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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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衬, 怔愣着的脸色有些微妙。
她曲着腿,雪白的脚踝露在外面,抬起手扶住了额头。
“算, 算了…宜春, 备水,把东西给本宫准备好。”
褚卫转头冲着外面指挥了两声, 而后关上了门。
安阳有些想放弃思考, 僵硬地扭过头, 就见褚公公快步挪到她身边, 在她懵然的眼神下扶着她的腰。
“失礼,殿下现在可难受?”
褚公公丝毫不掩眼里的担忧与紧张, 他一手伸到她小腹下,触碰到她柔软的皮肤,缓缓地揉着。
安阳眼神放空了下。
昨天才拒绝了她的少年此刻把她整个搂在怀里。
按在她小腹的手并没有很用力,但温热的触感、稳健的动作依然让有些酸痛的身体舒服了不少。
安阳慢慢地被他按得放松了许多, 身体不适引起早起,带来的惊诧逐渐消失, 疲惫感也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放弃用力,大半个人直接靠在了褚卫的身上, 手搭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
褚卫一顿。
他关心则乱了。
要知道皇帝的后宫中, 太医向来擅妇科,但多少人在那妙手回春之下仍然有大量的人因为一些平时未察觉的小问题痛不欲生。
少年的下巴几乎要挨着安阳的头,沁着花露香的发丝扫到了他的指尖。
“殿下现下不能泡澡, 等会宜春帮您擦身,换身干净的衣服, 手炉也马上送来,等会给您捂会儿。”
安阳“唔”着点了点头。
“如果我不是公主, 褚卫就不会对我这么温柔和上心了,对吧?”
她轻声说道。
褚卫手上的动作未停,眼神却一滞。
这话不是在试探,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她理解中的事实——而她并未有半分错漏。
是这样的,扪心自问。
褚卫向来无利不起早。
但若她不是公主,他也不会活到今天。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何。
一切不过是“恰好”而已。
正如这无巧不成书。
“殿下。”
八面玲珑的褚公公未曾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唤了安阳一声。
这已经是他的肯定了。
褚卫很快就意识到了安阳言下之意。
他昨夜因自己身份是如此的卑微而下跪,今日就听到她说她其实依赖于这样的自己。
她喜欢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爱,正如她之前在酒楼中所说的一样。
如果他足够的卑劣,他就应该凭借这一点占据安阳身边的那个位置,没有人撬得动他的地位。
“可殿下即便什么位置都不给奴,奴也不会改变这份爱重。”
破天荒的话,或许从来没有人能想象,这种宫中人听了半句都要嗤之以鼻的小儿言论,竟是从褚卫口中说出的。
“只要奴在殿下的身边,就会一直保护殿下。”
安阳眨了眨眼,感受着少年如发誓般在她耳畔轻喃,声音清晰而郑重。
明明两个人外表年岁差不了很多,却像是在这宫中叙说着永远。
突如其来的,安阳感觉自己的心在不正常地跳动。
她讶然地睁大了眼。
像是荷尔蒙选中了特定的对象,他那被刻意压低的喑哑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变得熟悉而好听,身上衣衫的皂角味混着极淡的熏香,变成了特定的气息。
不是多么上好的贵重贡香,却让她感觉到闻起来很舒适。
安阳才发现,她平生第一次心动,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的直白倾诉,也不是“心悦君兮君知否”的委婉信笺。
而是这样简单的、好像在说着“有关身份”“有关过去”,一切都有迹可循的“巧合”果实凝结而出的——
无关爱恨的保护。
不像是话本中总是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爱恨情仇。
他很明确地说着,就是这样的身份,过去的因果才成就了今日他的付出。
每一分都明确而清晰,符合他的精打细算与认真。
真实又贴近,她的手下甚至能触碰到少年胸膛内的每一下心跳。
安阳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兴奋。
“你要信守承诺。”
宜春那边准备好了东西过来唤,安阳认真地说着,而后扶着他的肩膀刚想坐起身。
“殿下莫下地了,也没几步路,奴带着您过去。”
安阳还没来得及坐直,就被他抬起手揽住了腰,稳稳地抱起。
她沉默了几秒钟,没来得及反驳,就已经被抱着往热水那边走去。
实不相瞒,其实之前有常嬷嬷对她管束些,再加上她其实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淑女——虽然看起来像。
她就是腰有点酸,揉揉就差不多了,不至于走不动路。
这,这与其说是爱护,不如说是盲目溺爱了吧。
虽然有点爽,但是感觉自己像个社会废人。
安阳自我怀疑了几秒,而后被抱着到盥洗室的屏风之后。
“奴先告退,去看看宫内的事务,你们注意些,别让殿下受凉了。”
褚卫拱了拱手,快步离开了。
将衣服除净,拿软布擦拭着身体的安阳还有些困倦,听着旁边宜春的话也就随意地点了点头。
等清洗完,戴好月事带,再穿戴好衣服,已经过了几盏茶的时间了。
“殿下若是身体不适,可要将手头的事务暂时搁置一下?”
宜春看着已经清醒过来、笔直往书房走去的安阳公主低声问。
“堆到本宫眼前的就基本是能尽快就尽快的事了。”
安阳的头上只随意地插了两支金钗,发丝只是一卷一束,随意却也带了些慵懒的优雅。
“你去忙吧,让本宫安静会儿。”
这是屏退左右的意思了。
宜春躬身,快速退出了房门。
她先是顺着昨日翰林学士们的意见给她的恩师写了一封信,盖好印放到一边,而后继续往下看。
安阳有些头疼地看着手中大段大段的家族名单。
朝堂官职可比这些世家大族乱七八糟的关系清楚多了,最怕的就是密密麻麻如蛛网般的联姻关系。
她自己都敢吐槽自己这关系一表十八里,更何况这些扎根玉京几十年的老世家。
更不谈这些人还爱拜师!
拜师!
本就复杂的关系愈发让人头大。
但你也拿有些小官没办法,他们想要世家的庇佑向上走,若是不愿投靠,就有概率要被官官相护的世家打压。
想要做皇帝门生,首先也得走到他面前啊。
所以皇帝才会如此头痛。
好在安阳要做的事远没有皇帝那么复杂。
就在她想着抓华阳来当评审壮丁,岂不美哉的时候,突然看到窗下不远处的花丛前一只鸭子快乐地跑过去。
安阳:“……”
她眼神变了。
没过几步,那只肆意奔跑、沐浴阳光、茁壮成长的鸭子就被一只苍白的手捏着抱起来。
树荫下的褚公公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白鸭。
那鸭子动都不敢动,像是被什么威压给吓住了,眼珠子都不敢转,瑟缩地任由褚卫摸着。
褚卫身后跟着的是司宫台的宫人,他正是拿着文书在低声禀报。
树荫边是修剪得当的清雅花束,春日入夏,再热些,这些名贵的花朵就要发蔫了。
距离得远。
安阳看的也不太清,只觉得那只鸭子好生快活。
毕竟那双手臂,明明早晨才抱过她,那双手还帮她揉过身上和肚子。
她托着脸颊的手动了动,而后深呼了口气,低下头开始继续看正事。
她不知。
抱着怀中鸭子的褚公公一边应和着身后人的话,时不时用略带讥讽的语气指点几句。
不在安阳公主面前,他尖酸的声音和脾性显露无疑。
“好家伙,我不会动你的,毕竟你现在也是殿下的所有物。”
少年太监勾着嘴角,眼尾略微上挑,略微眯起,瞳孔漆黑凝视着它,有些尖锐的声音难免带了些轻佻。
“但在崇雅宫中你也要听话些。”
他转过身,笑容带着些嘲意。
“刚好,咱家等会去那牢狱之中,回来的路上顺便带你去看场戏,欣赏一下活鸭是如何被制成佳肴的。”
跟在褚卫身后的人禀报完,不发一言,只是额角有一滴汗。
什么时候,这位大人连鸭子都不放过了……?
看不懂。
可能这就是他当不了大人物的原因吧。
他这样想,神情恭敬中又带着些恍然与释然。
安阳自然不知道刚刚那只不知不觉、微妙碍了一下她眼的鸭子,不久后就被褚卫裹挟着出了崇雅宫。
她拿到了阮明樱通过守在身边的暗卫交付给她的密信。
信上写着为数不多的、用她贫瘠的记忆力尽力拼凑出来的“花神节剧情”。
也是难为她了。
信上说着阮明珠会在这一次的花神节筵席中途,因为被一个宫女泼了身水带出殿内,一通神奇的栽赃嫁祸而后掉入了水池。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重生了。
而后已经历经坎坷、前世的裴府世子妃在花神节上一鸣惊人,却依然在安阳公主手下没有拿得魁首。
最终在众人的遗憾与认可之中站在魁首身旁,却不差分毫。
然而这件事却依然没有给安阳公主带来很大的烦扰,甚至有不少人认为不将花神印赐予表妹的公主大公无私。
简直恨得人牙痒。
安阳将信件看完,陷入思索。
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所谓“女主重生”这件事是不是“必然”会发生的。
如果不是,只要规避掉她落水这件事简直太轻松不过。
如果是的,那她呼吸急促呛水,或者低血糖一晕都能达成重生的条件。
那安阳就一点办法没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她举办的宫宴上会有“宫女将水泼到贵人身上而后出去换衣服”这种事。
不说金吾卫和嬷嬷们,那群暗卫是吃干饭的吗。
安阳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却也没有停滞下来,写下书信,之后派人将花神节当日的宫人再确认并警告一遍。
这种大事选出来的宫人们往往是宫中老人,但凡有过前科的都不可能进入,远非普通的新人们能踏足之地。
若真是出事了,要抓起来是相当简单的。
正如瓮中捉鳖,一抓一个准。
安阳眯着眼,手指弯曲抵在唇边。
她其实不是很在意阮明珠是不是重生。
重生又不是回炉重造,把智商也重新洗一遍,即便再厉害,如今也不过还是个阮家女罢了。
阮明樱都能被褚卫直接打晕了绑到她面前,阮明珠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即便是在这般排查之下,依然出现了“剧情中的陷害宫女”,那她反而挺好奇到底是谁的手下能突破她、褚公公、金吾卫、皇家暗卫的层层丰收。
这般厉害的人,在些什么不好,去欺负一个普通世家女?
不懂。
今日的褚公公格外不同。
风姿依旧,明明是微笑的表情,那总是习惯半眯着的眼里带讥讽,他怀里抱着一只惊魂未定的鸭。
所以,为什么是一只鸭子……?
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看到看到褚公公手上那只被拿捏了的小动物时,表情陷入了一瞬的放空。
莫非,此鸭别有深意?
褚卫自然不在意旁人的想法。
他的声音如阴魂不散般在鸭的耳畔响起。
“你也是只见过世面的鸭了,被殿下抱过,进宫崇雅宫,糟蹋过价值百两的奇花异种,如今又下了刑狱走了一趟,见过血淋淋的酷刑。”
他垂着眼,戴着扳指的手一下一下摸过它的头,语调缓慢而带着韵致。
“现如今,轻易宰杀了你,咱家反而有些舍不得了。”
褚公公自认柔和地安抚着怀中的鸭,体贴地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建议。
“但不罚你一番,难解咱家这心头之恨。”
有些人从未想过自己如今居然沦落到和一只鸭子吃醋,他还浑然不觉哪里不对劲。
褚卫在流露出几丝情绪的时候,声音总是下意识有些尖利。
他略睁大了眼,瞳孔一缩:“不如,咱家带你下庖厨一观,这鸭子的数种做法。”
“——让你也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往后在这崇雅宫要行事的分寸。”
清隽的少年抱着鸭,在以非人的速度处理好公务之后,身上还萦绕着未散的血腥与铁锈气息。
他这话,听得到的人觉得他脑子指不定有点问题,竟试图与宠物讲道理,还恐吓它。
听不到的人也只觉得这少年模样长得挺好,怎么就养了只鸭子。
现在讲究名仕风度的不都喜欢那闲云野鹤吗。
即便是世家贵人也不过是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
怎么会是鸭子。
褚卫其实也不知安阳为何留下了它,不过无论是何方都讲究一个“缘”字,既来之则安之。
鸭就鸭吧,独特,还好找。
总不至于和兔子似的,死了五六只,再找来新的还和原来一模一样,小孩子家都不知道自家宠物早就更新换代多少次,还以为自己养得多好呢。
“褚公公?怎可让你进入后厨那腌臜之地,还是让——”
褚卫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开口者瞬间住嘴后退。
“说得像是咱家有多风光霁月似的,做过太监的人都知道,后厨是可干净的地方。”
他这句话说得抑扬顿挫,配上有些利的声音,再吊点气,提起架就和唱戏的角似的了。
褚公公自嘲,别人可不敢应声。
“脏的不是地方,是人心。”
他轻嗤了声,脊背挺直,黑发之下是苍白的脖颈,踏着悠闲的步子走进了安排好的地方。
“这回见不到现宰的鸭,只能看看你已经被褪毛、清洗干净、腌制去腥的同胞是如何被刀划开下锅的了。”
褚卫坐在距离后厨极近的地方,腿上的鸭子毛都几乎炸开了,却被他禁锢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下次带你见识见识现杀的,现在先将就一下吧。”
他语气可惜,却让人不寒而栗。
大半日后。
作为今日历练最大收益…亦或是受害鸭,它头倒在褚卫肩膀边,试图休息。
很显然,它也并不想依赖这个“罪魁祸首”,但它真的萎靡不振,再起不能,像是一只废鸭。
再不复往日大摇大摆走到安阳面前的辉煌。
它想多了。
褚卫没走几步就把它丢在地上,还不让旁边的下人抱它。
“多跑跑,回崇雅宫后就没力气折腾了。”
他毫不在意地说着风凉话。
免得碍眼,到处折腾,不得安宁。
旁边的人满脸欲言又止。
别人是揠苗助长,这是逼鸭学艺啊。
鸭的眼里仿佛失去了光,却还是不得不颤颤巍巍地站稳,在平整的石面地上开始走。
崇雅宫还是条件太好了。
宫女和太监都受温柔可亲的安阳公主善待照拂,以至于这鸭在本就待遇很好的情况下,还总吃零嘴。
每个人喂一点,它不肥硕才怪。
褚卫抱个人都不觉得累的练家子,在抱了大半天鸭的时候,驰名双标的觉得它需要清减些。
皇宫中地面平整,铺就着有致的石面道,尤其是走过花园时旁边还有簇生的花草植被。
原本总喜欢上嘴咬的鸭此刻无精打采地走过,看都不看一眼。
它个子不大,褚卫时不时还要在它身后不远处注意些,免得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把它给霍霍了。
褚卫教养崇雅宫的东西可以,别人但凡伸个手他都不乐意。
“褚公公,可有说过您何时回司任职?”
褚公公步子一顿。
“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他平淡地回了句,眼神往远一瞟,蓦然蹙起眉。
“呀!什么东西?!”是数个女声,透出惊诧。
这花园平时一眼望去都没什么人,怎么总能碰上些破事儿。
听声音年纪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声音倒是大,真是碍眼。
褚卫双手并着,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五步合两步走。
很快就看到在惊呼声中,那只原本蔫蔫的鸭子健步如飞朝着他冲过来,两只小翅膀扑腾扑腾地拍,险些掉了两根毛。
可别秃了,丑得看不下去——褚卫一边嫌弃地瞥了它一眼,一边不准备将踩了一路灰的鸭往身上抱。
委屈得不得了的鸭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极了找到靠山,狐假虎威。
褚公公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几人用诡异的目光盯着这只仿佛成精了的小动物。
这年头…宠物都知道恃强凌弱?
“哪方贵人于此喧哗?”
褚卫往前走,拿着腔调开口,硬是将有些繁杂的声音骤然打断了。
转角处一片寂静。
这样特殊的声线很显然不是正常男性,可一般太监也不敢拿这种语气,这般形容,还做第一个开口人。
从树荫之后走出来的少年一袭监制长袍,步伐平稳。
他手环在身前,脖颈略抬,背部如戒尺般笔直,让在场的太监与宫女们瞬间想退避三舍。
真是见了鬼。
他们几乎丝毫未掩盖脸上的菜色,大抵是今日出门未察觉这印堂发黑之征兆。
他皮肤苍白,眼尾略微上挑,细眉平整,若是忽略一些特定性征,也称得上一句少年风流。
他在看到转角处的人时略微挑了挑眉,很显然已经认出了人。
唯独看过去的眼神未曾表露半分尊敬。
这在向来捧高踩低的宫中是几乎见不到的。
可她们今日见到了这特例中的特例。
“舞源郡主可无恙?这小宠走着大道,郡主或是与友人谈天入了迷没注意脚下罢,您宽和良善,可莫要与它计较。”
褚卫意思意思扯起了嘴角,也没怎么细思就开了口。
站在转角路口的赫然就是舞源郡主裴霁月和她的堂姐裴灵舒,身后还跟着一大帮子人。
若是安阳在此…呃,她也不一定能想起来这就是那天她在淑妃旁边见的裴家女。
算了,不要计较细节。
裴灵舒记得安阳,哪里记得这原本的帝侧太监,一时之间眼神迟疑不定。
舞源郡主本就被这脚边骤然出现的小动物还“嘎”地一声吓得后仰,被后面好些人扶稳才免得失礼,此刻很是恼羞成怒。
“你们就放纵这东西在花园里跑?也不怕惊扰了贵客?”
