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7个小时时差的国度,到达时仍然是下午,阳光明媚,云朵低低地浮在半空中,米字国旗飘扬在小白房子的红色屋顶上,大片的草地。看到这一副平和宁静的风景,希言不由地想到,许玥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所生活的国度,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但那是一段自己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在英国的生活,起初很是美好。
每天上午去上语言课,课程并不紧张,班里又是中国同学居多,让希言感觉不到任何压力。下课时间是下午3点,国内时间的晚上10点,走在回家的路上开始给许玥打电话。
途中会经过一大片公园,夏季的空气冰冷潮湿,微雨之后,四处浮动着植物的清香,路边的树丛里有小松鼠灵巧而又机警从跳过。草地上,那些踢足球的小孩正在无忧无虑地欢笑着。时常能遇到有人牵着长相怪异的大狗,迎面走来,见到希言在好奇地观察,又会友好地点头微笑。
希言边走边将这些描述给许玥听,然后许玥也会告诉希言她初期的孕吐,体重的增加,孩子的发育情况。
一如寻常那般,坐在她的身边,一问一答地聊天,仿佛不曾有过离别。
走到家门口,刚好25分钟,然后告诉许玥,很想念她,最后说晚安,挂掉电话。
希言的室友是一个叫做杜晓的中国女孩,和希言同校但不同专业,和大部分留学英国的中国女生一样,也是妆容精致,所用物品皆是名牌,整个夏季,杜晓的全部生活就是在伦敦购物,她房间里奢侈品的纸袋已是堆积成山。时常见到她坐在走廊,坐在餐桌前,抱着电脑,埋头在网上搜索着各类奢侈品的打折信息,她和希言的聊天话题,也永远是如数家珍一般的描述各类奢侈品的款式和价钱。
希言不喜欢背后议论人,不过她乐于将这个室友痴迷于购买奢侈品的轶事来描述给许玥。
另外,还有个叫做Mike的华裔男生,读医学博士。
三个人合租一间现代化的公寓,家具齐全,房间很漂亮,窗外的视野也很开阔,能看到数不尽的红色小房子点缀在草地和树林之间,蔓延至地平线。那大片的天空,永远都低低地悬浮着云朵,不断地有飞机正闪烁着银白色的光线,飞越这个城市的上空。夏令时的夜晚,在每天9点以后才可以看到日落,橙红的光晕会将房间的一切都过滤成特殊的红色,仿佛是淋下了一层透明的草莓果酱,奇异得犹如幻境。
希言又将窗前的风景拍了下来,用电子邮件发给了许玥。
“我住在一个有星空,日落和地平线的房间。”希言是这样描述的。
希言从来都很安静随和,在她和许玥共处的那些时光里,也养成了不少精致的生活习惯,总是将房间,浴室和厨房清理得一尘不染,整洁异常,加之希言又会做饭,两个室友都与她相处得十分和睦。
到了周末,悠闲地逛着伦敦的美术馆和王宫,去圣詹姆斯公园喂鸽子,看白金汉宫前的卫兵换岗,和同学去郊外烧烤,坐火车去别的城市游玩,又应邀去做饭聚餐,从而也见识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也听到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听他们讲述着从中东战火的逃难,听他们讲述着亲历的911事件,讲述着在伊朗长大的童年,讲述着南美土著的巫术秘闻,讲述着在东非草原狩猎野生动物的经历。
如许玥所说的,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却很精彩的世界。
但是,她仍然很想念许玥,想念着她柔美的微笑,想念她怀抱中的花香,想念着在熄灯以后和她拥抱着轻声聊天,想念着睡在她怀中的那份平和安宁。
这样的想念无法用语言来准确表达,希言唯有在下午的电话中,对她低声地说着,我很想你。
仅此而已。
然后回到房间里写作业,画画,大段地写日记。在夜幕降临之后,打开灯,那昏黄的灯光下,也是希言所彻心思念的一幕。这样的想念,使得希言在每一个夜晚,寂寞得几近落泪,即使窗外的星空,正繁华得如同一段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
英国的晚间正是国内的午夜,格外的空寂,其实很多人都对此无法忍受,正如隔壁的杜晓,她很快就和Mike住在了一起,每晚毫不避讳地发出那些最为原始的嚎叫声,在公寓里不断地回荡。
希言当然不会去议论和干涉此事,她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的脸红心跳,只是沉默地关上门,缩进被子里,然后闭上眼睛,又失控地回想起许玥,回想着她肌肤的触觉,回想她娇柔的喘息声,回想着那些情致缠绵的亲吻,还有她所给予过的那种欢愉幸福...
