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晋阳,已经子时。
城里静悄悄的,被咬了一口的月亮隔着薄薄的云层,给屋舍道路抹了一层微白的光。赵柏林看着街道两边房屋的窗棂,张着黢黑的口,努力收敛着生命的气息。
赵染早已经将部队的宿营地安排在了东嬴公的军营里,随王住进了驿站,刘殷被特意安排进了一处宽绰的宅院里。赵柏林一行人被撂在大街上,孤零零的,像街上的一缕幽魂。
赵柏林这才想起来,随王完成使命去东嬴公的府上,刘殷可以沾女儿的光,有赵染一手安置,自己倒成了赘余之人,这回是真的要靠自己了。赵柏林喊来胡奋,“炫威,等什么呢?还不快去找一处客栈。”
胡奋一听就明白了,赶紧去找人分头打听客栈的位置。过了好一会,几个人回来,说附近的客栈都住满了客人。
赵柏林把何六叫来,“何六,你是晋阳人,去问问,看看哪里可以住下我们这些人?”
何六站在街上,四下望望,想了想,拱手对赵柏林道:“师父,这晋阳城有三道城墙,我们刚才过的是外城,再往北走百十步,折往西三十来步就是内城,可是进内城需要官引,我们这夜里只怕进不去,内城已经下了城闩宵禁了。”招手将牛七郎喊过来,“七郎,你想一想,这外城可有大的宅子?”
牛七郎摸摸头,“我如何晓得?在晋阳每日只待在军营里,哪里知道这外城的大宅子在何处?”
何六叹口气,“你就是没有用,一些事儿不晓!”
几人正说着话,街边一处屋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个娃娃头来,“你们要找大宅子吗?”
应老二正好站在附近,听见声响,疾步向前,恰好站在娃娃边上,应声道:“是的,你这娃娃知道吗?”
“死过人的宅子,你们敢住吗?”
应老二看看赵柏林,赵柏林点点头,应老二说道:“无妨,只是宅子要大才行。”
“十三间屋子,算大宅子吗?”
“算。”
“你们住多久?”
应老二又看向赵柏林,赵柏林伸出三根手指,“三天。”
“三贯钱。”
“为何这般贵?”
“嫌贵就算了。”娃娃说完就要关门。
应老二一把抵住门,“你这娃娃怎么这样?话没说完就要走。”
“夜深了,你们再找别处吧!”娃娃笑着说。
赵柏林见状,对应老二道:“二哥,算了,三贯就三贯,抓紧时间住下再说。”
娃娃见答应了,大喜,伸手道:“钱呢?”
应老二大怒,一把将他拽出门来,“你这娃娃好不晓事,房毛还没看见,就伸手要钱,哪有这样霸蛮的事!”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胳膊压住,“先带我们去看,要是满意了,再给你钱。”
娃娃丝毫不惧,叹口气,“唉,好人不能做,受这般闲气。”
应老大气的笑起来,“哪个让你受这闲气了?我们租你房子,当然要见了房子再付钱。”
娃娃领着大家向南走,众人穿过刚才来过的路口,又走了大约三十来步远,竟然到了一处院墙的大门前。“喏,就是这里。”应老二看看大门上挂的铁锁,还真是一处大宅子呐。
众人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大宅子住上三天给上三贯钱,不贵。娃娃伸出手,“给钱吧。”
准备掏钱的韦三叔却发话了,“开门,进了屋,就给你钱。”
娃娃却不干了,“你们耍赖,说好的带你们到这宅子来,来了,又不认账了。”
应老二道:“谁说我们不认账了,你让我们进去呀!这黑天混地的,怎么给你拿钱?”
“你们让我找大宅子,还让我带你们进去,你们自己不会进吗?”
众人一听,顿时蒙了,这是怎么说的?
应老三最先明白过来,一把拧住娃娃耳朵,“你这兔崽子,要我们三贯钱就是引个路,你咋不去抢呢?”
“不是引路,难道想让我给你们买一处大宅子吗?”
“你还犟嘴,看老子不揍死你!”应老三大怒,举手就要打。
这时,远处一人跑来,口中大呼道:“壮士,手下留情!”
赵柏林向呼喊处看去,只见一团人影奔过来,越来越清晰,近了,原来是一位书生模样的汉子,到跟前,大喘着粗气,弯着腰,一只手指着娃娃,“一会功夫不见,你就出来惹祸,小命不要了,啊,你简直要了我的命!”说罢,剧烈咳嗽起来。
赵柏林来到他跟前,问道:“这宅子是你们的?”
书生舒缓过来,看赵柏林的样子,知道是领头的,连忙施礼道:“实在对不住,是这娃娃不识深浅,在诓你们呢!”
“我没有诓他们,他们只问我哪里有宅子?又没有说要住,我领他们来了,说好的价钱又变了卦,还想打我呐!”
“我
打你怎么啦?”应老三在娃娃头上给了一暴栗子,娃娃疼得哭起来,抬脚向应老三踢去,应老三一跳躲开。
书生忙上前一把拉住娃娃,连声道歉。
赵柏林也是无可奈何,看看书生,又看看不停抹着眼泪的娃娃,对书生道:“我们初来乍到,人地生疏,现在夜又深了,才会到处打听居所。这娃娃突然说有大宅子,我们没有多想,就信了,也怪我们,算了,你走吧。”
书生连忙道谢,拉着娃娃就走,刚走不多远,又停了下来,对赵柏林道:“这处宅子很久没有人住了,说是凶宅。主人年初带着家人去了别处,一直未归。你们要是只住几天时间,走的时候,把门再锁起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赵柏林看一眼胡奋,胡奋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门前,一把将锁拉开,对赵柏林道:“这门没有锁,我先进去看看。”说完,也不等赵柏林回话,推门进了院子。
那书生见胡奋进了院子,竟然站在原处没有走,好奇看着这些人。
没一会儿功夫,胡奋从院里出来,“师父,果然是个大宅子,足有六间房,够住了。”
“没有人?”