她纤手一指,手上的宝石链还随之一晃。
褚卫下意识想笑,他眉眼略弯,但还是很快就抑制住了。
然后故作正经地咳了声。
“一般的贵客咱家只会在明政殿或者含智宫见,鲜少有在这太液池见的,哪里又能惊扰什么贵客呢。”
舞源郡主几乎是睁大了眼,手腕硬是被身边的堂姐给按住了,几乎咬碎了半边牙。
她自小是被养在明陵大长公主身边,幼时就封了郡主,在外那向来是呼风唤雨的。
“若是郡主身体不适,咱家可代为传唤太医,莫让您在这宫中受了病气,讨个不吉利。”
褚卫抬起手一挥,将袖摆略到侧后,随手指了指脚边无力地倚靠着他的柔弱鸭子。
“它也不过是随其主,在宫中随意走两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最好不要因为这点小破事闹大,尤其是闹到它主子身上。
不然到时候是谁比较好看就不一定了。
褚卫自认为说得相当明显。
“若无事,便不打搅几位,咱家急着回去禀信呢。”
他笑眯眯地说着,而后随意地告辞,连礼都未行,扯了扯衣摆。
身边的鸭子险些被他扯得在地上一滚,而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他们几个人远没有舞源郡主和她堂姐身后的队伍这般壮大,但步伐有致又快速,没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路口。
“可恶,这死太监竟然因为一只臭鸭子冒犯本郡主…!”
舞源郡主咬牙切齿,手攒住了裙摆,几乎拧出一个深印。
“郡主慎言。”
裴灵舒压低声音,她的视线不经意间略过她身后紧跟着,垂眼闭嘴如木头人般的宫人。
宫中,哪有什么秘辛可言。
想必她们还没出宫,这件小事都能传遍人口。
“那位是陛下身边的人吗?”
不是都说帝侧身边的人,才格外讲究和谨慎吗,怎么有这么个都不拘泥于基本礼度的人?
裴灵舒不解。
“哪啊,你不知道他?哦你可能名字没对上脸。”
舞源郡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恍然,才给她补充着解释道。
“他是褚卫,褚公公,以前在陛下身边做事,现下已经被贬到了安阳的身边。”
…褚公公?!
裴灵舒迅速收敛自己的震惊,保持住了自己大家闺秀的仪态。
或许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太夸张了,她从未曾想过那几乎妖魔化的奸佞,在现实中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清隽还满身书卷气的少年。
他甚至很年轻,很讲究,身边还有个小宠,即便看起来有些嫌弃,却依然十分照拂。
虽然语气态度不好,但行路站正的礼节都周正不阿,风度超脱许多世家子女。
裴灵舒忽然能够理解他是如何混到陛下身边,还经久不衰的了。
“那愈发不能说。”
她压低声音。
即便是她也知道,褚卫虽然饱受恶议,但也正是因为他确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才有的这般评价。
而这样的压力怎会凭空产生,不过还是皇帝给的权利罢了。
他如今到了安阳公主身边,也不代表他所持有的权能消失了。
一个爬到顶端的太监,能带来的影响没有任何后宫中的嫔妃能够望其项背。
太监向来是最审时度势的人,他既然能正大光明的不把舞源郡主都不当回事,说难听点就是根本没放在眼里。
那他身后的倚仗不言而喻。
“都被贬了的人还这么傲,到一个公主身边又能掀什么浪。”
舞源郡主不以为然,想到他现在主子的嘴脸又觉得晦气,撇了撇嘴。
“被贬到公主身边,又不是被驱逐出宫或者永久革职处刑。”
裴灵舒有些不耐烦了,但是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和这个堂妹说。
这贬得不痛不痒的,完全不像是失了势的样子。
还是到安阳公主手边,皇帝之心属实是偏到极点。
要知道得罪了他的人,光是裴家麾下那些寻求庇佑的小世家被他抬手一端就集体流放的多得是。
相比起那血淋淋的事实,换个位置又算得了什么。
裴灵舒之父虽然官职家财比不上裴家家主,也就是明陵大长公主之夫,但也少有人能及。
而裴家虽然大部分人不说,但过去看不上这大长公主的大有人在,也就这些年皇帝势大压重,世家才不敢如前朝般嚣张。
皇权与世家之间,向来是东边压西边倒,你弱我便强,是天生的死敌。
安阳公主于明陵大长公主的龃龉乍一看是有关元后。
明眼人就知道,她们的根本矛盾就是皇权与世家的斗争。
安阳公主是不折不扣的皇室持权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无比站边世家的明陵大长公主。
大抵在她眼里,舞源郡主和她的母亲脑子多半有点问题吧。
裴灵舒想到这些,觉得眼前脾气很差还被娇纵得不行的舞源郡主竟可悲了起来。
两边不讨好的人,还不知自己的处境,何等愚钝。
最后鸭还是走不动了。
它被旁边的宫人找了个篮子,里面扑了块布,把承受了它这个年纪不应有的辛劳的鸭子放到里面倒着,而后被人拎着回到了崇雅宫。
褚卫亲自拎着这篮子,走进崇雅宫内。
清雅的宫殿内极安静,洒扫的事务早已结束,此时安阳公主应该还在书房。
等褚卫走过一边的长廊,却发现穿着有些随意的少女坐在花丛之间,面前的石面桌上是花瓶和剪刀。
现下研究花艺?
褚卫快步走上去,发现安阳公主表情有些木然,虽然手上在将花枝放进花瓶之中,却很明显是在思索着其他事。
视线一扫,这些花枝大概是匠人将她那堆花盆里的花簇或打顶或修下来的部位。
“殿下可是有烦心事?奴可能为您效份力。”
褚公公将篮子放到一边,故作地行了个礼。
安阳这才缓过神来,朝着他勾了勾手,而后看了他身后的人一眼。
那些人迅速退避消失。
“本宫刚得到消息,在寺庙静修的太后在花神节之际要回来。”
褚卫皱起眉。
太后回宫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偏偏在这个档口要回来,肯定不是无的放矢。
安阳对太后那可太熟悉了。
皇帝不擅长对付自己的亲母后,就试图让隔代亲还性别相同的她来对付。
安阳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他,隔代亲只是个传说,不能准确落到每一家每一户,同性别不一定好说话,且大概率不太好说话。
尤其是公主和太后之间。
“以前本宫拿她没什么办法,就靠哄着骗着忽悠,她对本宫的意见也随着继后进宫产下嫡子下降了不少。”
说起来安阳还指尖敲起了桌面,和身侧洗耳恭听的褚公公唠嗑。
其实这些事他哪里不知道,只是没有真切从安阳口中听过而已。
一言以蔽之,太后姓卢,是个重男轻女的世家女。
这个卢,和明陵大长公主曾经的闺中密友卢氏,昔日的国公府,如今的落魄伯府,所出一个“卢”。
换而言之,太后的侄女险些当上皇后,她觉得被安阳的母亲截胡了。
就,还挺自信的。
不说即便不是安阳的母后,也指定轮不到她。如今的伯府又算得上什么呢,旁人还要评价一句落魄凤凰不如鸡,没脸见人。
母家落败,母子之间生了龃龉,太后干脆眼不见为净,上山入了寺,如今已有五年之久。
逃跑可耻但有用——这句话在皇宫中可不适用。
安阳乐得不行。
太后一走,这宫中谁能拦得住她?
五年的时间何其之久,别说太后的眼线和钉子,昔日还留下的人哪一个不是任她宰割打压。
继后和太后那是表面塑料情谊,继后好在留了个孩子,给皇帝留了后,坏在不是太后家的女儿,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皇帝溺爱安阳,继后知晓他不够重视太子,却也知晓安阳无意难为她们母子。
太后不在,宫中几位大头都沉浸在难得的祥和之中。
“怕的不是她能做出什么事,无权无势的太后养着也无所谓。”安阳拉住他坐到自己身侧来,手点在他的手背上。
“若是她当着世家贵胄面前当众下达口谕会有麻烦。”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是明明白白的厌烦与思索。
褚公公自然懂。
麻烦的不是太后,而是可能会迎合的世家,若是头一天出了话第二天不执行,就会有孝道的帽子压过来。
他也皱起了眉。
少年少女坐在石桌之上,面前是插了一半的花,芬芳之间却是凝重的气氛。
两个人说着说着,手抵在桌面上,明明四周乍一看没什么人,声音却越压越低,像是在密谈。
“太后在宫内还好说,与妃嫔也好世家子弟也好,即便是盖了印玺,只要发不出去就无用。”
少年太监垂着眼,纤密的睫毛在眼下印出一层浅薄的阴影,声音慢条斯理,所说之话却无比简单粗暴。
“烦的是口谕,私下还能有所准备,若她在花神节的宴席上说话可就不好办了,我也不能把她扣在慈宁宫里关押着。”
安阳手抵着下巴,叹了口气。
确实,监|禁做起来太难看了,做起来不难,但是皇帝肯定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
“历年的花神宴席都是女性在场,皇帝与其他前朝官员会在含三殿中择一作席。”
她敛起眼,喃喃着。
皇帝不在,若只是太后在场…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果决。
“掷玉为号,让暗卫把她弄晕,本宫让太医将她送回去。”
安阳指甲在桌面一划。
“这也确实声量小些。”
褚公公点了点头:“可在特质的壶中放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两个人一通合计,觉得可行后记了下来。
而后面上都松了几分。
安阳拉着他的手,毫无芥蒂地露出明媚的笑容,没有讲究任何韵调的说话方式更偏向民间百姓。
她开口:“这比在你来之前,我想的,把人打晕然后换个人扮演身份出席要来得危险一些,但也可行。”
褚卫眼尾一抽:“……”
实不相瞒,他其实一开始就是那样想的。
换个自己人扮演可容易多了。
但是怕太后之后反应过来试图问罪出事端——当然,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会让人查出来。
就,这种办法好用,就是乍一说出来的时候有些骇人听闻,他好歹在他家殿下面前还是有些良善包袱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真诚开口。
“奴觉得这个方式可行性更高。”
安阳:“……”
她也觉得。
都不是什么好鸟,搁这演啥呢,安阳的眼神往远飘了几下,有几分微妙。
简单且有用,就是实践起来不知道会在哪一环出纰漏,不然也不至于在褚公公来之前,她一直搁这纠结。
“不然我们换个思路如何?”
安阳露出了放弃思考的笑容,抬起手接过褚卫吩咐旁人在方才两人沉思时端来的茶水。
褚卫对她这个骤然放松的笑容有些熟悉了。
一般当她露出这样的神色时,总会说出一些听起来有点离谱,但仔细一想却很有实践性的话。
“愿闻其详。”
安阳:“太后还没到玉京。”
褚卫两根细眉挑起,果不其然迅速思考了起来。
要把太后半路截在路上……
“此事先交由奴去办,若是未来得及再采取其他办法。”
褚公公笃定地说,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视线一滑,就看到自己的手在安阳喝完茶时,就已经被她拉到手上开始时不时捏一下玩。
“说起来,你今日是抱着那只鸭子去做事了吗?”
安阳见他现在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落入了她手心,开口又换了个话题试图挪开他的注意力。
“是。”褚卫回答的脸不红心不跳。
“回来的时候带它去太液池边走了走,让它锻炼一下,还碰到了些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注意力自然没有被移开。
只是看他这双带着茧与浅淡劳碌痕迹的手,被安阳像是拿着玉饰一样揉捏,时不时还戳一下他的茧,心中的无奈缓缓地升了上来。
这些年褚卫已经很注意了,在无数贵重的药膏保养之下已经好看了许多。
但是幼时饱受嗟磨的伤痕哪有那么容易消失,再加上后来练武,新伤替旧伤的。
褚卫不够幸运,和他一同练武的有些人,白天的伤过几天就和没受过一样。
他愈合的时间总是比别人要久很多,所以每次也就必须格外注意。
军中有人曾说伤疤是士兵的勋章,结果转头在自家媳妇的眼泪面前也头皮发麻的要连连说没事,以至于回个家都要纠结半天。
这样类比起来肯定不合适。
但褚卫看着安阳公主手指摩擦过他手指上的痕迹,同样下意识想将这一切都掩饰过去。
那是他的过去,也是他的自卑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整整一万字,一个字都没有少哦,不许说我短啦!
这几天会更的早一点,之后会恢复原样的,麻烦大家啦_(:3”∠)_
第24章 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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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写字的茧最明显, 你都没闲过吧。”
少女用染着凤仙色的指甲点了点他的手指。
相比起其他具是细长有致的手指,唯独这一块是被力推到明显有些凹的。
“辛苦你啦。”
本是往上开始不自觉翻涌的情绪像是被硬生生按了下去。
褚卫缓过神,眨了两下眼, 一时之间竟有些百感交错。
他什么时候竟成了情感这样丰富的人。
“这是练琴的拨痕。”
安阳拉起他的手指, 在他的指腹上揉了揉。
褚公公的眼神有了几分躲闪。
“殿下莫要取笑奴。”
他勾起嘴角,如往常一般笑起来, 少了那几分习惯在安阳面前刻意的腼腆感。
毕竟, 褚卫哪里真的是外界那些不谙情爱, 一头扎进爱河的傻愣子, 不过都是经历得多了,便知道怎么演了。
以至于他笑容清浅, 骨子里尽数是习以为常的疏离。
“这不是在夸你吗?”
安阳疑惑反问,她相当认真地看着褚卫。
风不经意将一旁的几片花瓣刚好撩到了她耳畔的发丝上、衣袖上。
“没有人天生就是什么都会的,你已经非常努力了。”
她笃定地说着。
褚卫的指尖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被安阳发现了。
她好像这样看着, 而后说——你已经付出了很多了,那我喜欢你一点也是非常正常的。
即便安阳没有这样明说。
但她的眼神直接到褚卫心底竟然开始有了奇异的蜜意升起。
对, 一直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是他在自卑,自践, 即便安阳公主自己从未有任何半分鄙夷、歧视的情绪。
不如说正因此, 他才会有这样强烈的仰视感。
她不在意,不代表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和距离不存在。
安阳越是好,褚卫便愈发退却, 仿佛是一个死循环。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样想着, 褚公公保持着浅淡的微笑,眼里满是仅对安阳才有的温和。
“能得殿下此言, 奴不胜荣幸。”
“现下到用膳的时刻了,殿下今日未午睡,夜晚不可再熬了,明日还要去马场呢。”
安阳:“……”
突然被噎住。
晚睡晚起终极爱好者的末日。
低落地吃完了晚食,饭后将那插花整理好,让禾夏将花瓶拿去布置,又被伺候着泡了会儿澡,等安阳回到房内床上已经过了许久。
帮倒在躺椅边的安阳梳理着发丝的宜春看到门口的来人,将花露和木梳放到一侧。
安阳拿着话本在看,精神奕奕,完全不困。
刚看到弃妃和男扮女装暴露的雇佣刺客在冷宫之中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剧情。
她都没注意到给她梳头发的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个人。
褚卫也贴心地没有打扰她,只是将旁边的烛灯又点亮了些。
在安阳沉迷于虚假的快乐之时,还顺手将一旁的驱虫香包替换了,金炉中的香灰重新清理了一遍。
等安阳扭了扭脖子,扶着自己明明才十几岁却仿佛已经逐渐老化的腰肢,坐起身来的时候,他又迅速过来扶了她一把。
“咦,我都没注意你来。”
安阳看着屈膝抵在地下,托住了她腰肢的少年。
“哪里能因奴打搅了殿下。”
褚卫抬起手,顺着她的腰线往上,一只手捏在她的后脖颈揉了揉。
若是常嬷嬷在,少说歹说要给她来一句体态不端,没有嫡公主之仪。
安阳在外自然端得住,在自己房内还不让她恢复天性散漫一下,真是要了她的命。
“你往日在父皇面前可曾与他对弈?”
她一边歪着头享受着身后的按揉,一边开口。
“奴不过是陪着陛下——”
“官腔不打。”安阳一挥手,“他那个臭棋篓子,本宫还能不知道?”
褚卫失笑。
“奴这棋艺不过尚能看得过眼,实在比不上京中钻研棋艺的学士大师们。”更不能与安阳媲美。
安阳想着,也不奇怪。
他一向忙,能习得些旁的技艺也都是讨好主君用的,往往不需要非常精湛——够用就行。
“改日本宫闲暇时可下棋乐一会,崇雅宫中之前都没有人敢坐到本宫对面。”
安阳感觉脖颈处的酸痛好了不少,松快了就有些乏力,她顺势倒在了褚卫的身前,打了个哈欠,眼睛却还是清亮的。
“明日马场可有旁人在约?”
她出行不会声势浩大,却也不懒得闹出事,每次排日程的时候都会额外叮嘱着避开大型的京内活动。
最怕那些世家子弟绕出个大阵仗,戏是看了,要她来做主评判是非就烦了。
褚卫一手搭在她的背上防止她滑到,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小腹上轻轻画着圈。
“只有些小家的子女在练骑马,剩余的有宫中的少数妃嫔带着母家的女儿在练马球。”
安阳茫然了一下。
“妃嫔?”
“殿下有所不知,陛下有的妃子就是凭借着精湛的马球技术,在马场获得了陛下的瞩目,她们的这点要求,鲜少不满足的。”
还有这事啊。
没有什么大用的知识增加了。
安阳伸出手,把他放在肚子下一点的手往旁边的腰上挪了下。
换个地方揉,她现在又不痛经,还是先缓缓腰吧。
骑马可是个耗费力气的运动,她惆怅地想。
“殿下并非不擅骑马,为何情绪低落?”
