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灰雾的生机盎然超乎了李寄秋的预料。在告别那位民间科学家之后,他原本打算寻找一个较为偏僻的角落,然而却迟迟未能如愿。因为几乎每一处他认为应该没有人的地方,在靠近之后才发现都已经有了主人。
就这样推着车走了半个多小时,李寄秋依然没找到合适的地点,身边反而多了个同病相怜的中年人。
这位中年人同样推着车,但他的车明显比自已这辆要破旧许多,似乎是被外面的奸商坑了。车上载着一个面朝下趴着的女孩,从穿着来看应该比较年轻,很可能是对方的女儿。
中年男人身形略显消瘦,背部微微驼着,鬓角已经斑白。尽管他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深深的疲惫与空洞。
在第一眼看到这位中年男人时,李寄秋便感觉对方整个人似乎被一种悲伤至极的破碎感所笼罩。与此同时,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协调感。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本来是不想搭理对方的。但中年男人却很自来熟,主动靠近过来打了招呼并一起同行。
“这位兄弟,你要复活的是......你的女朋友吗?”中年男人低头看了眼李寄秋的手推车,很真诚地赞美了一句,“这个姑娘很漂亮。”
李寄秋不想多费口舌,干脆地回答道,“是。”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也是过来人,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你们之间的感情肯定特别好。”
“过来人”这三个字引起了李寄秋的好奇心,他忍不住问道,“大哥,您的爱人也已经过世了吗?”
“对,雾灾之前我妻子就因病离世了。”男人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除了怀念之外,还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跟你不一样,我和她的感情一直谈不上好,总是在吵架。”
“结婚十八年,除了新婚的头一个星期,几乎每天都在吵。无论是谁洗碗扫地这样的日常小事,还是放假该去哪里玩这样的旅游计划,我们的意见几乎没有一致过。”
“最后的结果就是,碗碟扔在水池里发臭了都没人愿意洗,宁愿扔掉买新的。然后家里就不再开火做饭,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就叫外卖。这十八年来,除了蜜月旅行那一次,就再也没有一起外出旅游过。不是不想,而是我们从来没办法说服对方。”
李寄秋忍不住转头看向中年男人,此人的面貌乍一看挺文质彬彬的,应该是一团和气的那种类型,但没想到性格会这么执拗。而且,他找的老婆竟然也是个同样偏执的人。
“你们这种情况属于互相伤害,双方都不肯让步。性格不合的话,就应该早点离婚。”李寄秋直言不讳地给出了自已的看法,“夫妻间一直吵架,对孩子的成长只有负面影响。”
说着,他看向男人手推车上的那个年轻姑娘,不由得都有点同情这个已经死去的女孩了。
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长大,后来母亲因病去世,只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从穿着来看,应该也就十八岁左右,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结果又遇到了灰雾爆发的世界末日,最终因不明原因而离世。
还好这个男人作为父亲还算尽责,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已的女儿带到这片灰雾之中寻求复活的可能。
“……离婚?”中年男人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与不甘交织的神情,仿佛是在自问自答,“小兄弟,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啊。”
“呵呵,成年人总爱找各种理由为自已辩解,特别是在感情和家庭问题上。”李寄秋忍不住出言嘲讽道,“等到年老了,又开始后悔,后悔自已当初为什么没有如何如何。”
“哈哈哈……”虽然明白这话是在嘲讽自已,但男人还是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中充满了酸涩与痛苦,“你说得对。小兄弟,看你年纪不大,对这些事情倒是挺有见解。我现在确实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和她离婚。早点离了,或许我们都能开始新的生活。”
“不过......人都是这样,不碰壁不转身。哪怕真的碰了壁,有时候也依然不肯回头。”男人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悲哀,“虽然我们每天都在吵架,但我确实爱过她。所以我总是在想,说不定呢?说不定,过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了?只要再耐心等一等,我们之间的感情就能变得像结婚前一样好。”
李寄秋皱起眉头,用鄙夷的目光瞪了男人一眼。
自已在上初中时,发生了一件印象极为深刻的事。
班上有一位同学,性格极其内向。平时说话结结巴巴,声音微弱且缺乏自信,根本听不清楚。他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眼睛从来不看别人的脸。即便有人尝试让他抬起头,他的眼神也会慌乱地游离,无法与他人进行对视。
这位同学在班上几乎没有任何朋友。甚至可以说,一整天下来都不会有人主动与他交谈。这并非因为大家排挤或欺凌他,而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与他交流起来非常费劲,而他本人也没有与他人交流的意愿。
在拥有五十名学生的班级里,他仿佛是一个完全透明的存在。课间休息时,他总是独自坐在座位上或是站在走廊上凝视着外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初三上学期,这个同学在家里自杀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班上的同学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毕竟,这个同学的存在感实在太低,大家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彼此间的关系陌生得如同路人一般。
因为学生自杀,学校特地为此召开了一次家长会,李寄秋这从母亲那里了解到了那位同学的具体家庭情况。
他的父母关系不和,整天要么吵架,要么冷战。虽然这对夫妻都在以自已的方式关心着孩子,但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给儿子带来了多么大的影响和伤害。
至于那位同学自杀的具体原因,无人知晓。他没有留下日记或遗书,甚至在死前还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了,然后就在自已的房间里上吊结束了生命。
虽然那位死去的同学并没有在李寄秋心中留下太多记忆,但这件事却给他带来了极深的影响。
“你们夫妻俩太自私了,完全没有考虑过对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吗?”李寄秋冷冷地哼了一声,“做你们的女儿,可真是倒了大霉。”
中年男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也知道对不起女儿。在讲完自已的经历后,他转而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问道,“小兄弟,你和你……女朋友认识多久了?”
