还成功的让大王破例,留住于王宫了!
这萧融到底何方神圣啊,该不会真是神仙下凡吧?!
简峤呆呆的望向天空,也没看到什么异象,慢慢的,他合上下巴,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不管萧融他是人是鬼还是神仙,以后,都万万不能得罪他了……
第7章 老油子
大王的王宫中,住进了一个新来的幕僚,不过半天的功夫,这消息就传遍了主城。
镇北军实际人数一共五十万,除去那些零零散散,据守城池以防作乱的,还有被派出去剿灭贼寇的,剩余林林总总加一起,约三十五万人,都驻守在雁门郡里,几乎将整个主城占满了。
将士守国门,他们的家人,才是雁门郡真正的生力军,修建城池、开设买卖、耕田纺织,每个人都不可或缺。
这样看起来,雁门郡的治安和秩序,应该相当好才对,而事实也是,雁门郡里从来都没有小偷小摸的事情发生,但它一发生事,就是灭顶之灾的大事。*
萧融回到简峤家里,高高兴兴的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昨日的包袱,阿树都还没拆呢。
一主一仆前往王宫,路上,萧融又看了看安居乐业的雁门郡百姓,感觉这群人的精气神,比其他地方的人强多了。
不管是南雍,还是淮水之北的其他城池,百姓们看起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仿佛背后有什么人在催促,做完自己的事,他们立刻就回家,绝不在外面多待,因为谁也不知道,多逗留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不管军阀抓丁、还是贼寇进城,都是他们承受不起的。
雁门郡没有这种现象,因为满城都是他们自己人,他们最相信的,就是自己人。
可谁又能知道,看起来铁板一块的镇北军,其实早就已经被蛀成筛子了,奸细和叛徒一窝一窝的出现,也不知道是他们演技太好,还是屈云灭等人眼神太差,愣是一个都没发现,就这么吃一堑、吃一堑、再吃一堑。
摇摇头,萧融不打算发表什么见解,直接就跟着卫兵,去找地方安顿了。
萧融得到的特殊待遇,令某些圈子起了小小的涟漪。
其实萧融不是唯一一个住在王宫的幕僚,在历史上超级著名的高洵之,也住在这。
这位不管在镇北军眼里,还是镇北王眼里,都极有分量,他是最初加入镇北军的那批人,跟着大家风风雨雨、尽心尽力,一把年纪了,没娶妻没生子,屈云灭就等于他的半个儿子。镇北王手下始终都没有什么得用的文人,几乎所有力挽狂澜的主意,都是高洵之出的,但是……镇北王轴起来,连高洵之的话都不听。
即使如此,如果他能一直留在屈云灭身边,总是能起一些作用,让他不至于连连做下错误的决定,但很可惜,世上是没有如果的,高洵之比屈云灭早死了两年,后面的事,他也是有心无力了。……
萧融已经住进王宫,按说跟简峤没什么关系了,但简峤还是偷偷的找到卫兵,让他把萧融安排到高先生隔壁。
高先生求贤若渴,比大王强太多了,如果真出什么事,住得近,他也能立刻知晓,然后帮着劝劝。
简峤对萧融有种盲目的信服感,他总觉得,萧融超厉害,不管是卜卦的本事,还是逢凶化吉的能力,都是常人不可比的,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人,还被大王一刀咔嚓了,实在是可惜啊。……
在高先生没回来之前,简峤认为他应该担负起看顾萧融的责任,所以,当大王召集幕僚开会,商议益州动乱一事,本来应该在外面练兵的他,也跟着挤进来了。
萧融来的比简峤早,已经找好位子坐下了,不靠前,也不靠后,保证自己能听到屈云灭在说什么,还不会太扎眼。
简峤抬头一看,也觉得他那位置没什么问题,于是他扭过头,开始跟同僚说话。
而变故就发生在这时候。
从萧融进宫开始,其他幕僚就一直关注着他,而且私底下不知道开了多少个小会,来分析他、对付他。
镇北军是著名的文人荒漠,真正有本事的士人,几乎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边,即使来了,没两天,也就被镇北军不仰望士人的态度气跑了。
而镇北王的幕僚团,居然还有十多个人,这些人是更加沉得住气吗?不是,他们只是没地方去而已。……
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更好的下家、别人给的俸禄不多、或是怕死、只有这里才能让他们安稳度日。
这些,就是幕僚团留下的真正原因,他们是一群老油子,每天想的不是怎么为镇北王效力,而是想着,怎么才能保持自己现有的地位。
萧融这种有真才实学、行事积极的人,自然就被他们针对上了。
本来他们想的是,等萧融来拜访自己,便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道,他压根没来过,不仅没来,连道上规矩,应该打点的酒水礼物,都没见他送来一个。
其实萧融是不知道有这规矩,不过他就是知道了,也不可能送。……
新仇旧恨加一起,这群人就对萧融更加看不顺眼了,等他们来的时候,见到多了一个光彩夺目的新面孔,他们先集体沉默一瞬,然后就互相看看,决定开始下手。
文人嘛,勾心斗角不需要见血,只是一点点的排挤、一点点的讽刺,就足够让那人痛不欲生的了。
萧融没注意到身边的风起云涌,他还在思考自己的计划。
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影,他才抬起头来。
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看起来十分睿智的老人,站在自己身边,对他说道:“小友,你坐错席位了,这是老夫的。那个,才是你的席位。”
萧融扭头,看见这老头指的,是最后一位。
萧融把头扭回来,先打量一番这个老头,然后才回答:“卫兵言说,除高丞相外,其余先生,不排座次。”
老头微笑:“是也,然老夫年事已高,耳目不如年轻时好使了,日常便习惯的坐在这一处,小友不如行个方便,将这席位,让与老夫?”
说着让,但他这语气,慢悠悠的,很欠打。
拿年龄压人,除非混到了屈云灭那个阶层,不然一压一个准,哪怕萧融,也不能直截了当的说我不管、我就不尊老爱幼,他敢说,那些抱团的文人就能用唾沫把他淹死。
但,这不代表萧融就要忍气吞声了。
盯着老头,他蓦然一笑。
没想到他还笑得出来,老头一愣,然后就看见,萧融深吸一口气,突然捂住胸口,接着,用力的咳了起来。
“老先生说的是,咳咳,老先生身体不好,晚辈咳咳、自当让位,左右晚辈的弱症,咳咳咳……已是好不了了,也不知有多少时日好活,与晚辈相比,还是老先生能为大王效力的时候多啊,这席位,自当让与老先生,咳咳咳咳!”
说着,他踉跄起身,然后又是一个猛咳,把自己摔了回去。
靠着椅背,萧融一脸虚弱至极的模样,突然,他扭过头,用不怎么大,但可以保证所有人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还不快快将我搀扶起来,好让老先生坐在这他最钟爱的席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