褚卫挑起眉,看着蔫蔫地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她枕在他肩前,浑身绵软如云,满怀的馨香使人沉溺。
她情绪自然地像是把自己当个普通器物、靠枕。
褚卫自然并不会把这当成旖旎之情,这样自然到呼吸的依靠让他酸涩又心喜。
即便是在想象之中,哪怕鸡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面、蜡烧断了锁,也无人认为褚卫能发出这样柔和的声音。
安阳听他这样说,一顿,抬起眼,目光奇异。
褚卫都下意识觉得自己难道说错了什么。
直到她满脸真诚:“本宫不是不想骑马,是不想出门。”
褚卫:“……”
也是。
但是完全不运动也是不行的,宫内对于皇子皇女每旬的安排都有固定的规定。
即便是褚卫再想体贴溺爱她,也只能让她踩着最低的线过了这茬。
“若是明日累得很了,可要去温泉——”
褚卫话还没说完。
安阳就用惊悚的眼神看着他,抬起手贴住了他的额头,而后又摸了摸自己的。
“夏天泡温泉?”匪夷所思。
褚卫一噎,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属实是关心则乱了。
“是奴说错了,殿下可要休息了?”
安阳摇了摇头,双眸如水面清澈。
这才哪儿到哪儿。
精神。
不少人经期困得不行,这条在安阳身上也完全不适用,她就是越晚越精神。
“您这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褚卫疑惑。
刚来崇雅宫那会儿,常嬷嬷也多次叮嘱他,安阳公主最爱干的就是大半夜不睡觉,然后第二日起床气你也不敢叫她。
人都是要逼的,入睡这件事也是。
常嬷嬷板着一张脸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极了铁面无私的判官。
安阳点了点头:“问得好。”
褚卫刚挑起一根眉,就看见怀中的少女不假思索地开口。
“上辈子养成的。”
“……”
感性方面他无条件相信安阳公主的话,理智就开始思考她最近看了什么灵异神怪类的话本。
“可要奴给您念书?还是给您再按按穴位?”
“不念书,轻一点。”
安阳摇了摇头,手臂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腰上。
褚卫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抱着坐到了床上,手从她的头上开始按,一直往下慢慢地按。
安阳闭着眼,呼吸逐渐趋于平缓。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少女放到床上,毯子给她盖好,悄无声息地离去。
没过一会儿,床上的少女在一片黑暗之中突然睁开了眼。
安阳一边惊讶于自己装睡的功力竟如此炉火纯青,一边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走到窗边,打开本只有三指宽的窗户,深蓝的天幕上中挂着一轮明月。
突然,窗户边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安阳睁大了眼,后退了半步。
“殿下,不睡吗?”
少年的声音在这深夜里仿佛鬼一样从黑暗中飘出来,明明声音温柔又斯文。
却好像一层冰水一样,把准备起床沐浴月光的安阳狠狠地冻了下。
安阳:“……睡,马上就睡。”
心虚。
褚卫抬手点亮床边的一盏烛灯,而后缓缓托起她的手。
偏冷淡的月光下,少年眼里映出她的模样,与她身侧的一缕缥缈而微弱的烛光。
“殿下如果真的睡不着,要不要看看星星?”
安阳惊异了下,好奇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强制按着我去睡觉。”
褚卫浅淡的笑意里透出几分无奈。
“奴又什么时候逼过殿下呢?奴只是担心明日殿下脱力,这种事奴多看顾些也行,只是下午殿下累了自然要补些觉。”
安阳犹豫了下,她其实并不想褚卫多些事。
但她是真的睡不着,她已经闭着眼睛在床上过了一个小时了。
许是看到她的表情里透露了些许内疚与纠结,褚卫踩上窗边的台阶,伸出另一只手。
安阳爬上桌子,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带到了外面。
褚卫搂着她的身形,几步跃起,脚踩着窗边不远处健壮的树干,三下五除二,轻轻松松跳上了房顶。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坐下。
安阳这才发现他手边竟然还拽了两个驱虫的香包,不禁笑了出声。
他看起来像是很习惯在房顶停留,动作熟练的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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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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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卫坐在房顶, 细长的双腿曲起放在身前。
身侧坐着的少女相比起还未曾褪下监服的他,在这个时代说得上是放肆的自由。
黑发如瀑般披散在脑后,未曾有半个钗环, 白皙的脸如清水芙蓉般, 两眼笑成了弯月。
安阳手捧着脸颊,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外袍, 内里的衣服因为入了夏, 轻薄得可以看见里面柔嫩的皮肤。
他坐得离自己很近, 手臂相贴, 大抵是怕她不小心滑下去。
“你看到那棵枇杷树了吗?”
出乎褚卫意料的是,坐到了房顶, 安阳并没有仰望漫天的星辰,而是抬起手指向了她书房窗口的枇杷树。
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
“据传那棵枇杷树是母后在孕育我的时候种的。”
她放下手,看着那棵亭亭如立的树,语气轻松。
褚卫的视线一下子凝滞在那棵树上, 静止之中有几丝恍然。
安阳像是并不难过,只是闲聊般与他说道。
“父皇因为不想触景伤情, 从来不曾来崇雅宫,无人敢拜访我, 所以我才敢穿着随意地在宫内四处走动。”
崇雅宫内的宫人上下一心, 呈现出一种固若金汤的铁壁感。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触景伤情…帝王后宫三千, 竟也会因为一个人触景伤情。”
何等虚伪又好笑。
装得像,装得久了, 难道就和真的一样了吗。
褚卫看着她,未作声。
他作为宫奴, 自然不能置喙帝王之事。
“我不曾见过母妃,只是觉得她可悲,母家不在意,帝王之情虚伪,我能看到的实景竟只剩信件和这棵树。”
安阳这样说,握住了方才就一直贴在她手边的另一只手。
为了不逾矩,他又怕出意外,一直把手放在安阳的手侧,中间隔了短短的一截距离。
如今,这距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天从不同人的床上醒来,而后又口口声声自己情深义重之人,这一丁点的缅怀,何其不堪。”
少女的声音在这微凉的夜晚,明明声音清雅而带着笑意,却仿佛冰冷如死潭之水。
褚卫竟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荒诞的蔑视。
那是他来到安阳身侧之前,为帝王做事时,经常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那对外人若隐若现的傲慢与轻视。
果然,并非是他因距离感产生的错觉。
只是他靠近之后,安阳在他面前收敛了这些本存在的情绪。
“你知道,世上每个人不尽相同,底线与原则皆不同,所以口中的‘忠贞’都是不一样的。”
安阳牵引着他的手,而后缓缓的褚卫的视线中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她眼里似浸满了碎裂的月光,丝毫不掩饰她的试探与审视。
柔滑如玉的脸颊上带着浅浅的绯意。
“你的呢?”
褚卫瞳孔骤缩,竟一时失语。
星光璀璨之下,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上升,不可思议的是,他甚至怕自己的手烫到了安阳娇嫩的脸庞。
“殿下,奴之心,天地可鉴。”
安阳眨了眨眼,看着他甚至透着虔诚的目光,有些好笑的抬起了手,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
“群星闪耀之时,不可说谎。”
她收回手。
“这是我上辈子的典故了。”
可是。
“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虽然皇帝做事无论是什么都讲究风水星象,但褚卫向来只是表面做做样子,其实心里是不信的。
可她已经三次提起了。
褚卫反而有些忐忑不定。
“有哦,至少我有。”
安阳语气轻松地仿佛在开玩笑一般,看了眼不知不觉被他反握住的手,拿指尖点了点他的手心。
“我付出了很多东西,才有机会来到你的面前。”
明知她可能这句话注定是几分真几分假。
褚卫却依然心跳如擂鼓。
今夜仿佛一场幻梦,要将他拉入无边欲海之中,引着他去追求那无垠的爱与永恒。
“殿下,夜深了。”
他扯起嘴角,垂下眼。
“奴送您回房休息。”
安阳本就没准备今夜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回答。
独属于他的心结注定不会是一下两下,随便几句话就能解开的。
她站起身来,任由此时竟有些踌躇的褚公公伸出手,安静又小心地抱起自己,而后跃下房顶。
毕竟若是再晚些,都到太子要起床开始温书的时间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
安阳果不其然萎靡非常,像是在太阳底下被暴晒沾不到半滴水的蔫花。
不过也因为没什么精神,像是人偶般被伺候完,拿着令牌出宫乘上马车。
然后开始熟练的补觉。
从宫中到马场可有些距离。
白天的短期睡眠是安阳难得的睡得很死的时间,就是完全不知天昏地暗,没有半点戒心。
安阳的马车中是早已准备好软垫和靠枕,专门供她补眠用的,都形成习惯了。
马夫都格外注意匀速驾车,怕惊扰了她。
若是真把熟睡中的安阳都给颠醒了,那就别看她表面说着没事,一顿深思熟虑之后换个马夫的事也不是没干过。
有些事情乍一想好像还好,但她容易越想越不愉。
坐在安阳公主身侧的自然是以一己之力凌驾于崇雅宫的宫人之上的褚公公。
和他比起来,其他本来或饱经风霜、或审时度势的宫人一下子显得就不太够看。
大家都在卷,只是他卷得格外突出。
褚卫其实看不太出来安阳那炉火纯青的装睡手段。
但此时此刻,她睡得已经完全失去了管理四肢的能力。
褚公公不得不笑着伸出手将她护着。
少女头一歪,倒在了他怀里。
平时总是从容的和成熟的大人一样,现下软着睡倒在他怀里,脸上竟透出几分纯然的稚嫩。
明明只是主君靠在仆从的身上。
褚卫竟感到了几分爱侣的错觉,好像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在他心尖上的殿下会亲昵地窝在他的怀里细说夜话。
这样的想法很快就如云烟般飘散。
他抬起手,见安阳像是睡着不舒服一般蹭了个侧身,手不经意间“啪”地掠过他的下巴。
没多大的力,可这也没能让她醒过来,想必也是困得狠。
褚卫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而后略微低头亲吻在了她刚才险些划到他脸上的指尖。
如吻暖玉。
明明是个太监,此刻却偷偷摸摸,像个偷香窃玉的花贼,也是好笑的让人嫌这世事无常。
……
安阳在马车到达马场之前醒了。
像是曾经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虽脸上还带着困倦,但她拉着褚卫一起硬是飞速将自己的头发捋清楚了。
来骑马自然不会和参加宴会一样。
安阳将头顶的发冠扶正,脑后是将那冗长的发丝束成了一株马尾,讲究的是干练与清爽。
……虽然也不是没在秋猎上干过穿着一袭华服裙装上马的事迹。
褚卫本想上前如往日般伺候着她下马车。
却不想,换了身衣服的安阳哪里用得着摆那副贵公主的架势,灵活地自己一跃,如灵鹿般跳下了马车。
褚卫站在马车上愣了下,就看着宜春已经急匆匆地跟上了自己的主子。
想来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安阳:赶紧弄完赶紧回宫。
明明骑马对于玉京中的世家子弟来说是一项愉悦的贵族特有活动。她却像个赶场子被迫上职的社畜。
是公主,却依然要感受生活的疲倦。
安阳快步越过围栏,抬起手吹了个口哨,一招手:“踏云。”
一匹足下雪白,浑身乌黑的马匹高鸣一声,身上的银色马具早已穿戴齐全,一路小跑来到了她的面前低下头。
像是有些不满她又是许久不来,扭头稍微顶了她一下。
安阳抬手把它的毛从上到下撸了一把,又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块早就给他准备好的糖,又被熟悉的口水给糊了。
“好啦好啦,下次一定早点来看你。”
安阳满脸认真的开口敷衍。
旁边这马场的管事听言都笑。
“殿下每回都这样说,踏云也不信咯。”
安阳侧过身拉了下绳,见踏云抬了抬脚站稳,而后踩蹬一跃而上,张开腿站稳在马上,稳住腰背,往前走了两步。
“殿下可是有兴致打马球?”
管事看了看她望过去的方向。
安阳:“没有。”
果不其然,固定答案没有第二个选项。
“殿下小心些,倒不怕您这身御马术,只是怕那些普通的人惊扰了您。”
管事手点了点另一个方向,稍作提示。
安阳颔首。
怕的是新手人菜瘾还大,惊了马殃及无辜。
她一拉缰绳,见褚卫快步过来,兴致勃勃地让踏云慢慢走到那少年太监的身前。
天光之下,在众多骑马的人中,难免被晒得偏小麦色的众多男性之中,他洁白的脸格外明显。
褚卫脊背挺拔如松,双手放在身前。
见安阳骑着马走过来,抬起头温着表情刚准备问她。
却不想,下一秒。
坐在这名马之上的少女勾着嘴角,俯视着他,手中的马鞭换了个方向,轻而易举地在褚卫迷惑的目光之中伸到了他的下巴边。
她手稍稍一挑。
少年的瞳孔一缩,有些讶异地被她挑起了下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哪里来的小美人儿啊,又不骑马,素着张小脸站在边上,可不是故作姿态勾着人来搭话?”
安阳吊起嗓子,脸上满是调侃的神态,颇有副“京中纨绔子弟”来路边“欺男霸女”的恶人架势。
褚卫这才意识到——他竟是被殿下调戏了。
“本…少家财万贯,空房无数,你可愿做我的第十八房小夫侍?”
安阳险些嘴滑,刻意咳嗽了两声,满脸正经,唯独眼里都是饶有兴趣的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酝酿一下火候。
明天晚上10点更新,我给你们整个大的(扭捏)
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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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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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在马上的少女纤细明媚, 向来恬静的姿态已然不见,露出领口的脖颈仿佛天鹅引颈。
虽她学的惟妙惟肖,颇有内味。
但调戏的对象却并非是柔弱无助的民女。
只见被安阳挑着下巴的清隽少年不光没有挪开, 反而顺势抬起眼, 反问起来。
“令府财帛千许,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即便遂了你的意, 一辆马车悄悄入了那小门, 成了你那十几房的妾, 等到色衰而爱驰。”
褚卫煞有其事地说着, 眉眼认真地像个只有几两盘缠的书生。
却又偏偏在与这“纨绔”斤斤计较。
“——哪里还有我生存的余地。”
说着,他一挥衣袖, 侧过了身。
几乎贴身的布料勾勒出他挺直的脊骨,顶起了脖颈,显得如松似玉。
每一年时兴的衣衫款式都不同,这两年恰好大多盛行宽袍长服。
这些和皇宫中的宫人没有关系。
安阳视线一飘。
若真是个民女那就是纯纯的无辜遭罪。
但褚卫, 若说他毫无自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讲究得每一寸都贴好, 将少年劲瘦的腰肢勾出一个弧,在腰前扣好的革带都显露出了心机。
更不谈那衣服之下的线条。
“听你这意思, 竟是主掌本少的后宅中馈?当真是气性不小。”
安阳收回马鞭, 终于忍不住喉口的笑声。
“少不得说你一句物质。”
“若是当真什么都不会,可不得在后宅被嗟磨死了。”
褚公公这是还在戏台子上没下来。
安阳不以为然,硬是骑着马在他旁边走了两步, 而后抬起手,粉嫩的指尖在他脸上戳了一下。
“后宅的银钱不都是你在管着, 本宫捞的钱可大多都进了那喂不饱的国库里,本宫身上哪件首饰妆品不是你准备的。”
“殿下莫不是想拿着奴的私房去养别人?”
褚卫的声音抑扬顿挫, 竟有些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哪有什么别人能比得上姿色殊绝,才华横溢的褚公公。”
安阳被他这副装出来的醋劲给逗的乐得不行。
“好啦,别在这门口耽误时间了,进去走走。”
褚卫像是安阳的纤绳人般,走到她马的侧方。
这里不似秋猎,虽人少许多,也不能肆意扯着缰绳任由踏云奔跑。
安阳双腿一夹,拍了下踏云,一人一马立刻往空旷的地方冲去。
褚公公双袖并在面前,视线一扫,见不到她在跑马的时候有什么阻碍,也不掉以轻心。
却不想,这祸事还没追上他家殿下,先是找到了他。
要知道这么些年,几乎没有人敢在他身上找麻烦。
“是他,他带着那个自称阮家小姐的女人,你们还敢在我面前狡辩?!”
本想无视的褚公公步子一顿,这才收回脚,转过身来,不解地挑起了眉。
指着她的是一名身着胡服的少女,姿容艳丽,身上带着股浮躁之气…就是奇怪了怎么会认识他。
褚卫视线一平移。
站在她旁边的赫然是阮家一嫡一庶,其中被他的手下深夜绑到安阳公主面前的阮明樱,在看到他的刹那脸上满是心虚。
眼里尽数是“不是我干的”“和我无关”“救命啊”的无语。
“说了半天,忭州来京的阮家小姐就我与她二人,你说的定是假冒的,你寻衅也找错了人。”
“即便她不是你们阮家的,也和你们有关系,不然怎么会牵扯到你们家呢?”
“你们顺平伯府这么不占理也嚣张吗?”
阮明珠不耐烦地撇开了对方的手。
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同一块地颇有种“一山不容二虎”的架势。
阮明樱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能在褚公公身旁还自称是阮家小姐的,难道还有第二个选项吗…可能只是在远处骑马,人还没看到。
“也不是什么大事…”
阮明樱抬着手,试图用自己贫瘠的社交技能来缓和场面。
“你懂什么?!”