于是,会时常地梦见许玥,梦见回到了她家里,她穿着睡裙正站在门口,背光,只是一个纤瘦的身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梦中希言永远是那样的欣喜,迅速地走上前去,想拥抱住她,可是,永远都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骤然惊醒。
梦醒时分总在半夜,朦胧之中不知身在何处,花很长的时间来逐一观察身边的环境,打量这间尚且陌生的房间,才终于意识到,此时,已是和她相隔了半个地球之远。
待清醒的那一瞬间,希言总会落泪。
有一晚,希言哭得无法抑制,也许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隔壁的杜晓,她敲门进来,走到希言身边,问是不是想家了,希言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想哭就哭出来,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她安慰着希言,“找个男朋友吧,有个人晚上陪着你,会感觉好一些的。”
希言没有告诉她,我不是在想家。
之后,希言经常在夜晚失眠。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会在房间里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练习着轻缓的芭蕾动作,直到脚踝开始酸疼乏力,然后才放弃一般地回到床上。
有天路过摄政街,希言在橱窗里偶然见到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礼服,那般端庄又典雅的气质,让她联想到了许玥,立刻就进去买了下来,自然价格极为不菲。当然,希言并不在意,她只觉得这像是为许玥订做的一般,当作她的生日礼物再适合不过。
那时已是8月,希言决定在9 月初临时回国一周,张宇冬提前举办婚礼,为她当伴娘。当然,希言也有私心,许玥的生日也在9月初。
这正好是在语言课结束后,在正式开学之前。
带回来的行李,几乎全是送给许玥的礼物,那些从博物馆买来的画册,书店里买来的英文原版书,创意市场淘来的饰物,许玥喜欢用的颜料和画纸,整盒纯天然的橄榄油,还有她平日里用的护肤品,还有给她孩子买的玩具,奶粉,婴儿用品。
都是希言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不断搜集起来的各种物品。
仍然是那个痴情的小小少年。
由于赶时间,一下飞机就先去了张宇冬家里,陪她试婚纱,商量婚礼细节,安抚她婚礼前的紧张不安。
希言从小到大很少有朋友,唯有大学的这位同窗,一起度过了无数孤独的日夜,一起走过了最后的青春,如今在她的婚礼上,作为见证,陪伴和照料,也是义不容辞。
待婚礼结束之后,希言已是疲惫至极,那一整天过于紧张琐碎,加之倒时差。但是,她迫切地想要见到许玥,来不及去约定时间,来不及卸妆换衣服和取礼物,从婚礼现场出来,希言直接开车就去了许玥的家里,虽然并不确定,她是否还住在这里。
然而,正是那样的巧合。
在小区门口,就看到了许玥,她迎面走出来,有个人正揽着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她穿着宽松的,红色的连身裙,裙摆遮掩住了她的腹部,仍旧是一如寻常的纤瘦,看不出任何的变化。
那一瞬间希言就想躲开,可是,希言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是有多么光彩照人,仍是身着浅粉色的伴娘礼服,露着白皙清瘦的脖颈和肩膀,一脸明艳的妆容正遮挡住了她疲惫的神色,喷过定型水的长发仍是乌亮整齐地垂落在身后,发间仍是落着金粉和亮片。她也并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正吸引住所有过往的目光,当然包括许玥。她一眼就看到了,停住了脚步,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希言,却并没有推脱开搀扶着她的那个人。
无处可藏,希言唯有走了过来,也微笑着,镇定地叫着她老师,对她身边的那个人也点点头,非常客套地说了声你好,仿佛也是不曾遇见过一般。
然后迅速转身,掩饰住眼中的酸涩,匆忙离开。
真是巧合,就目睹了那样一副自然,完美的画面,他搀扶着她,用臂弯保护着她,那是他孕中的娇妻,他是最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无论如何。