尽管之前对别人的家庭和感情生活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但轮到自已的时候李寄秋却不愿多谈,只是简单地回答道,“两年了。”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两年时间也不算短了。小情侣之间能两年都不吵架,确实挺难得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
这个自私的男人让李寄秋心生反感,不耐烦地反问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们没吵过架?”
“我说了,我是过来人,所以看得出来。”
男人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然的惨笑,随后他抹了把脸,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问道,“小兄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你女朋友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一对爱人之间是如何做到既感情深厚又没有任何争执的。”
“……”李寄秋本来不打算再和对方多说什么,但男人刚刚那一刻流露出的哀伤与绝望还是让他稍微有些心软。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并不是没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如果看法相左,我会先闭嘴,然后思考这件事是否重要到需要争执。如果确实事关重大,我会尽力客观地分析情况,让对方理解我的用意;如果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通常会选择敷衍过去。”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但这样做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女朋友必须是个能讲道理的人,能理性地思考问题。否则,就算你一再退让,她也只会步步紧逼罢了。”
“你说得没错,她很理性。”李寄秋再次低头看向纹丝不动的玲云筱,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事实上,这两年来我们意见不合的情况只发生过一次,而且在我分析解释之后,她很快就理解并接受了,完全不需要多费唇舌。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们彼此都懂得退让,她甚至比我让步得更多。只要双方都愿意各退一步,其实根本就不会有矛盾。”
“真好啊……”男人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羡慕与感慨,再次重复道,“真好啊。”
“我的爱人从不会让步,当然我自已也一样。我们只会锋刃相对,谁都不会退让一步。”男人低下头,声音有些低沉地说,“直到病重即将离世的那一刻,她才稍微软化了一点,那也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出服软的话。”
“你们俩的性格确实不太相配。”李寄秋想要尽快摆脱这个只会倒苦水的男人,于是随口说道,“如果你将来打算续弦,别再找和自已一样强势的人了。”
“小兄弟,谢谢你跟我分享自已的经验。”男人微笑着向李寄秋点了点头,“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说着,男人伸出了自已的左手,似乎是想以握手的方式告别,不再叨扰对方。
直到这时,李寄秋才发现了一丝异常。
随着男人的动作,他的推车微微失衡,车上那个年轻女孩的尸体也因此露出了半张脸和左手。
那女孩的左手无名指上,赫然戴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
而在男人伸过来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一枚款式一模一样的戒指。
男人声称自已结婚已经十八年了,而这个死去的女孩看上去更像是一名大学生,年龄大约在二十岁上下。因此,死者并非男人的女儿。
更何况,这男人从未提及过死者的身份。哪有父亲会把亡妻的结婚戒指戴在女儿的无名指上!?
而且,从露出的那半张脸来看,女孩的脸色呈青紫色,眼球充血严重,几乎就是一只血红的眼睛。
李寄秋记得在与玲云筱闲聊时,对方曾提到过一些尸检的常识。面色青紫、眼睛严重充血,这些都是窒息死亡的特征。
只有夫妻才会佩戴相同的戒指,而这个女孩的年龄显然不可能是对方的女儿,因此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虽然内心惊骇不已,但李寄秋表面上依然保持着镇定,没有去握对方伸过来的手,只是淡淡地说道,“在这种鬼地方,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
男人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笑了起来,“你说得对。那就不打扰了,祝我们都能复活成功吧。”
虽然李寄秋成功地掩饰了自已的情绪,但观察力极为敏锐的男人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在离开之前,男人望着自已推车上的女孩,语气漠然地说道,“相信我,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后,他推着车拐进一条岔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灰雾之中后,李寄秋这才松了口气。他用左手取下紧扣在右边车把手下方的手枪,让因紧张而过度用力的右手拇指放松放松。
李寄秋并不怎么害怕那些怪物或怀有敌意的人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要么用子弹回击,要么直接逃跑,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他真的有些害怕精神病患者。精神病的思维方式与正常人截然不同,谁也无法预测那异常的思维会驱使他们做出什么举动。
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情况是,车上的年轻女孩是他在妻子去世后新找的对象,而这个对象又离他而去,所以男人才进入了这片灰雾,想要复活对方。
第二种情况是,那个年轻女孩其实就是他的原配妻子。之所以年龄看上去不对劲,是因为他的妻子之前已经复活过一次,但复活后又再次死亡。现在,男人带着这死而复生、又再次死去的妻子进入灰雾,试图第二次将她复活。
问题在于,男人的妻子在第一次复活后究竟是如何死亡的?窒息这种死因,人为因素的可能性更大。而且,这位妻子真的仅仅复活过一次吗?说不定,已经有很多次了?
李寄秋更倾向于相信第二种答案。这个精神病在妻子去世后,将她的尸体带进了灰雾之中,然后反复地将爱人复活、杀死、再复活、再杀死……如此不断地重复这一过程。
至于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李寄秋并不十分清楚。可能是因为扭曲的爱与恨,又或许,男人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就是答案。
“直到病重即将离世的那一刻,她才稍微软化了一点,那也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出服软的话。”
男人在享受妻子临终前对自已的顺从。十八年来,他们之间的争吵不断,只有在妻子即将离世的那一刻,她才终于向自已认输。
李寄秋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此时他终于明白了男人身上那种不协调的气质究竟源自何处。
一个早已彻底发疯的癫狂之人,表面上却维持着理智与和善,推着自已已故妻子的尸体,与陌生人若无其事地畅谈夫妻感情问题。而他那位可怜的妻子,甚至无法通过死亡来获得解脱,只能被反反复复无数次地杀死并复活。
那位民间科学家老头说得果然没错,这片灰雾之中确实隐藏着骇人的精神病。
李寄秋扶稳推车,如同逃命一般迅速离开了这条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