甘茹溪怒瞪。
“你闭嘴。”
嫌弃庶女还在插嘴添乱的阮明珠一挥手。
阮明樱:“……”我他妈。
血压一下子窜上来。
毁灭吧,赶紧的。
褚卫哪里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记忆完全停留在那天夜市,安阳送了他一根糖画,比月色还要美丽的笑颜上。
“顺平伯府…”
面如冠玉的少年侧过身,如镜面般的眼瞳里不掩审视与疑虑。
有印象,但总体来说不是值得他花时间去记忆的家族。
“咱家不关心阮府如何,可你若想找咱家主子的麻烦,那少不得要处理一二。”
褚公公的视线随意地落到甘茹溪的头上。
本是这段时间有些遗忘了,但此刻他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那日夜晚街道的血色又充斥在了眼前。
甘茹溪下意识心生几分退意,有些后悔。
只是方才在和阮明珠争论的时候,吵着吵着气性上来了,在看到褚卫的时候才毫不犹豫地指认过去。
即便褚卫此刻身上没有那份肃杀之气,仅仅是平淡地望过来,却也像是从上方俯瞰,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甘茹溪还没反应过来。
但阮明珠总算是迟半拍的意识到,她们刚刚争论的“阮家小姐”竟是安阳公主。
阮明珠虽对安阳公主的印象不好,也有不小的意见,但此时也用带着怜悯的视线看了甘茹溪一眼。
想凭着自己家族去欺负人,也没找个好点的对象。
要知道这玉京之中,即便是纨绔,也是最擅长看人下菜的。
“你老实些,咱家也不想特意找个闲暇时间出来,找找你们家的麻烦。”
褚卫温和地说着,撇了下袖子,眼底是无所谓与冷淡。
表现得很明显“不想在这些不重要的无关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向来在自家被远方表兄表妹奉承惯了的甘茹溪,几乎是瞬间就被这话给气得噎住,眼睛都红了,又不得不忍耐下来。
即便脾气比较冲,她也是知道这看起来不过是个斯文少年模样的太监,到底是什么分量的。
恶名远扬到几乎家喻户晓,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阮明樱在后面眼睛简直发亮。
以前看书不觉得,就是觉得反派总是为难主角,甚至都不更新换代弄个新反派出来有点烦。
亲身见到了这浑身带着股迷之斯文败类的少年太监,瞥了一眼就压得人不敢出声的样子……
谢谢,有爽到。
果然,站在不同的视角,体验也是完全不同的。
可惜那篇文还没完结,阮明樱在追连载,自然也不知晓这对主仆最后究竟如何。
以至于阮明樱有些忐忑。
这段时间有安阳吩咐的护卫守着她,她小日子过得其实比以前作为庶女时不时受欺负好很多。
安阳虽然最开始绑着她,但也没让她受伤,态度还挺好的。
阮明樱之前还怕过所谓的“同类相斥”,穿越者和穿越者不对付直接对她下手的情况。
没想到给她安排的护卫,在她饿了还吃不到好吃的点心,半夜睁着眼睛瞪天花板的时候,沉默着翻墙给她去厨房做饭。
做饭。
阮明樱真是长见识。
万万没想到,安阳给她安排的护卫竟是个德智体美劳(不是)全面发展的人才。
还会做饭!
其实她也不是特别饿得难受,就是人一到晚上,她的大脑就和报菜名似的开始全自动萦绕美味食物的照片。
然后越想越委屈,越想肚子越空虚。
阮明樱也不自愿穿越到这没WIFI的古代,意外发生谁也不想的嘛。
然后自从她这回半夜吃了宵夜之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费钱。
毕竟人家不是自愿加班的。
好在安阳给她塞钱的动作毫不犹豫,让她在这个时代能顺心不少。
而另一边。
被阮明樱和褚卫两人同时惦记着的人,正一拉缰绳停住了。
她看了看太阳的走势,掐指一算。
时辰差不多了吧,可以应付交差了,骑得久了她这副身子那真是腰酸腿疼一个不落。
开心的只有踏云。
作为安阳公主的专属马匹,它鲜少有这样肆意的时候,平时也都只是普通的溜达几圈保持身体的健壮。
安阳喘着气。
原本今日天气偏阴,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也逐渐夸张了起来。
她的衣衫背后已经有些濡湿,额上也冒了些薄汗。
“……那华阳公主的驸马就是没用,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得翻身,也就是家里拿些好处,就让他在女人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安阳一顿,两手拉住缰绳,踏云甩了甩脑袋,跺了几下脚,停在了原地。
“绿帽子都要从公主府戴到京西了,还说什么骨气。”
出声的人一把推开旁边想要他克制一些的人。
“舞源也是个不识好歹的,我上门求娶,她就因为一个外室闹得风风雨雨要退亲,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京中多得是女人想要嫁入我李家侯府!”
安阳慢慢挑起了眉。
哦,那看来是之前被她当了筏子的李府的人。
那想来舞源是气得不轻。
自己未婚夫出了问题,一想到竟然是被她这个眼中钉给抓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丢到大门口……
更不谈两家的颜面都受损了。
安阳一想到舞源当时可能会有的臭脸,就不禁捏着指尖掩嘴发笑。
可不得把她给气得厥过去。
这才发现,是一路人不知从附近的哪家宅邸豪饮出来,路过马场边上,走在绿青小路中,有人肩搭着肩,醉得和这般深的人也少。
大多人还是知晓即便在外饮酒也不可如此失态,祸从口出的道理。
听到这声轻微的嗤笑,有人迅速侧过头来。
大部分人都是先看到这匹高达而健壮的乌骓。只见踏云大口哈着热气,马蹄在地上连踩了几下。
马上坐着一名劲装纤细的少女,漆黑的发丝在脑后像条细鞭,她俯视着这边,白皙的脸满是清爽与明亮。
“汝可知,隔墙有耳。”
声音清亮而优雅,还带着笑意,不像是被冒犯,反像是听到什么乐子。
她从腰后拿出一条长鞭,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手熟度甩向了李半巯——就是方才口出狂言的醉鬼。
为了不被波及到脸,原本还架着这李家子的几人瞬间退开。
死道友不死贫道!
那鞭子一下子捆住了李半巯的脖颈,而后往前一带。
动作如行云流水,本来醉得晕乎乎的李半巯几乎是目眦欲裂地扒着捆在自己脖颈上的鞭子。
上面还有细密的小刺,扎得他脖颈滚出了血印。
“醒酒了?”
安阳体贴地问道。
李半巯惊悚地看着她,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穿着平时的一袭华服,这身偏中性的简约服饰让他毫无印象。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安阳公主永远端坐于高台,金簪垂下,带着温和而不近人情的优雅。
“你可知以下犯上、谩骂皇室贵胄是何罪?”
安阳关爱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子。
“本宫想想,李家自尚书右仆射致仕后,几年里好像就出了一个工部…侍郎,还有几个余荫的员外郎?”
“舞源再不济也是明陵和裴家所出,她下嫁你还能如此跋扈?更不提华阳了。”
“听说,李家这几年为了能升个工部尚书可是绞尽了脑汁。”
费劲心思,上下打点的白银更不提多少。
安阳轻笑了声,将鞭子从他脖颈上松开,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拿袖子遮掩住自己含笑的嘴角,却发现自己穿的是个窄袖。
她眨了眨眼,指尖曲着,掩着唇笑了两下,而后若无其事地放下。
“真想看看啊。”
少女弯着眉眼,俯视着地面上完全清醒了神志的人,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层浅浅的阴翳。
“李大人知道自己几年,甚至是十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的表情。”
李半巯仰着头,就看见那巨大的马嘴冲着自己吐了口唾沫,糊了他一张脸,让他眼睛都看不见了,挣扎着抹开。
“呃啊!”
辛劳到中年,就求那一步上升,而后因为自己的逆子一言而天崩地裂的时候,一定很绝望吧。
好巧不巧,今日听到这些话的是安阳。
若是舞源顶多再在裴家和李家之间闹一场,华阳指不定给他打一顿然后回宫和母妃告状,皇帝要罚,却也要端水。
安阳不一样。
对于今日,她马上想要的就是能通过这件小事上升到什么高度,能给她带来怎样的利益与娱乐。
李家可不同于什么普通伯府,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然裴家怎会想将舞源郡主下嫁给他。
昔日的李尚书之子弟在朝堂上还留有不少人,光是这一股新代就足以让裴家动心送个女儿出去。
不然李半巯如何能在外的宴席里这样夸大海口。
可惜被她听见了,当真是命中注定有这一劫。
少女模样清甜,抬起手挥开旁边狼狈的酒鬼,视线扫了眼旁边的人,出人意料的是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轻笑了声就转过身了。
说完,她拍了下早已不耐烦地的踏云,它高高跃起,跨过围栏往回疾驰而去。
那纤长的发尾在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她没注意,有个人怔愣着看着她离去,直到背影完全消失。
驾着马回程的安阳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锁定了褚卫所在的方向。
而后惊人的发现他竟然不是独自一人。
或许是听到背后急促的马蹄声,那高挑的少年太监反射性地回过头,原本冷淡如水墨的眉眼瞬间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他眼中映出了骑着马的少女的身姿,嘴角都下意识勾了起来。
“咦。”
安阳骑着马停在她们身侧,除开褚卫,最先看到的是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阮明樱。
“你们是今天来学骑马吗?进展如何?”
褚公公默默地在一旁从荷包中摸出几块糖来讨好踏云。
踏云像是用“你很上道啊”的眼神瞅了他一眼,而后欣然张开大嘴笑纳。
阮明樱满脸郁闷。
“我刚刚骑上马,不太敢动,过了一会儿马睡着了…”
安阳眨了眨眼,想象了一下那个美丽的画面,而后笑出了声:“没事,新手是这样的,你别急,安全第一。”
本来是想来好好练练的阮明珠横了一侧的甘茹溪一眼。
“她来找臣女们的麻烦,想来殿下肯定是知道因果。”?!
殿下?
甘茹溪眼神一变,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本来没注意到自己的少女,因为阮明珠的话看了过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
对啊,她早该想到的,能被一个帝侧大太监殷切服侍的人,哪里可能只是“外地贵客”呢。
而还是一副少女模样、丝毫不露怯的公主,除去已婚常年赋闲在家的华阳,便只剩下了安阳公主。
安阳看了眼甘茹溪,有些迷惑地挑起了一根眉。
很显然。
她的记忆和褚卫某种程度上达成了惊人的同步。
两人都只记得那天夜市的温情散步,哪里还记得在相遇之前还有个首饰店的小争吵。
“阮家小姐。”一旁的阮明樱悄悄说了句。
安阳迟疑了下,这才将犄角旮旯里的记忆翻了出来。
“哦…如何?你这是找到本宫的表妹家里来,想要讨要那根簪子?”
她奇异地问道。
说实话那只簪子她也就戴了一次就放着了。
安阳的妆奁里多得是一次都没来得及“临幸”的钗环,但她肯定不会把自己用过的东西送出去。
“不是!”
甘茹溪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等说完才发现自己有些夸张,手紧张地攒住了裙摆。
“我…臣女就是想道个歉,那天确实是臣女不知礼数,不知收敛。”
她很显然鲜少这般道歉,紧张都险些要结巴,有些夸张地行了个礼。
阮明珠在一旁冷哼了声。
知道了身份就知道见风使舵了,之前她可不是这副嘴脸。
不过阮明珠是自恃要做裴家世子妃的人,也不想再生事端。
“那日本宫在宫外无意暴露身份,所以借用了母家的姓氏,也无伤大雅,并非刻意隐瞒。”
安阳笑了笑,伸出手一抬。
她越是不生气、不在意,便越是让甘茹溪羞窘不已,无地自容。
之前在家中,父亲也不知是从什么途径知晓了她的行径,在家狠狠地罚了她,她还不以为然。
此刻她才知道,父亲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焦虑了那么久,连头发都愁白了几分。
“本宫跑马有些累,若是你们有心学习骑射,本宫可拨个熟手的护卫教导你们。”
阮明珠行了个礼,嘴上却分毫不让:“多谢殿下好意,此事便不必了。”
作为侯府嫡女的阮明珠自然不会完全没学过骑射,在贵女之中这是必会的技艺。
而身为庶女还讨人嫌的阮明樱不会,她也不在意。
安阳没在意她的反应,有深意地看了眼阮明樱。
阮明樱懂了。
会做饭的护卫还会骑射,教她这个菜鸡绰绰有余了。
“本宫还有要事,便不搅扰你们了。”
安阳慢慢地驭着马往马鹏处走去。
等离她们稍微远些的距离时,褚卫才拿出一块干净的方帕递给马上的她。
“殿下可是忘了拿帕子?这日程应付过去便罢了,哪需得流这么多汗。”
安阳垂着眼,阳光打在她身侧的少年脸上,能清楚地看到他显出几分琥珀色瞳孔里的担忧与埋怨。
她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没有伸手接过来,稍微弯下腰。
褚卫手一顿,开始轻轻地擦拭她脸颊上的浅汗。
其实刚刚风一吹都差不多要干了,只是太阳大,还有些燥热所以留了些。
他没注意,自己的动作比御膳房大厨切那文思豆腐的动作还要细腻。
“身上也都是汗,只能现在擦一下,回去洗漱了。”
安阳等他弄完才直起腰来,看着他把帕子折叠着好生收起来。
“现在精神有些亢奋,下午多半要困得不成样子。”
她叹气。
“殿下安心睡便是,小事奴就帮您处理了。”
“好——”
两人慢慢走远。
阮明樱看着两人仿佛不自觉就能如画的背影,感觉…反派组是真的!
而安阳又花了好一会儿安抚好甩尾巴还拿头来顶她的踏云。
再三保证下次一定早些来找它,带它出去玩,这才与踏云道别,在一旁乐呵呵的管事的寒暄中离开了马场。
“好热。”
安阳一下子趴到马车里的凉席上,旁边的漆盒中盛放着些驱热的碎冰,让车内的温度不那么高。
她无力地瘫软在一旁的靠枕上,看着恪守礼节,如教科书般规整的褚公公提着下摆走进来。
“褚卫…”
“嗯?殿下可是不适?”
褚卫一上前,略显凉的手贴住了她的额头。
安阳软绵绵地看着他,眼里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忧伤。
“大腿磨的有点麻,月事带也闷得好热,要换…”
她声音闷闷的,像是无力挣扎。
“下次可莫要在身体不适时骑马了,这是最后一次。”
褚卫摇头。
“这边回宫还有些距离,可要先去奴的府上换衣洗漱,再抹些药?”
安阳手一顿。
而后用奇异又困惑的眼神看着面前无比体贴的褚公公。
“你府上有月事带……?”
褚卫丝毫不觉得不对劲,从容地点头,而后又用帕子擦了擦她已经有些沾着碎发的额间。
“以防万一。”
安阳哑口无言,只能说这种随时都做万全准备的人,真的是不成功都奇怪。
“奴是要照顾殿下的人,哪里分什么场合和时候呢。”
褚卫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殿下热得慌便将外衣褪了吧,奴的府邸边几乎无人,您随意些都行。”
安阳蔫蔫地看着他。
“没力气了,动不了。”
褚卫看着她这副样子,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长吧(探头)
今晚0点还有一章,明天6点恢复更新时间哈
其他时间一般都是在修错字和病句不用看,不是伪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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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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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顶幕篱遮着, 不知面貌、不知身形,更何谈其性别的人被送进了宅邸之中。
禾夏与宜春伺候着,安阳坐着用热水将身上的汗全刮拉了下来, 月事带也重新换了。
安阳萎靡不振, 不知是被热的还是被热气给熏得,身上有些无力。
不对劲。
她虽也知晓在运动后休息下来会有些脱力, 但现在的感觉更奇怪。
好像有些奇异的燥热。
安阳身穿着薄衫躺在靠椅上, 手撑着头, 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椅上铺着云鹤纹的锦缎, 触之如细滑,不至于再捂出热感。
知晓她在洗漱后还是无精打采, 褚卫急忙将房内周围的所有人清空,保证无人之后才请来了大夫。
她现在体虚,即便热,褚公公也不敢在屋内给她布置太多冰鉴。
现下还未回归, 她看起来无气无力的,想来一时半会都不太想动, 哪来得及回宫请太医署里的人。
那老大夫坐在椅边,面目清正, 甚至有几分铁面无私的味道, 抬起手在她伸出的手腕处把着,时不时看了眼恹恹的安阳的神情。
又问了问她今日的体状和过去是否有过类似的病症。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他左思右想,才下了判断。
“小姐大半是不经意间闻到了那特殊之香, 好在量少,京中有些世家子弟喜好此闻香纵情, 价值也不低。”
褚卫瞳孔一缩,他看向安阳, 见她也茫然了下,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般挑起了一根眉毛。
“仅仅是在面前不过弹指一瞬,也会持续这么久吗?”
安阳狐疑地想到自己不过是把那李半巯捆了几秒钟。
京中贵胄好熏香养性,最后才是去潮除湿的作用。
她一下子没闻出来,还是因为那家伙身上的味道太混乱了,差点没给她熏到,酒味、香料和一些难以言喻的腥味。
明明没挨多近。
老大夫板着脸:“它的功效就包括持久。”
安阳:“……”
无语凝噎。
褚卫和安阳都并非拘泥于世俗话柄的人,也因此这老大夫说得很干脆。
“所以,我还要挨多久?”安阳惆怅地问。
老大夫思考片刻。
“这药性遇热愈烈,大抵太阳下山就差不多了,你身子现在不方便我也不好给你开些解热的凉茶。”
安阳满脸“真是见了鬼了”的无语表情。
褚卫印着背起药箱的老大夫走出门,眼里带着些烦意。
他不过才离开殿下身边多大一会儿,居然就能闹出这种事。
“若是实在难受就纾解一下,阴阳调和乃是上方,她沾得少,用不了多少力气,也免得有后遗症状。”
老大夫在门口和有些走神的褚卫提了句,就急匆匆大步走了,明明一把年纪了还健步如飞的。
褚卫敲门听到里面少女轻声一应,推开门进去。
安阳将本就轻如宣纸的外袍褪到了背后脊骨之下,相比起她本就纤细的身体略显宽松的里衣搭在她身上,脖颈处好像还渗了点汗。
“殿下这般难受?”