那晚的电话里,许玥并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和希言商定了再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是在第三天下午,此时,许玥回到了她父亲的家里休养。那也是在市郊,正好和希言的家,分处于这个城市的对角线两端。
开了很久的车,按时到达。那是一大片华丽的欧式风格的别墅,伫立在修建整齐的草坪之后。希言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抱出装满了礼物的纸箱,步伐缓慢地走向高大的铁门。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希言,通报了姓名,他们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希言手里的纸箱,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将她领了进去。
希言也是在极为优越的物质条件下长大的,她也见识过许玥平日里在生活上的精致考究,但此时,她却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为这一种毫无人情气息的繁华富丽而感到震惊。
许玥在花园里等待,她穿着白色的孕妇裙装,平躺在靠椅上,略微看出腹部有隆起的迹象,她的脸上落满了雀斑,五官的线条柔和,头发蓬松地散开,已是好几个月没有染发,发根处有一大段呈现出自然的黑色。
见到了希言,她立刻就温情地一笑,目光中闪现出一丝落寞,这仍是她从前的模样。
希言又是忍不住的心跳,她很想过去拥抱她,亲吻她,想靠进她的怀里,呼吸她身上那熟悉的花香,然后告诉她,这两个月里是如何深切地想念着她。
可是,希言什么也没有做,她看到在许玥的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几个人,她们在随时留意着许玥,以便照顾她。
希言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许玥,她想问,你能不能让这几个人都走开。许玥并没有读懂她的目光,只是微眯着眼睛打量希言。
“你又瘦了很多,为什么?是语言课的压力太大?还是过于想念我?”许玥观察了好一会,才终于说话。
是的,过于想念你,思念成疾。
希言很想这样回答。可她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注视着许玥,迫切地想要将她此时的印象注入到记忆里,几乎是看遍过她在任何一个场合的所有形象,可是,如今仍然是觉得,无论怎样看她都觉不够。
“你过得还好吗?”
“很好,他们每天都给我全心全意地做饭,我倒是长胖了一点。”她笑着回答。
确实,她如今的下颌,锁骨和手臂的线条都稍显圆润了一些,不再是从前那般单瘦纤弱。
我曾经也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做饭,无论怎样地哄你,你却从来都不肯多吃,你也从来没有长胖过。
希言心里这样想着,也并没有说出来。
许玥开始欣喜地对希言讲述着腹中孩子的一切。
希言也面带微笑地听着,她突然发现,这两个月中,许玥唯一关心的话题,似乎也只有她的孩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希言已是太了解,许玥会是如何珍视和期待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此时,只能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此时的喜悦,那种了无遗憾一般的满足与幸福,希言也感同身受般地觉得欣慰,由衷地为她高兴。
可是,内心深处却很是难过。
半小时后,她们的见面就被中止,有人来提醒许玥去卧床休息,提醒她不能过于劳累,她很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握住希言的手,问:“圣诞节你还会回来吗?”
“会。”希言却没有再说,你要等我回来。
她又将希言拉近到身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希言的额头,如从前那般。然而,她却又迟疑了一下,终究只是握紧了希言的手,微笑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希言,充满了歉意,又似在安慰,或有些不舍。
但那一瞬间的迟疑,却让希言觉得非常失落。
终究是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带着这种无法对人倾诉的苦涩,希言第二天又回到了英国,开始了新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