褚公公快步走到她身侧,面上带了些自责。
“你内疚什么,是我没注意碰到了外人。”
“若是奴在——”
他垂下头。
“褚卫。”
她的声音带了些威严,而后又松了口气,轻声说道,“你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我的身边,这些意外是难免的。”
说着,安阳手撑着床沿,坐直身。
漆黑的发丝垂下,落在她的锁骨处绕了个小圈出来。
“月事期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我以前没有腰酸无力的毛病。”
她朝着褚卫招了招手,笑着抬起手,指尖抚平了他蹙起的眉心。
“竟让殿下反来安慰奴。”
褚卫语气愈发愧疚。
“所以。”
安阳语调一转。
“大夫走前与你说了什么?”
褚卫顿住,迎着她的注视,有些磕绊地开口:“他…说,如果,殿下实在是不适难挨,纾解一下就好。”
安阳茫然了一下。
可是她的…啊。
她意识到,这个意思是只要将这燥火稍微宣泄一下就好,其实和她在不在经期没有关联。
两个人一时之间竟在房间之内陷入了沉默。
褚公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欲言又止了半晌,拉起了安阳的手。
安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然,奴给殿下找些书目来…”
安阳:“……”
参考资料这种东西,她可能自己看过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等一等。”
安阳抬起手,按住他的肩膀,从源头遏制住他真的准备去找点书来的动作。
少女的声音沉静,虽然嘴里的呼吸有些不同往日,但那皎白的脸庞上早已染上了不正常的绯意,连向来清亮的眼里都有些水意朦胧。
褚卫已经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
但他毕竟不可能真的给未婚未嫁的殿下出去找个身家清白的男人回来,更何况她现在不方便。
那些粗手粗脚的家伙怎么能碰他金尊玉贵的殿下。
何等荒谬。
“你来帮我。”
褚卫几乎是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瞳孔骤缩,眸光闪烁,眼前是少女洁白如玉的手腕。
他整个人像根木头,被她自然地拉着坐到了床上。
“你平时不也经常帮我按着肩背吗?怎么现在不会了?”
安阳侧过脸,疑惑地看着他,嘴角的弧度却透着些许的恶趣味。
褚卫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像在胸膛内敲锣打鼓,震耳欲聋。
不可以,他怎可玷污殿下之玉躯。
可是,少女的话又如魔似幻般在耳畔响起,似若带了无数细密小钩的锁链将他狠狠缠住,而后往深渊里引。
一通黑白交织,脑内混乱之后。
褚卫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相当生涩的声音。
“殿下。”
少年坐上前,从背后伸出手,搂住她纤细的身形,托住安阳的手腕时。
任由那带着异样热意的身躯贴住前身,刚出水还带着香气的气息缭绕周身。
他才后知后觉,通过自己熟悉得仿佛已成习惯的动作中意识到。
正如安阳公主所说。
平日里,他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那么多次、习以为常地这样贴近触碰着她的身体。
褚卫甚至能在脑中勾勒出一副完整的穴位图,他清晰到恐怖的记得怀中少女的特质,在按哪个穴位的时候会格外舒服亦或是敏敢。
他一时失语。
明明他的大脑里还在时刻记着要保持清醒,恪守本格,但他的行为早就已经顺由自己心底…那污秽又充斥着僭越的想法。
“殿下。”
“不舒服要和奴说。”
安阳见背后的人无比郑重地拉着她的手说道,而后从她指尖开始往下或用力或轻柔地按着。
少年的声音好像不知不觉也被这床底间她的燥意所感染,喑哑的声音在她盘轻声说,还带着些许热气,熏红了她的耳垂。
安阳刚想说没事,这样的按揉不是经常来吗。
只是她平日里总是拿来松筋骨的,和她想的能宣泄些火气好像不太——
下一秒,耳垂被骤然含住,那带着湿软的热意一下子让她整个人都一僵。
安阳手一蜷,手指几乎绷紧,下意识地开始发颤。
似乎是看她一下子产生了反应,即便背对着看不到她一下子溢出水意的眼瞳,也能从其反应过来。
褚卫压着声音:“殿下,放松。”
而后像是教学般将她死死按着的手指慢慢拨开伸直。
明明声音还是体贴温和的,手上的动作却带着极端的强硬。
褚卫作为太监自然没经历过所谓的风月情爱,但他见得太多,而且,重点其实不是这些经历。
而在于仅仅是待在崇雅宫的这段时间里,安阳太过习惯于他的照顾。
连上床躺着很多时候都是由他抱着送过去的,更逞论之前的各种按摩,他很难不对安阳的身体了如指掌。
单薄的衣摆挡在两个人之间。
他的手骨节分明,指骨下还留着薄薄的茧,搁着衣服在那仿佛有,又仿佛没有隔阂的内衬上掠过,引得她有些无措地喘着气。
“还疼吗?”
安阳“唔”了声,没有说话。
褚卫说了声“冒犯殿下了”,而后垂下头嘴唇落在她纤嫩的脖颈之上,而后手在拭过天枢穴的时候尤其揉了下,而后才上移。
作为伺候她已久的人,褚公公自然不会在任何有可能露出的皮肤上留下任何印记。
“哈…”
安阳垂着眼,睫毛颤抖,有一滴汗不经意间滑到睫毛边,眼里发着涩。
两个人都衣衫整齐,窗外烈日炎炎,闭紧的窗沿泄不出半□□影。
褚卫的双手像是精确到了极点,在照顾着她如初开花朵般青涩的同时,在安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如骤雨般的攻势揉搓,如弹琴般错杂挑弄着那雪色。
她咬着嘴唇,却还是下意识地从嘴角溢出了些许呜咽声。
“殿下莫要紧张,将奴当个还顺手的器具便好。”
少年太监轻喘着气说着,本是斯文的声音此刻却像是拉出丝的麦糖,黏稠得像是在空气中卷出了个细密的网。
他的眼瞳漆黑,手中的动作却果断而干脆。
仿佛研磨着粉软的果实,露出果心的嫣红。
这原本清净又典雅的房间内,只有轻又细的呼吸交错。
紧闭的帷帐之内,少年的身影揽住身前颤抖着高仰起脖颈的少女,直至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下的声音响起。
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短跑般的运动,有些失力的喘气声才逐渐清晰。
安阳软着身子,侧过身抬起手,在褚卫有些忐忑的踌躇之中,头靠着他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腰。
她的脸色还带着未消的绯意,还有些水润的眼里满是餍足,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一般。
“好舒服…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原本清脆的声音此刻显出几分甜意,带着些不一样的依赖感。
褚卫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实处,抬起手轻轻地抱住了她的腰,感受着这片刻的、原不该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温存。
是,这是背德。
整齐的衣衫之下是他残缺的身躯,他只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到了殿下的倚靠罢了。
没事的,殿下,没有人会把一个太监当作情爱之中的敌人。
褚卫温和着眉眼,掩盖住眼底不知不觉层层堆叠的阴翳。
“殿下现下如何?”
“嗯,已经不怎么难受了。”
安阳有些绵软地回答,眼里出奇地带上了几分倦意,身上带着刚发泄过的清浅放纵感。
“但是要洗漱…感觉有点黏黏的。”
她垂下头,感受着月事带的负担,有些接受着“人生就是这样”的哀叹。
“这都是小事,奴去叫人——”
“等等。”
安阳打断了他,眼里带了几分鲜少出现在她本人身上的羞涩。
“打水就好,我自己来。”
褚卫手一顿,看着她很显然酥麻还未散去,有些无力的腰,难得迟疑地皱起眉,似乎不太想放她一个人在盥洗室。
安阳:“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不会洗澡?!”
她难以置信地瞪了褚公公一眼。
褚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那种过分的照顾,已经极度偏向溺爱。
“奴去吩咐,等会如果有事,殿下便唤奴一声,殿下清洗之后出来换好衣服,奴再给您上些药。”
在刚才,他已经发现了安阳大腿间因为骑马磨得有些红,但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觉得痛。
踏云也不是什么脾气温顺的小马,难得见她,可不得折腾一番。
褚卫轻声连连嘱咐,见安阳点了点头,这才快步出去。
这个下午忙得不似以往。
若不是回宫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安阳真是想就地躺一晚上应付过去算了。
反正这里布置得也很合她心意。
“这点红印又不是什么肿痛,不必这样吧?”
安阳曲着腿,雪白的皮肤展露出来,唯独大腿内侧被马鞍搁着的印记格外明显。
“不可。”
褚卫明明是带着笑容,却冷酷得仿佛听不进任何言语,继续上前。
“多的是伤口当天无事,第二天却疼得厉害的,殿下并非不擅骑射之人,怎会连这事都不懂?”
他体贴的看过来。
安阳:“……”
他的手心放着一盏小瓷盒,里面是浓厚的混合着草药和花香的膏体。
“好吧。”
她放弃挣扎,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放在身前,腿张开,见那膏药被迅速涂在那泛红处,为了让这贵药更好的发挥作用,使了些力。
安阳不自觉地脚腕弯起。
看着褚公公熟练的涂药动作,能轻松窥见过去他到底有多少次受伤涂药的经历,快而准。
可是。
她沉默了半晌,干巴巴地问了句:“我不能自己涂吗?”
褚卫手一滞,他抬头看了看迷惑的安阳公主,又看了看自己已然迅速涂完并揉开的药。
“可以是可以,但是奴已经擦好了,接下来用细布裹上就好。”
安阳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放弃了挣扎。
等大腿内侧涂过药的地方都被绑好,安阳已经舒服了许多,穿好褚卫早已准备好的长裙,坐上了马车。
“结果也没有午睡。”
安阳抱着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一遍的靠枕,打了个哈欠。
“现在睡不着了。”
很困,但是闭上眼又觉得静不下心神。
褚卫拿起茶壶,倒了杯茶,说道:“殿下回去忙一阵就困了。”
安阳沉默地看着他。
“奴准备了些爽口的茶点,殿下可要尝尝?”
她下巴搁在枕头的顶上,看着正襟优雅端坐着的少年井井有条地在小案几上摆着从冰盒中取出来的点心。
只见晶莹剔透的黑色玉团在雪白的瓷盘上,宛如一粒粒硕大的黑珍珠,团尖还带着浅浅的霜意。
“这漆团的表皮是用黑米制成的,里面细软的酥酪,奶给得多些,没多少糖。”
他侧过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些殷切与笑意。
“殿下未用午膳,虽无食欲,却也不能空着肚腹。”
安阳觉得自己像是不听人劝的一家之主,家中贤内还要温和着为了她的身体再三来磨她。
她挪了挪腰部,上身往褚公公的方向倾了倾,张开了小嘴。
褚卫弯着眉眼,拿花形的小勺托起这小米团,喂到了安阳的嘴里,看着她慢慢地吃着。
没一会,她就又抬了抬下巴,喂进了第二个。
褚卫:“这物虽是热食,却因刚刚拿冰鉴存放了会,殿下不可贪食。”
安阳:“……”
她无言地凝视着褚卫,就在他笑着的时候骤然抬起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殿下不与奴说说,今日在马车是如何遇了害?”
褚卫起身,坐到了手撑着脸颊,半敛着眼的安阳身侧。
他声音清和,带着担忧,让安阳几乎没有办法拒绝。
她向来是吃褚公公这份软的。
“本也是要和你说的。”
安阳先开口,将说起这件事的性质一变,见褚卫一副洗耳恭听地侧过脸,继续说,“只是当时路过看到一多嘴之人…”
她将上午的事叙述了一遍,额外强调了自己下的重话。
本来就很认真听着她说的褚卫其实在她提点之前,就已经开始构思要如何顺理成章的构陷这些人了。
不过,说构陷也不准确。
李家子弟其实破事不少。
财力雄厚的侯府以及公府向来是褚公公重点关注的对象。
褚卫不过是随手一掐,就能想起他强抢民女害得家破人亡,最终审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的案子。
昔日李家尚书仆射之名不小,再加上财帛动人心,这种可大可小的案子,往往无疾而终。
这些年来李家地位不如以往,却还算是撑着副骨架子,不是很好处理。
但也绝非动不了。
“殿下可找一时日与陛下提起,这之后的差事,奴多得是办法从中插手。”
想通之后,褚卫勾着嘴角,笃定地说道。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安阳的行动能力何其之强。
不过是回宫第二日,她就捧着一罐早已熬制好的枇杷膏,气势汹汹地冲向了明政殿。
“什么?”
连本是看着奏折脑壳痛的皇帝听到安阳主动来找自己时,都狠狠的一愣,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安阳来了?”
皇帝站起身来,两手背在身后,左右踱步了几圈,狐疑地看向身后已经隐隐有些老态龙钟的王公公。
“她来找朕做什么?朕不是已经将褚卫送到她身边了?有什么事是褚卫都没办法帮她做好的?”
皇帝虽对褚卫说不上全心全意的信任。
但他敬仰作为救命恩人的安阳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本朝,结草衔环、寸草衔结之人往往更容易被人所看好嘉奖。
皇帝对褚卫的态度一直处于模棱两可。
他若是真的一心向着自家女儿,那倒也不必真的要他的命去喂前朝的那些豺狼般的世家官员。
要知道,年纪轻轻的褚公公,办事能力已经比很多年过半百的人用起来要顺手了。
恰好,安阳也正有此意,人送就送了,怎么处置那都是她的事。
她可老有主意了。
也因此,皇帝听闻她突然过来,就知道她肯定又带着什么大主意来了。
板着脸的中年皇帝左思右想,又叹了口气。
“朕的乖女儿肯定是受了什么委屈,不然哪里会来找朕呢。”
在一旁的王公公抬起头,脸上带着深深的迷惑。
谁能给那个小祖宗受委屈?嫌命长吗。
殊不知,之前太子不过是不小心摘了她崇雅宫的几个枇杷,就被她压着练了整整三日的大字。
那孩子一边哭一边写啊,最后练得手都有些发肿,继后那可是敢怒不敢言。
而几天后,太傅在陛下面前大夸,言道太子的书法进步颇大,笔迹隐现陛下之风骨——虽只有一点点。
陛下不知此事,回凰栖宫时还提起此事。
继后却再无话可说,事后还要送些礼去崇雅宫谢她悉心教导之善举。
若说太子在继后面前脾气还说不上好,但在皇帝和安阳面前那可是乖得不行。
说到底还是一物降一物。
皇帝对自家人那态度和对外是两码事。
“你去迎迎她。”
皇帝瞥了瞥王公公,下巴一抬,示意道。
在外的安阳快步走着,步子稳而平,身上的浅紫的褙子印着一排大雁,随着她的动作往后飘起。
“父皇!”
皇帝一抬眼:“哎哟,免礼免礼,这是打哪儿的风啊,把你给吹来了。”
黑发的少女妆容精致,眉眼如画,头上是两排钗,装点数个细小小的金花,偌长的织金纹裙摆几乎曳地,如花般在冰凉的地上绽放。
她行礼的动作又快又稳,如行云流水,优雅得仿佛刚从墙上的仕女图中落地现世。
皇帝装作民间百姓的口吻险些把安阳逗笑,而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把桌面上堆积起来还没处理的奏折塞给了她一摞。
“乖囡囡,有什么事,边看边说吧。”
安阳:“……”
她就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无了,明天早上6点见(倒下)
第28章 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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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无言地凝视着皇帝, 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哼。
中年老男人的小伎俩。
等一父一女在这书房内兢兢业业一上午,终于将堆积起来的事物处理得差不多了。
“太子还是年纪太小了。”
皇帝“啪”地合上最后一张奏折,而后感慨着岁月不饶人。
“为父还不到能颐养天年的时候啊。”
两人离开书房, 到明政殿边的清逸殿传了午膳, 在无外人的情况下,皇帝也不乐意修什么闭口禅。
周围服侍的人也只剩王公公与另外两位摆膳人, 皆是帝侧近身之人。
“先就知道你和舞源不对付, 怎么如今你反而帮她对付起她的前未婚夫了?”
皇帝不解, 拿着筷子往自家女儿的碗里夹了一块薄肉。
知晓她爱吃些清爽的由民间时兴起来的炒菜, 虽宫中大体还是偏向于炖煮,但每次她一来, 皇帝少不得要提前嘱托一声。
像个空巢老人,子女来了得想各种心思。
比如说为了不让她说完话就跑路,让她和自己一起看了一上午的折子。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减少事务的意思,能者多劳嘛。
刚好这一段时间, 足够御膳房准备一桌适配安阳口舌的台面了。
安阳差不多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碗中和着青菜的薄肉外皮呈浅浅的焦卷,是下锅烧之前先取半勺油煎了片刻, 才让口感不复油腻。
她不是不喜荤腥,只是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做到口感不腻不齁。
安阳当然知道怎么做。
她只是不会去吩咐皇帝身边的人, 崇雅宫的人谁不知道她的口味。
皇帝没办法。
但作为一国之主, 他肯定不能让他那溢出的慈父之心无处安放。
然后安阳就听自己宫里的人和她说,有皇帝身边的人来打探她的口味和她喜欢的菜谱。
安阳一言难尽。
她虽不想做饭,但写写菜谱也只不过一个时辰的事。
自己宫里的人收受了银子, 未来她到皇帝身边时强行被他拉下来共进午餐时,不用满嘴白水煮肉, 便也给了。
她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哪是为了舞源,我把人丢她门口, 只是想讽刺她和明陵、乃至于裴家人不是瞎就是下作卖女儿求荣。”
安阳撇了撇嘴,就着旁边的小巧琉璃杯喝了口葡萄果酿。
她没有丝毫掩饰,脸上完全没有对外的恬静温和老好人面具。
不知是不是错觉。
皇帝总感觉她身上有一点浅浅的,和褚卫评价世家纨绔时有点像的刻薄味。
明明口吻还是温和优雅的,吐出来的字眼却带着毒。
“这回来也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冒犯皇室…”
安阳将之前早已准备好的措辞拉出来说了一通,先是狠狠地将他批判到了泥地里。
“子不教,父之过,他究竟是如何长成这样还丝毫不知悔改的,想必李家也不可能不知晓。”
她想了想,又下了个重药。
“我险些被他所害,好在反应及时,受药效影响浅淡,喝了几副药昏睡了一场就好了。”
皇帝原本听她说着之前的话,还一口汤一口饭,想着李家这几年没给他惹很大的麻烦。
尤其在李尚书仆射致仕之后,更是掀不起火花来。
要动的话从长计议——
直到安阳说出这话。
“噔。”勺子碰到瓷碗上,发出的轻声。
在两人都未开口的此时,显得格外明显。
皇帝脸色就不对了,他今天忙着处理政事,还没来得及看密报,自然还不知自家女儿中了药的事情。
她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因为之后一看便知。
皇帝可不在乎那么多,只要有疑似下药的行径一律按死,没得商量。
早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饱受药毒之苦,对此事格外忌讳。
“朕知道了。”语气带着几分阴沉与笃定……
这便是他定会处置的意思了。
话说到这里,很是觉得自己费了些口舌的安阳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抬起杯子又喝了几口。
顾忌着她不喜欢太甜口的东西,糖给得有些少。
不过因为季节原因,即便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葡萄也难免有些酸,这个量也差不多合她的意。
“午后便不留你了。”
皇帝其实也看出她精神状态不太好,只不过此时才得知是因为药物原因。
他不知道,主要还是因为那药性导致安阳没睡好午觉,然后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才有些萎靡。
只是将锅毫不犹豫地扣到了那李家子的身上,准备之后慢慢算账。
“您不留我,我也还有得是事要忙呢。”
安阳叹了口气,饭后漱了口,而后请辞,随着皇帝和挥风似的挥了挥手,离开了此处。
她不知道,走后皇帝看着她送过来的枇杷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皇帝哪里不知道她是来打这亲情牌的,连苦情计和激将法都用上了。
女儿聪明,不肖似其母,看得清却优柔寡断。
知道他也看得清,却也就吃这一套。
只余得宫室之内缓而绵长的叹息。
……
回到崇雅宫。
了结了心间一件大事的安阳倚在靠椅上,手上拿着的赫然是有关太后被流离失所的农民截在半路的消息。
世家大多占据民间良田无数,卢家自然也不意外。
原本百姓们世世代代都已经习惯了这隐田的存在,虽受苛待,但也能侥幸生存。
褚卫派人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散播卢氏准备加大粮收的消息。
大多数农民们能留下的粮都只能艰难果腹,要是雪厚冻人的冬季更是难熬。
向来只会逆来顺受的百姓本也不会立即起事。
恰好褚卫让人混入了农庄,宣扬着卢家的贵人正是当朝太后,马上要回京的消息。
一时之间,众人或被撺掇,或不甘受苦,纷纷起事。
卢氏所在之地为琰州,琰州刺史好像是崔家人。
崔家和谢家好似是姻亲。
安阳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手写下信件,给她的旧日恩师谢大人。
让她借花神节考题之缘由,拜访一下他老人家吧。
毕竟从卢氏手中能够通过“顺应民意”和“太后懿旨”的名头,搜出来的田归还于民众,也是一桩能上奏邀功的好事。
更何况是卢氏这种以及日薄西山的世家了。
崔家之前也不过是不好明着对付,留了几分当年的薄面。
这回递上手的把柄不抓住,真是丢了他们的脸就是了。
安阳一气呵成写好信件,而后唤来宜春,让她把这封急件速速送出,毕竟她明日就要登门拜访。
要不是谢大人是个慢性子,她今天连信都懒得写直接上门了。
……主要还是怕他出门登山钓鱼,然后进门发现要找的目标不在。
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
就在安阳将花神节的事务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后,才放任自己闭着眼睡过去。
没有出意外的,一困就想午睡,一午睡就做梦。
仿佛身上压了个重物,让她最多只能蹭一下指腹,只能喘气,却不能出声。
安阳蹙起眉,睡得极不安稳。
她被抓在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眉心蓦然落了点凉意。
熟悉的气息拥了过来。
像是不想突然地惊醒她,动作缓慢,透着极为细致的温和。
“殿下,莫要睡了,晚上又睡不着。”
少年的声音带着笑意与几丝调侃。
安阳:“……”
她在太阳穴被揉着的时候慢慢睁开眼,眼里还带着血丝,脸色比睡着之前更憔悴了。
褚卫真是又心疼她睡不好,又不舍得真的让她不午睡。
“好点儿了吗?嗯?”
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冬日的暖阳。
安阳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袖摆,示意褚公公把自己扶起来。
然后褚卫就替换了靠椅的作用。
安阳刚挣扎着醒来,吐字都有些模糊。
知道她向来不乐意一件事说两遍,褚卫即便是听觉灵敏,也下意识凑近了听。
“太后那边能拖多久?不得让那些被利用的百姓出事,此事本宫未与父皇说,明日你跟着本宫去谢大人府上商议此事。”
褚卫:“如不出意外,能拖过花神节,太后想扶持卢氏女,即便本人不在也定会另做打点。”
安阳抬了抬眼,半睁着的眼眸里满是冷淡。
“卢氏如今不成气候,本宫即使不给她什么名头,别的世家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踩在脚下。”
她语气凉薄,不过是认为说得再是实话不过。
玉京之中,无论是后宅还是前朝,都是弱肉强食,所有人争夺着那有且只有一份的尊荣。
“一个离宫这么多年的太后又能做什么?”
安阳靠在褚公公肩前,不经意间说的时候,都没自觉到这随意语气中的傲慢。
她只是不想撕破脸,如果她真的动手把太后给拘禁了,皇帝顶多是为了顾全大局,把她也关在崇雅宫里禁闭。
这么多年,皇帝是个什么德行,安阳还能不知道。
太后却好像总是认不清形式,想用出宫进寺庙静养来逼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来扶持卢家——她觉得卢家才是她的退路,她的靠山。
而后一离宫就放不下架子,几年未归,这回是想借着花神节的由头回宫,实则还是想帮着卢家。
苟延残喘。
若是她什么都不做,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想要卢家的命。
“殿下饮些姜汁糖水。”
安阳立刻脖子往后一挪,像是见了鬼一样,满脸拒绝。
褚卫看了看手中被宫人们熬制得散发着姜香的红黑色甜水,又看向了态度坚决的安阳。
“殿下最近饭食也用得少,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安阳扯了扯嘴角,冷笑了声。
“现在是夏日,暖什么身子,滚出去。”
褚卫眨了下眼。
安阳公主鲜少对着他说出这样简单粗暴的命令。
与其说是不适应或者失落,更多的是新奇。
“殿下不喜便少喝一些?”
褚卫试探,眼眸里满是认真,上下观察着安阳的神态。
很可惜,安阳在口腹之欲上要求不低。
她瞟了褚公公一眼,一反刚刚的冷意,勾起了个温和的让人背后发凉的笑容。
“你认为你能说服本宫?”
褚公公见不奏效,也不想难为她,放到一边准备一会儿拿出去。
“不喜就算了,殿下莫气。”
他抬手揽着安阳,手捏了捏她的脖颈,声音讨好。
“太甜了,齁嗓子。”
安阳皱眉,“唔”了声,难得地解释了下。
“这几口糖水要本宫再拿好几杯茶去咽下,肚子都要喝撑。”
“是奴考虑不周了。”
褚卫语气诚恳,动作也没停,将安阳本来因为没睡好有的起床气,还被他的这碗糖水给激起来的烦闷缓和了不少。
褚公公刚给安阳差不多把脖颈捏得舒舒服服,她就一伸手推开了他的肩膀。
“有点热,不要成天搂搂抱抱的。”
在少年还有些怔愣的目光之下,这样说道。
一时之间竟不好评价这是过河拆桥,还是鸟尽弓藏。
也差不太多。
“殿下穿得已经很单薄了,房内也放了不少碎冰块。”
褚卫见她撑着身挪到床上,随手拿了一柄画扇来扇风。
“这还没酷暑呢。”
安阳懒洋洋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闷得燥…”她蔫蔫地说。
褚卫竟不知她这样怕热。
那她昨天到底是怎么撑着那太阳跑完的马。
纯靠意志力吗?既然这么怕热,那下午时那样难以忍受就可以理解了。
褚卫犹豫半晌,也不敢随意给她加冰鉴。
可亲眼目睹她背后的衣衫,隐约已经有些地方湿得贴到了她的脊背上,透出其下瓷白的皮肤。
“奴唤宜春她们来给您擦擦?您现下不适,晚些再洗漱可好。”
安阳抬起眼,不知是迟钝还是思索地过了几秒钟。
“你给我擦吧,她们现在有事在忙。”
褚卫一顿。
虽他进来时确实未见到宜春,但又不是别的人不在,能顶上的总还有木樨。
再说。
宫人们能有什么事忙?再忙还能不伺候主子?
只是说这话的人是安阳,这意义自然就不一样。
“那奴出去准备一下,您稍等片刻。”
他刚起身准备走,手腕骤然被床上的人伸手抓住。
褚卫最初反射性地想闪开,而后强硬地抑制住了本能——这里只有他和安阳在。
他如何能躲避殿下的伸手。
安阳抬起眼,匪夷所思地开口:“你不会拿热水来给我擦吧。”
褚卫沉默了几秒钟,有些好笑地曲膝蹲在半趴在床上的少女面前。
他眼尾略上挑,眼眶偏深,面白干净的脸庞上带着些安抚。
只见褚公公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撩过安阳耳畔的发丝,一捋放到了她的耳后。
“自然不会是热水,奴给您煮些散热、功效温和的药材,备盆温水给您,好吗?”
安阳听完,见他还认真的注视着自己,点了点头。
“…你去吧。”
“殿下小心莫要睡着了,奴叫人守在门外呢,再睡得头疼晚上又休息不好。”
安阳:“知道啦,去吧去吧。”
她随意地挥手,而后在床上如咸鱼翻身一般换了个姿势。
“呼……”
呼气。
少女闭着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心静自然凉。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在传统的每年运动会——秋猎之前,直至酷暑,皇宫内的人以及大臣命妇们会集体避暑。
安阳几乎没去过。
她才懒得在马车上长途跋涉那么远的距离,纳凉没多久,在那不算大的说不上是宫殿的山庄还要经历各种勾心斗角。
这种事多的地方往往有两个特点。
地方不大,人多。
都不用她解释,懂的都懂。
说不睡的安阳半敛着眼,迷迷糊糊,头却还是有些晕和疼。
褚卫的动作已经很快了。
但安阳像是被晒蔫了的小绿苗,蹭着蹭着,还是把衣服掀开了不少。
萎靡状态的人很显然不具备有抬头看向窗外,通过日照和太阳方位来判断时间的能力。
所以褚卫进出几次,拿着几块大些的软帕,桌上还摆了几盆颜色很黑暗的水。
但或许是看起来可怕,闻起来却并没有很浓的中药味,反而是淡淡的草香。
“你再晚些就可以等本宫明日起来洗漱了。”
安阳恹恹道。
褚卫轻笑了声,端着一瓷盆,将巾帕放进去完全浸湿后叠着搭在盆边,而后抬起手将仿佛奄奄一息倒在床上的安阳扶着抱到身前。
“殿下哪里热得很?”
安阳无言地看着他。
她的意思是。
热是一个整体在热,不存在哪个部位格外热。
出汗只是她发泄热的一个现象,难道她头上流汗就只是头脑发热吗。
即便不会读心术,褚卫也隐约感觉到了安阳那种微妙凝视其下的含义。
“奴的意思是,您想擦哪里?或者方便擦哪里?”
他摇了摇头。
“可要奴给您宽衣?”
安阳迟钝了几秒,而后张开了手。
感觉自己像个等爱妾服侍,两手一甩什么都不干的大款。
“帮我擦下背。”
安阳有些闷闷地说完这句,就垂下了头。
漆黑的发丝被顺到一侧的脖颈边滑下,被褚卫有些生疏地解开的衣服有的还沾了薄汗,单薄的衣衫愈发透明。
褚卫也没犹豫。
这脱下来的衣服肯定是要再换一件的,动作也利落。
少女的脊背纤细而洁白,挺直的脊骨仿佛一条优美的弧线从上至下,刚刚被衣服贴过的地方泛着浅红,在光下显得有些滑腻。
浸润了草药水的巾帕覆上去。
温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从上缓缓拭下,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泛着清凉。
安阳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那药水蒸发吸走了热,还是水里浸有清凉成分的药。
反正她舒服了,嘴里的呼吸也没有那么重了。
褚卫的动作徐徐,带着规律,尽量面面俱到。
等整片背后擦拭干净之后,褚卫又换了另一盆水,拉起了安阳的手臂,从肩膀开始顺着筋脉缓缓往下擦拭,一直到指尖。
安阳的前身覆盖着单薄的外衣,刚好够遮住她的脖颈及以下。
“腿上还好,就是感觉有点黏黏的,不知是汗还是潮。”
安阳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块崭新的干净方帕,手伸到外衣里,将自己的前半身囫囵地擦了一遍,而后随手丢到了一旁。
“殿下过会儿还有什么事?”
“读些书,准备一下明日和谢师的谈话内容,撸会儿鸭子。”
褚卫听着前面还正常的,都不是什么非要出门的大事,边休息边做都行。
直到最后一件。
他眼角抽了下,清隽的脸上难得带上了些匪夷所思。
“殿下喜爱那只白鸭?”
安阳疑惑地反问:“还好?可能是每天在书房里,看着它在窗口快乐的,扑棱翅膀跑着,有种奇异的热闹吧。如果没了它反而有些不习惯。”
褚卫沉默了几秒钟。
竟生出了长叹一口气而后扶额扼腕的冲动。
是他误会了。
误会这只鸭是殿下喜爱的宠物,没成想竟是这只鸭子也给他演了一出乎狐假虎威的戏码。
也罢。
“养都养了。”
安阳这样说着,将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衣衫拿起准备穿上。
褚卫刚想退避,就见少女面无表情,手却已经不知不觉将手中的衣服纱一弄反而后打了个结。
安阳凝视着手中的衣服,仿佛在较劲。
“殿下,奴来伺候吧?”
安阳:“……”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衣服递了出去。
看着一双巧手的褚公公三下五除二将衣服整理好,而后非常自觉地闭上眼抬起手,快速地将衣服在她身上笼好扣上。
“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好多了。”
安阳侧过身,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发丝如绸缎般散在背后。
“殿下若是有意,花神节的时候也可以带着它出去遛遛。”
褚卫走到她身后,有些生疏地从妆奁中拿出金链和玉梳。
从发顶一梳梳到尾。
他手一顿。
褚公公其实只是想帮她将这一头青丝束起来,以免她脖颈后面刚用药擦过一般就又被捂出汗。
他只是突兀、忽然想到了民间的习俗。
镜中的少女悠然又从容,手中还捏着小巧的簪花,没注意到他的走神。
也或许是褚卫隐藏得很好的缘故。
对。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他的思绪骤然停住,亦或者说是他必须强制自己停住那漫无边际的放肆妄想。
人要学会克制,更何况他是个太监。
天生就会克制。
想到这里他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即便这笑下隐藏着无尽的卑微与黑暗。
苦中作乐,哪个太监不会。
天生处于最底部的“残缺者”,连最凡俗的外人都会嘲着太监上青楼的笑谈。
手中的玉梳光滑又色泽清澈。
褚卫用金链给她简单地在耳畔扎了两束发,而后簪上了芙蓉花饰,带上一如既往的笑容,指尖是她细腻的发丝。
“殿下,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时间设错了是我的问题otl
第29章 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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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
公主卧房。
少女发丝间金丝缠绕, 精致的脸上带着笑意,她坐在椅子上,双腿上赫然是一只鸭。
褚卫也觉得和一只傻乐的鸭斤斤计较的自己也很愚昧。
但少女的柔荑在鸭身上捋了一遍又一遍, 它还时不时“嘎”一声, 动动翅膀。
褚卫的凝视逐渐变了味。
区区一只鸭子……!
两人面前赫然是棋盘,就目测而看, 白子势危。
安阳眯着眼笑, 又一子落下。
玉石造的黑子光滑细腻, 从她相夹的指尖落下“哒”地放置于棋盘之上。
“承让了。”
褚卫视线一挪, 叹了口气。
“是奴技不如人。”
他起初是想拿把琴来,为安阳公主奏乐的, 却不想她今日没有听琴的兴致。
算起来,安阳也已经许久没有召乐师了。
宫内除了美人撕头花吵架以外的娱乐少,她就拾起了棋盘放置于桌中央。
安阳提出“在崇雅宫内,既要在下棋, 便不可无注”,这项临时编篡的规矩。
反正在崇雅宫她说了算, 谁敢置喙。
褚卫点头接受。
他又能有什么不能给的?即便是身家性命,即便不压为注, 难道就不是安阳的了吗?
因此这局于他而言, 几乎无任何损失。
至少当时,他是这样想的。
“殿下可有要求?奴无不尽力。”
他坐于椅上,看向安阳。
褚公公不知, 安阳究竟有什么事需要通过下棋的赌注这种方式来达成的。
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
“不急, 再来一局,结束后本宫再与你说。”
少女的笑容清甜, 仿佛山间清露。
褚卫收拾棋子的时候有些困惑,还有什么要求是有必要攒着几个一起说的吗?
但他也没问。
原本长着两只脚坐在安阳大腿上的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在那小片地方摇着翅膀挪了几步。
褚卫拿着棋子的手一顿。
他的视线落在那只仿佛大智若愚的鸭子身上,眉头不自觉的一跳。
而坐在褚公公对面的安阳,她没有在意在自己腿上兴风作浪的鸭——不过就是个宠物动一动罢了。
她看着少年太监用食指与中指夹住白子,那细瘦的手仿佛比那玉子还要再白一些,像冬日的瑞雪。
安阳思绪一晃。
又想起了那个燥热的下午,正是这双修长的手来回抚弄,明明同样青涩,却又来势汹汹,比往日的柔和要用力许多。
她眨了下眼,就这样等着褚卫将手中的棋子落下。
和安阳下棋哪里能这般走神。
她勾着嘴角,知晓褚卫的注意力时不时会挪到她怀里的鸭子身上,即便他伪装得很好,也不恼。
垂下的发丝时不时扫了鸭子的脑袋上,让它不习惯地晃晃脑袋。
褚卫本就没有求胜之心,只是会认真地挣扎一下而后放弃。
不到几盏茶的时间,第二局安阳也喜得了胜利。
“殿下还要下吗?”
褚卫输了之后起身,出门从守在门口的禾夏手中拿了一壶热乎的花茶进来,为她倒上,顺便问道。
现下不算晚,但也已经到可以入睡的时间了。
安阳不以为然的一挥手:“这才哪儿到哪儿。”
褚卫:“……”
下午没睡好也没能让她晚上能早睡但凡一点是吗。
他浅浅地叹了口气,却已经有些惊人的习惯了的感觉,站起身,出门拿了少许茶点进来。
安阳瞟了一眼。
真的是少许,基本就是一两口的量,像是生怕她晚上积食似的。
她顺手将早已在她怀里又坐又被撸得有些毛躁了的鸭子放到地面上。
鸭子“啪嗒啪嗒”地走了出去,仿佛出入无人之境。
别人满不满意不知道,反正褚卫是满意了,又拿了一盆洗漱的水,一旁的红木托上的瓷器小盒还放着香膏。
安阳非常习惯地抬起手,任由褚卫拿着帕子与浸了花露的水,从里到外地将自己的双手极其细致地擦了一遍。
她看着褚公公这吹毛求疵般的动作,一时之间有些好笑。
看来,褚卫他是真的对那只在她的腿上呆了半个时辰的鸭有很大的意见。
就在少年太监拿着干帕想给她沥干手指上的水时,安阳突然已抬手,湿漉漉的手贴到了褚卫的脸上。
然后在他苍白的脸上按出了个水印子。
褚卫懵住了。
一是因为安阳这样玩笑到有些接近亲昵的举动,二是因为…他脸上的粉被水弄掉了,就会花了。
被水擦掉的地方露出他真实的肤色。
或许是因为安阳的动作没有很轻柔,被她掠过的地方有些泛红。
“殿下!”褚卫抬起手,握住了安阳的手腕,有些欲言又止,眼里挣扎又有些尴尬得不知所措。
他既不可能挣脱安阳的手——他也不舍得这样由安阳主动的、皮肤相接的触碰,又不愿意这副半花了脸的模样一直待在她的面前。
“好啦,你把手帮我擦干净,而后去洗漱换衣再来与我说些话。”
安阳像是刚捣了乱却又从容不迫的坏女孩,弯着眼笑了笑才放下手,却又帮他指明了道路。
“……是。”
他语气里满是无奈,却依然顶着这副已经花了半边脸的妆,将她手中的粉与面膏给重新洗干净,而后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膏。
“奴先告退,殿下若是累了便歇下。”
褚公公快速地行了个礼,而后在安阳随意地目光下匆匆告退。
此刻,他依然没有意识到安阳话语中的细节。
有什么败局要求,是需要“洗漱换衣”的?
又或者说。
褚卫过于在意自己在安阳公主面前的外表,潜意识里自己仿佛也是要倚靠这副身子来邀宠的,再加上她随意的玩笑,也算是关心则乱了。
以至于他认为,即便是沐浴焚香后再与安阳夜话片刻,也是理所当然的。
安阳手中捻着手中的棋子,放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一下一下地往上空仿佛硬币般抛着。
既说明天要拜访谢师,就让她想起了谢家嫡次子,也算是她昔日半个伴读的谢纪明。
这样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年纪小,却不代表不知事,谢家长子成亲的时候,谢纪明还曾在谢师课下问过她。
以后准备和怎样的人成亲。
他说他未来的妻子必定是个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持家修身的贵女。
安阳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谢纪明也小,脸上还有婴儿肥。
他还小,安阳的壳子里却不是个小孩。
所以她非常温和地扬起了甜美又假天真的笑容,说了句。
——你做梦。
把向来金尊玉贵受全家人重视的谢纪明给弄得眼睛通红,还咬着嘴巴死撑着不掉眼泪。
安阳不以为然。
在身为嫡公主的她面前难道还想摆架子?
想都不要想。
事后谢师问起她。
安阳自然坦诚相告。
她直言,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存在,还刚好嫁给谢纪明。
把谢师逗得不行。
他又在谢纪明的面前,问安阳相同的问题。
安阳:“姿容昳丽、守身如玉、知书达理、懂得变通,还要听弟子话的。”
谢纪明:“?”
你,你这比他又好得到哪里去吗?!
谢师也一愣。
“好殿下,你这要求和纪明差不得太多吧?”
安阳摇头,认真地反驳。
“还是差得很多的。”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看着年幼,所以这副正经的样子也看得格外可爱,忍不住想多她听掰扯几句,也算是童趣。
谢师:“此话怎讲?”
或许是上了年纪,说话风趣不少,也少了中青年时的很多顽固和愤慨,人变得宽和很多。
“弟子首先没有要求他的出身,也就是家世,也就是说他即便没有家财只是平民百姓也可,谢纪明可是说的是世家贵女。”
安阳一条一条地说。
“其次,弟子说的是知书达理,远没有到谢纪明说的要样样精通的地步,只要聪明即可。”
“最后,持家这种事,弟子身边多得是人能做,并不强求他执掌中馈。”
她真的在谢大人的面前三段式地讲出来了她的道理。
谢纪明狠狠地呆住了。
“这样,还不够宽容吗?”
说完后,她还歪了歪头。
谢师摸着胡子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了谢纪明。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纪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满脸纠结地被自己的同窗上了一节课。
学会知足,学会认清现实。
此时,门被敲响打开。
安阳的思绪回笼,看着少年眉眼清秀,颧骨边上和眼眶周围还隐约有些被热水擦拭过的泛红,他衣衫齐整地走了进来。
“殿下,可有话予奴?还是赌注需要奴来履行?”
褚卫见她抬了抬手,坐到了棋盘的对面。
棋盘上无一子,早已被安阳顺手收拾干净了。
安阳抬了抬下巴。
“本宫既然赢下了这两局,完全不提要求自然是不可能的。”
褚卫倾身,一副任她吩咐的姿态。
少年纤瘦的身形在这烛光之下格外明显,斜打下的影子落在地毯上细细的一条。
单薄的脊背呈弧线,圆领露出他略低的细脖颈,隐约能看到衣领阴影打在锁骨之上。
安阳坐在椅子上,和平时的优雅完全不同,她手肘搁在椅臂上,手背撑着脸颊,两腿翘着,足上的鞋将落未落。
见她不吭声,褚卫蹙起眉,稍微抬头,刚好对上她直视的目光。
“你能保证听本宫的话吗?”
褚卫感觉到气氛有几丝异样,却仍然不明她为何这样开口。
像是在质疑他的忠诚与否,却又好像…不太对劲。
安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殿下可尽信于奴。”
褚公公认真地回道。
安阳欣然扬起了灿烂的笑容,指尖似是在空中画了个竖线,从上而下。
声音轻,却在这寂静的房间内无比清晰。
“很好,你输了两局,现在,脱两件衣服。”
褚卫瞳孔一缩,向来灵动的大脑竟一下子没转过来。
……
什么?脱…?
褚卫知晓所谓的闺房情趣,却没有想到自己刚洗漱好穿戴整齐,就像是把自己这盘新鲜的菜端进了安阳公主的房里。
他骤然明白了安阳刚刚的那几次确认,和故意留了一次的赌注。
现下可是夏日。
即便是从头裹到脚,最爱层层叠叠从里到外的宫装,也没有几层。
坐在椅上的安阳身上几分肆意,眼里有些玩笑般的狎昵。
“怎么呢?”
刚刚答应得好好的,现下不乐意了。
褚卫脊背几乎是僵住的。
但他反应很快,或许是因为安阳的这般放纵,他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思绪。
这两件衣服既然没有点名具体是哪两件,便也能由他控制。
那么。
如何凭借这具身体更多的吸引到她的视线呢?
这样疯狂的思绪瞬间蔓延开来,一股诡异的酥麻感从脊骨底部往上蹿起。
本不应存于一个太监身上的奇异快感蹿了上来,几乎让他感觉到头脑发热。
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褚卫有时过于敏感,但有时候又会有些意外的迟钝——牢狱中如同来自地狱滚烫热锅里的呼唤和尖叫,混杂着浓重铁锈味的腥气。
被他亲手扼杀的生命,如落在米袋中的一粒粒米,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像是木头制的偶人,只会面无表情地俯瞰生命坠落。
人是会麻木的。
就像被温水煮着的青蛙。
在美好的每一天的日常里度过,就仿佛浸满了血丝的双手不存在,被磨利的刽子手也能沐浴在阳光与关怀之中。
用他对安阳公主的那复杂不堪的僭越之“爱”来麻痹自己。
无比可悲的是,褚卫即便读书万卷,依然有着大部分太监的劣性。
因为缺少了一部分,便想去追求另一种更加尖锐的刺激感。
这份污秽的阴暗像是钉子般深深地扎在他的脊骨里,永不挣掉,好像会伴随他一生。
即便是安阳公主挑起的这话。
即便她浑然不觉。
褚卫却迅速随之攀上,像是从地底的恶鬼般紧紧束缚住她的双腿,难以挣脱。
只是他格外聪明和运气好,披了一层足以蒙蔽大部分人的外壳。
而安阳思索了一下。
这番话对古代人来说难道还是太过火了?还好吧?
就在她准备退一步说,可以让他去一侧的屏风后面的换的时候,褚卫动了起来。
眼前的少年试图保持面上的淡然和恭敬,却还是有些难以掩饰的羞耻,未曾敷粉的脸上有些绯意,更不提耳廓的红晕。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装出来的,但很显然安阳并不在意。
褚卫先是将那最外的圆领袍的盘扣一一揭开,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细致,指尖灵活,却并不快。
他大抵也是没想到,自己刚穿上没多久的衣服,此刻竟要在公主的闺房件件脱下。
大部分读书人,亦或是世家贵族会把褪下衣衫当做尊严被剥离,践踏。
褚卫不过是个想媚上的太监罢了。
尊严这种东西早在他变得残疾,被宫内捧高踩低的人肆意剥削和凌虐的时候消失得毋庸置疑。
对。
和他服毒自尽,就为了保全生前体面的兄长不同。
只要能活着,要什么尊严。
当他在兄长的尸体面前吐出毒药的那一刻,他早就选好了自己的路。
褚卫开始在大脑内千百遍的回想起那些正值花期的宠妃应有的姿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不可过于刻意,也不可矫枉过正,端着显得做作。
他从未如此认真的对待一件事。
好像想将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最合适的角度。
最外的圆领袍被缓缓从他高挑的身体上褪下。
这件竟就是最闲宽松的衣服了,里面的衣服几乎都或多或少贴在了他劲瘦的身形上。
安阳原以为他会从外往里继续脱。
却没想到褚卫既没有去屏风后面,也没有脱掉下一件,而是背过了身,开始解最下面的里衬。
安阳眨了下眼。
背后只能看到他在挪动的手,只能隐约看到他里面确实有一件很薄的衣服被他搁着外衣解开了系带,而后抽了出来。
少年脖颈都像是被这夏夜的温度引得泛起浅红。
也可能是布料摩拭过带起的。
他半蹲下,将那两件衣服都非常工整地叠好,接着放到一旁的椅子上,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到了安阳的对面。
不知是现实如此,还是安阳的错觉,她确实感觉褚卫身上的白色衣不再齐整,贴着身体的部分开始变得明显。
安阳视线飘过,隐约能看到他白衣之下紧实的弧度。
“殿下,奴愿赌服输。”
他正过面容,认真地看过来。
安阳觉得自己像是坏心眼的主子,挑弄一个正经人,她手依然撑着脸颊,弯了弯眼。
“好,你输了两局,让你一回,本宫执白子。”
双方棋子颜色调换。
不知是天色开始变暗,还是两人之间有暗光浮动。
安阳落子的速度快了些。
别有用心的褚公公很快就发现了,她甚至一改往日温柔刀的棋风,攻势急剧了不少。
她竟是在下快棋。
“传闻,真正有天赋的棋手会在下错的那一步,感受到指尖如针刺的疼痛感。”
安阳看着他落子的位置,嘴角的弧度扩大。
褚卫手顿住。
第三局,败。
他叹了口气:“奴早说过,奴那点速成的棋路自然敌不过殿下。”
“不?本宫很欣赏你,敢于坐上本宫对面的位置。”
安阳随意地说。
“本宫其实没有很会下棋,只是脑子里多背了几本棋谱罢了,只是时下太少的人愿意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前几年的时候,在花神节的棋弈这一项,竟无一人敢坐到本宫的对面。”
她大失所望,即便是华阳依然多次相邀,依然未曾再出现在那弈赛之中。
众人惧于她的才华横溢的名头,她作为谢大人之徒,官家之嫡公主的身份。
不过。
安阳看了眼他的领口。
“你是只剩两件了吗?”除了裤子以外。
褚卫沉默着点了点头。
“再脱一件吧,不下了,棋下久了我眼睛都有些花。”
安阳随意地抬了抬手,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只见褚公公抬手在衣领处里外都看了看,思忖了几秒钟,还是将更薄的那件脱下了。
过犹不及,他想着。
而安阳懒散地爬到了床上。
或许是这三局棋确实消耗了些她的精神,她并没有之前那么神采奕奕了,躺在床上,而后拍了拍床。
褚卫刚准备将褪下的衣服拿起,就被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
“?”他手一顿。
“你不会觉得本宫那三局棋是白下的吧?”
安阳震惊地看着他。
这年头谁不是无利不起早啊。
褚卫见她又拍了拍床,迟疑了下。
不知道安阳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他踌躇着走了过去。
刚坐下,就被安阳张开手一揽,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腰。
安阳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那骤然僵硬的触感,但显得怀中的手感愈发削瘦。
“今日就轮到你侍寝了,小美人。”
她懒洋洋地说着,往后一拉。
…没拉动。
安阳眨了眨眼,因为她之前的杰作,他身上穿得几乎比一般人睡时还要来得单薄。
她掌心和手指随意地一动,便能触摸那白衣之下明显的弧度线条。
可能是被抱住之后过于紧张,他甚至刻意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但还是有热意传来。
“殿下,夏日可不缺人暖床。”
褚卫轻叹口气,无奈地想转过身,却被她手抱住动弹不得还往后拉。
安阳公主突然的固执,好像分毫不容人反抗。
他身上带着股刚出水的皂荚味,还有仅来得及提前准备好的,衣服上的香料味。
安阳很显然不为所动,她往里躺下,随意解开发间的发饰,而后头放在枕头边,任由漆黑的发丝散落在床上,一双眼眸注视着褚卫。
又拍了拍床。
褚卫按捺下心中隐秘的愉悦感,起身先是熄灭了所有灯烛,而后顺着她的手,拘谨地躺到了她的身边。
若是冬天就好了。
褚公公突兀地想。
他嘴角略勾,一边唾弃着自己的装模作样和卑劣,一边想着那是个能将安阳公主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当拥入怀中的美好季节。
“殿下,睡吧。”
他轻声说道。
安阳眸光微闪,抬起手拉住了他的手指,而后握住。
“你以后还敢和我下棋吗?”
她问得很认真,还带着些许玩笑般的调侃。
“殿下若想,奴自不会不愿。”
褚公公情难自禁地勾起嘴角,反捧握住她的手。
“殿下只需要将奴当个好用的器具便好,无论是玩弄还是肆意使用,奴都心甘情愿。”
他说的好听,声音斯文,用词却有隐约透着些在床笫之间的特殊含义。
“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在中间断章,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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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很穷请让我暴富 65瓶;泸晚 20瓶;果冻我要喜之郎、裴元家的小师妹、一只贪吃的荷兰猪、戏子 10瓶;卡萨布兰卡的蜗 9瓶;改邪归正 6瓶;风都知道 5瓶;syenrab 2瓶;魏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谆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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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谢府门口。
拜访曾经的老师, 安阳和之前莅临阮府完全不同,带着半车的礼品,穿着也偏普通贵女, 未用皇室常用的玄金以及正紫。
少女的发髻精致, 插着昙花簪,天青色的褙子里穿着月白的长裙, 她抬起手, 手腕上还挂着只白玉手镯。
“安阳。”
来正门口迎接安阳的是谢纪明, 今日谢府拒绝了任何访客, 大门口难得清静。
褚公公比安阳自己反应得还快。
他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到了门口的青年身上。
谢纪明看着比安阳公主要成熟一些,身上带了些洒脱, 更多的是书香世家的雅致。
他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褚公公站在马车下,刚伸手想托着安阳的手将她带下,就看见安阳拎着裙摆就跳下了马车,在他睁大的眼里走向谢家门。
褚卫眼底的阴影一深, 瞥了谢纪明一眼,而后双手笼在袖里, 快步跟在安阳的身后。
“你在玉京啊。”
安阳摆了摆手,跟着他往里走。
若是她不说, 谢家里不少人一时之间都无法判断出她是谁。
谢纪明:“你真是说话不饶人, 我这几年何时去离过京?”
安阳:“也不重要,没什么影响。”
褚公公一边为他们的熟稔感到心惊,一边又想起他们年少同窗。
他跟在随意聊着天的两人身后, 便有些难以抑制内心的翻涌。
谢纪明视线瞟了眼身后。
他向来习惯外人恭维的目光,只是……
老笑面虎的褚公公对着他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谢纪明想到, 之前在安阳身边的一直都是宜春与禾夏两位一等宫女。
而此刻的这位。
有些少年气的太监带着温吞的笑容,眼尾却凝聚着一股难散的血腥戾气。
他亦步亦趋, 以守卫者的姿态跟在安阳身后,模样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带着常人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老成精明感。
谢纪明不傻,他不可能没听说过皇帝的谕令。
他没想到的是,安阳竟会如此信赖于这位…风评“不太好”的太监。
安阳与谢师关系好是众所周知,且无半点虚假。
安阳公主母后早逝,阮家也并不像个拎得清的。
说句偏忤逆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师是真的拿安阳当半个女儿对待的。
也就是说,安阳把这位褚公公都带到谢家来,那必定是真的也将他当自己人。
如果说之前对褚卫的观感有些差,谢纪明此刻对他便愈发有些复杂。
但凡知道褚卫干过多么惨绝人寰的事,都很难对他抱有正面的印象。
即便是皇帝的命令,他也原本可以不做得那么毫无人道的。
可褚卫没有,他用最极端的手段塑造了能止婴儿啼哭的恶鬼般的奸佞形象。
但昔日同窗又是一副极力要护着他的姿态。
也不知道祖父能不能接受。
谢纪明想着,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在烦忧。
褚卫也在冷淡地心中掐着指尖算计着。
只有安阳毫不在意。
她拎着裙摆,快步走向谢师所在的园内,漆黑的发丝在空中仿若蝶翼飘飞。
花园内花团锦簇。
褚公公带着笑,掐着嗓子与身旁同样被安阳无情落下的谢纪明唠嗑着。
对面在纠结,褚卫却不在意。
他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尤其在世家面前。
可即便再厌烦,也不得不撑着笑脸来应付他吗?
褚卫勾着嘴角,有些恶劣地用相当恭维的话与谢纪明夸赞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的花园。
谢纪明原本听着好好的。
——以前客人来访也最爱夸奖谢府的绕池石景观与盆景。
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
褚公公夸得真诚,可前面的安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再加上皇宫内的景致也分毫不差。
稍作两句寒暄便罢了,还说了这多就变了味。
果不其然,谢纪明仔细一看,就见褚公公的视线也没落在那盆景之上,目光停留在恪守着礼仪,却步伐超快的安阳身上。
属实是心不在此。
得了。
谢纪明想叹气。
走快点吧,也别让祖父等久了。
褚卫轻笑了声。
他哪里看得惯和安阳公主但凡有亲近一点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昨日两人共枕眠,他此刻面对这些碍事的人,心情不那么灿烂,却也并不算差。
即便他并没有睡好,大部分时候都是注视着安阳的睡颜。
他睡,而后醒来。
褚公公只不过是想要享受一把睁开眼,视线第一个落在的便是安阳公主身上的这种美如幻梦的遐思罢了。
他从未想到。
这件事,竟然能够实现。
安阳可不管后面两个人的交锋。
少女如飞回的燕,急而不失礼地跑向了谢大人。
谢师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半眯着眼,坐在高堂之上,甚至有些老态龙钟的味。
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
谢师视线一动,就看见安阳快步朝着他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匍到他膝盖上,吓得他马上把手中的茶安稳地放回了木桌上。
“哎哟喂,这是做什么。”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别人搬着,紧跟着她进来的箱子,一下子皱起了张老脸。
“你每次来啊都和散财童子似的,弄得像是为师这偌大的谢府缺你这点,你可多攒攒你未来的嫁妆吧。”
谢大人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安阳站在他面前连连点头。
“你每次都点头,从来没听进去。”
谢大人手一拍椅臂。
后面的谢纪明和褚公公跟着走进来。
谢纪明见状,笑着开口调侃。
“祖父之前还总提呢,安阳无事不起早,平时都不出宫来看看他老人家——”
“说什么呢!”
谢大人瞪了自己的不孝子孙一眼,而后咳嗽了声。
“为师的好蓁蓁,你这回来必定是有重事与为师说,下人都已被为师提前屏退。”
安阳笑了笑,侧过身,表情轻松地抬了抬手。
“褚卫,你也先在外等一会儿。”
“是。”
褚公公一行礼,迅速退到房外,动作之快谢纪明都未反应过来。
谢大人看着自己的孙子:“你也出去。”
谢纪明:“诶?那孙儿告退。”
外人竟是他自己。
他愣了下,而后也转身离开,出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褚卫。
那纤瘦的少年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像是被宫中的戒尺刻意丈量过,挺拔而笔直,与那宫规分毫不差。
听到身后的声音,褚公公略微侧了侧身,眉眼平和,只余得少许温润的笑意。
这人身上带着股常见的疏离感,待人接物却显得谦逊文雅。
若不是谢纪明早知褚公公的那些事迹,光是看到他的模样,也绝不会想到他便是褚卫本人。
“谢公子可是在准备来年的恩科?”
褚卫含笑看着他,“可是有成家的打算?”
谢纪明一顿。
万没有想到,躲过了三姑六婆,居然还有个太监没能在这上面放过他。
“谢某当前一心准备科考,成家之事尚且不…”不急。
“嗯?”
褚公公略抬了抬眉,“谢家大族,挑选正妻便更是慎重,再三斟酌也是应当,可也要稍作留意,免得出挑的已经被提前下聘聘走了。”
谢纪明:“……嗯,嗯。”
“不过也切莫好高骛远,花神节将近,想必能知晓贵女们的水准,也好知个底。”
怎么感觉被催婚了。
谢纪明心情复杂,原本觉得这位有些晦暗莫测的感觉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些许。
“安阳姐姐!”
“安——诶,兄长?怎么是你在外面?”
不远处传来一对少年少女的声音。
褚卫和谢纪明齐齐侧过身看了过去,直接奴婢们急匆匆地跟在两位主子身后。
“世家大族就是人丁兴旺。”
褚卫望着走进的人,半眯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其中一女看起来年龄与安阳公主相仿,但单看骨相,应是要大些许。
而那位喊“姐姐”的则是个看起来偏小的少年,应当还是在是书堂上学的年纪。
“纪莺,纪朝,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纪明扶着额,看着跑到他面前的两人。
他们是隔房的堂兄妹,纪莺和纪朝是亲姐弟,却是另一房的。
“安阳姐姐来了,我自然要来啊。”
那少年抬起头,像是长着张娃娃脸,本就不算大的年纪看起来更是水灵,满脸郑重与意气。
谢纪明瞬间抬起手想制止他:“停停停……”
可惜他失败了。
谢纪朝紧接着继续说道。
“我可是励志要嫁给安阳姐姐的人!”
谢纪明满脸一言难尽。
本是不在意旁边兄妹们打闹,思索着事隐约有些走神的褚卫,听这话,视线瞬间挪了过来,挑起了眉。
谢纪明看着身侧饶有兴致的褚公公,张了张口。
“孩童之语,不可当真。”
他觉得还能挣扎一下。
真的。
谢纪朝:“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真,真的。
“差不多得了,想攀附安阳公主的人多得是,哪里轮得到你。”
谢纪莺毫不犹豫地扒开了自己的弟弟,抬起手先和意识模糊(?)的谢纪明行了个礼。
谢纪明:你好,请问重点是这个吗?
“殿下与谢大人正在说话,想来现在暂无闲暇与两位说话。”
这声音一出,才将谢纪莺的注意力拉走。
谢纪莺狐疑:“不是宜春?”
面前气质温吞的人看起来年龄和她相仿,唯独上挑的眼尾略显凌厉,声音也斯文得像半个书生。
“叨扰,咱家随行殿下而来,姓褚。”
褚卫略微抬了下手。
谢纪莺愣了下,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是个太监。
褚…这个姓氏有点耳熟啊。
反而是她身边的谢纪朝用相当危机的目光盯着褚卫。
他的警惕目光明显到让褚公公眯着眼,不禁失笑。
外面的气氛和谐中透着诡异。
而另一侧,堂内仅坐着安阳与谢老爷子两人。
“此次前来拜访恩师确实有些事。”
安阳坐在谢大人的身旁,抬手先为他斟了一杯茶,热气缭绕而上,沾染到指尖。
“一是桩急事,信中略微提到,有关琰州隐田之事,弟子不便直接与崔刺史致信,少不得劳烦先生一回。”
“这件事为师看过信之后去稍作查探了,对那崔家是桩大喜事,也与谢崔两家关系有利无害,只是。”
谢大人摸着胡子语气一顿,百思不得其解地看向安阳。
“你把事闹这样大,是想在皇太后回来之前给她找点麻烦?”
安阳摇了摇头。
“弟子只是想把她截在半路上,别在第一次经由弟子手的花神节上闹出事来。”
谢大人:……
确实,也是个办法。
“二便是花神节考核一事,弟子准备除了与往年相同的礼乐射御书数棋画外,还想稍作增添了插花、制香以及工艺的科目。”
安阳说着,指节点着桌面,不知不觉与旁边的高龄恩师达成了惊人的同步。
“原是想着若是闺中女眷,增添刺绣一项也不错,但若是假如考核,耗力耗时,不当场绣有舞弊嫌疑,反而得不偿失,因此作罢了。”
“冠冕堂皇。”
谢大人摇了摇头,毫不避讳地指出她的心思。
“你若是真觉得有这些纰漏,那为何不废除那工艺?造机关修缮建筑这些事可比那刺绣麻烦得多,你惫懒,但还能记着工部缺人之事,却不愿为了那刺绣的收录与传承尽一份心力?”
安阳怔愣了下。
她想的时候不觉得,此刻被谢师点明,才发现自己潜意识里那本不该有的轻慢,不由得蹙起了眉。
“蓁蓁,为师不是想责备你。”
谢大人叹了口气。
安阳望着眼前的老人,相比当年,他的眼眶已然有些浑浊,里面确是满满的担忧与和蔼。
她下意识攒紧了手指。
这世上真正关爱着她的人乍一看很多,但细数下来却鲜少。
“安阳”乃她作为皇帝嫡女被赐予的封号。
从小受封之时,几乎所有人都这样称呼她,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皇帝本人。
只有这位恩师从她刚被教导时,受封之前唤她的本名,现在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她之姓乃国姓为“容”,其名为元后所取,单字一个“蓁”。
幼时便被作“蓁蓁”。
“为师知晓你不喜那鸡毛蒜皮的争斗,但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你有相较于常人更宽宥的视野,本也是好事,可你本不该下意识漠视了下方的人。”
谢大人放在安阳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长叹了口气。
他自然也发现了,安阳对于那花神节是有些恹恹的,将其当做了玩弄权术的局,便不愿太过费心费力。
事实上,正因为往年的花神节都是这样的,她才会有这样的态度,但又暗藏了那么一丁点的期待。
谢大人不奇怪。但不能因为过去是这样,就一直保持,不去推行。
“若你一如华阳公主那般,为师便不会与你这般说了。”
“蓁蓁,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这样的条件来俯瞰众生,为师花了许多年才勉强去除这天生的傲慢,便也不希望你也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道路上的小商贩是不愿念书吗?闺中勾心斗角的女子是不愿当官吗?有时候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没有那个条件。”
“因为你可以理解,所以为师才希望你能做到最好,即便第一年不够完善,还有明年,后年,你现如今也才刚及笄罢了。”
安阳垂下眼,点了点头。
“先生之教诲,弟子会谨记于心。”
她正着神色,非常认真地记下了谢师这番郑重的话。
安阳一直是傲慢的。她其实也有自知之明,因为她上辈子便是如此,习惯于从虚浮的上空,镜里看花般望向下方。
看了,便觉得知道了,却并无所感。
这辈子的身份更是一国贵公主,也没有真切地感受过茶米油盐之苦,切身体验过其他人的艰难处境。
她一直都活在自认为的“通情达理”之中,连一点感同身受的通感都匮乏至极。
这也是执权者最容易犯的错。
“校考在即,如果这堆事今年来不及便也罢了,你的身体最重要。”
说完那些话,谢大人咳嗽了几声后,又缓和着表情,关爱的与她说道。
“先生放心,弟子心中有数。”
安阳又为他倒了杯茶,看他已然有些骨瘦嶙峋的手,上面还有外出的晒痕,小心地放下茶壶,几乎未发出半点声。
“最后一件事,想必就是那小子了。”
谢大人清了下嗓子,视线往外瞟了一下,而后不解地看着安阳。
“皇帝此举是因你而起,为师不奇怪,但你是?”
“先生。”
年事已高,显然是经不起吓的老爷子端详着眼前正值花期的少女,她脸上带着浅笑,但不是敷衍又虚假的面具,而是真情实感。
不详的感觉骤然升起。
“他是弟子从父皇身边要来的,乃弟子的入幕之宾。”
谢大人:“……”
“………………”
老爷子颤巍巍地抬起手,揉了揉耳朵。
安阳都准备再与他说一遍了,谁知他抬起手作巴掌状示意她“停”。
谢大人缓了缓神。
他有个孙儿臭小子觊觎安阳,还不听劝,说了多少次谢家不会与皇室联姻,那小子就不信邪,还说要离家出走,就要倒插门。
谢大人本是严厉拒绝的。
但,此时此刻,在听到自家好徒儿把一个恶名昭彰的太监当了入幕之宾,巨大的荒谬感从天而降。
刹那间,谢大人觉得还不如让自家那傻孩子倒插门呢。
“守身如玉…竟是这个守法?”
谢大人满脸大受震撼,无法理解。
阉了?
听话,太监那可确实是听话了,至于姿容昳丽…刚刚瞅了几眼,好像是长得不错。
可那是个太监啊!
怎么会有人找男宠,找太监的呢?
在这种时候,谢大人反而希望安阳能正常点,和华阳公主学一学了。
至少华阳公主找的各路人,什么书生,伯爷,都是些正常男人。
一个太监,而且是声名狼藉、恶贯满盈的太监…
谢大人抬起手,扶住了自己的头,仿佛也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常识。
本就没有未来的情况下,甚至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
他不是不知道,过去时不时就会有太后与太监秽乱后宫的逸闻,这不是无中生有,深宫寂寞却也并非难以理解。
但,安阳这才多大啊。
她才刚及笄呢,才那么小一点。
谢大人眼神恍惚。
他还以为自己来得及,拼一拼,万一还能活到抱抱他徒弟的孩子的时候。
这,这还有机会吗?
“蓁蓁啊,你别吓为师啊。”
老爷子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几下。
安阳:“……”
“没在开玩笑呢,弟子也不是一头热,您难道还能怕我干出什么为爱痴狂的事吗?”
她叹了口气,笑道。
谢大人看着坐在他身侧的少女神态从容而理智,并无半点玩笑与轻狂,心也不由得从半空中落下了许多。
“你要好好考虑啊,为师不是逼着你,只是怕你所托非人。”
老人家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看得安阳都心疼的好笑了起来。
“历来不少痴男怨女,尤其是和那种铁石心肠的人,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治愈他们的伤痛,成为他们的救赎,觉得他们之前不爱人,是因为还没遇到自己…”
安阳:“咳,咳咳…”
谢大人睁大眼,瞪了她一眼。
“你别笑啊,为师和你说正经的呢!”
安阳喝了半杯茶,有样学样地抬起手在老人的手背上轻拍了拍。
她弯着眼,笑容满是真挚。
“你放心,弟子再不济,也是个嫡公主,更不会因为情爱而犯傻。”
“就怕你们年少慕艾,一腔热血爱上脑。”
谢大人深深的叹了口气,像是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悲惨案例,语气都透着沧桑。
“在这方面您大可放心。”
“弟子永远也不会落到那般地步。”
她的声音笃定而自信。
堂内二人又稍说了些闲话,而后被外面几个小家伙的声响给吸引了注意。
两人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听着喧哗之处。
只听见。
“年岁小怎么了,安阳姐姐喜欢什么样,我就往什么方向努力,我为姐姐守身如玉,勤耕不辍,学至登堂入室,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站到安阳姐姐的身侧!”
“好了,谢纪朝差不多得了啊。”
谢纪明和谢纪莺一人一边,把帽子都歪了的谢纪朝死死架住。
谢纪莺眼神有些飘移,一股他爱咋咋的味,其实根本不想管这弟弟。
但是完全不管,好像也不太合适。
——好歹堂兄在旁边杵着呢。
刚走出来的谢大人表情难受了起来。
真是个小冤家。
好在他身边的安阳仿佛已经习惯了。
谢大人竟有几分奇异的释然。
大抵是丢脸已经丢习惯了,好像这也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文过半了出现了女主的真名,不愧是我x
早就取啦只是一直没必要写,我自己都是叫她安阳(。)小名“蓁蓁”是准备以后拿来发糖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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