“没有。”
“那好,先住了,有人来找麻烦再说!”
胡奋一招手,众人将车辆辎重整进院子,四处张起灯来,宅院里顿时一片光明。
赵柏林进了屋里,一股湿冷的霉味扑面而来,窗棂朽塌,蛛网遍布,心里顿时踏实起来,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在这里别说住三天,只怕更久一些也不会有事儿。
“有个挡风的地方,先简单住下,到明日,好好整修一下。”赵柏林对胡奋说道。一抬眼,恰好看见那书生牵着娃娃站进了院子里,两人正好奇四处张望着。
赵柏林走过去,“多谢引路,要不然今夜要露宿街头了。”说完,对韦三叔道:“韦三叔,给这娃娃拿些钱。”
那书生连忙制止道:“不敢不敢,这娃娃是跟你们胡闹,不能要钱。”说完,却没有走的意思。
赵柏林有些诧异地看看书生,书生一下明白过来,连忙拱手道:“不瞒尊驾,我们已经好些日子断了炊,钱就不要了,能不能给点吃的,那就不胜感激了。”
赵柏林见他知书达理,又是本地人,爽快答应了,“这有何妨,来来,到屋里坐一会,等他们支火做好饭,一起吃。”
两人到了正堂屋里,将一块毛毡铺在地上,分宾主坐下。
书生自我介绍道:“某也不是晋阳人,姓张名宾,字孟孙,原籍是赵郡的中丘人,年少时却是在中山度过的,家父乃中山太守,后来,家父过世后,又回到中丘,原本在中丘王帐下做都督,家里出了一些事情,遭了难,只好带着这个堂弟一起流落到此。”
赵柏林听完张宾的话,也长叹一口气,“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是遭难离家的,一起相互依靠着到了这里,都是四海飘零人呀!”
喝了两大碗杂粮糊糊后,张宾带着堂弟离去。
赵柏林简单收拾一下,和衣睡了。
第二天一早,天又变了,天空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沾落,细细的寒风刺一样的侵人肌肤。
赵柏林在院子中打了一通八极拳,额头上微微冒出汗来,头顶升腾起一股雾气,人舒服许多。他走出院子,站在街上,才发现这处宅子并不显眼,四边都是鳞次栉比的房舍,一大早应该是炊烟升腾的时候,却显得冷冷清清,没有多少生气,看来这些房舍中的人丁零落,没啥人气啊!
紧跟在身后的雀儿扯扯他的衣服,朝院墙角指了指,张宾和他的堂弟正朝他笑着,衣着单薄,在寒风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赵柏林惊讶地问道。
“天蒙蒙亮,我俩就来了,你们还没有起来,就猫在这里等着了。”张宾声音哆嗦着,冻得不轻。
“快快到屋里去,别冻出了毛病。”赵柏林赶紧将两人让进院里,引到灶房间,对正在烧火的胡大说道:“快让他俩暖和暖和,这可是你的中山老乡咧!”
听说是中山老乡,胡大从灶洞边抬起头来,看着张宾俩人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一听说话,可不,一口的乡音,顿时热情地将俩人拉到灶边,又舀来两碗热水,看这俩人喝下去,接着便不停地打听起家乡的事情来,当听说四年前,张宾就离开了中山,胡大失望的一个劲摇头,他那时还在中山种地哩。
在正堂上,赵柏林观察着破败的墙壁,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张宾和堂弟来到厅上,一起跪在赵柏林跟前,“多谢先生慰留,一饭之恩,终身难报!”
“孟孙言重了,我们虽萍水相逢,但同为天涯沦落人,相互帮衬,也是情理之中事,何必挂怀!”赵柏林客气道。
两人闲谈一会,赵柏林问起这晋阳的情况,张宾叹口气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晋阳地处要冲,襟四塞而控五原,有龙山、蒙山和卧虎山作屏障,石
岭关、天门关、赤塘关、娘子关等要隘可把守,汾水和洞过河交汇于此,百里内阡陌纵横,粮秣丰饶,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害之地。这几年大旱,并州百姓纷纷涌入晋阳求食,这司马腾却想出了一个祸水东引的主意,让府里的将军和各地的豪族带头,搞什么乞活军,一群一群往冀州等地讨饭乞活,因而并州人口大减。北方鲜卑和西南部的五部匈奴轮番涌入晋阳周边剽掠,这司马腾别出心裁搞了个龟缩政策,匈奴人一来,也不抵抗,先是关了外城各门,抵抗一阵后,再收缩到内城,只要扛过一两个月时间,匈奴也好,鲜卑也罢,粮草不济必走。这就苦了外城的百姓,哪里禁得住这水洗一般的搜刮,死的死,逃的逃,十室九空,就成了你现在看的样子。你说说,朝廷养这些兵有何用?”
赵柏林点点头,“这就是说,我们现在住的这院子是无主之家,住多久都没有人管了?”
张宾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应该是没有人来索要的。”
赵柏林听罢哈哈笑起来,“那你这堂弟还真是鬼灵精怪呐!”
“唉,饿怕了,才会出此下策。”
“不过,昨夜这外城的客栈为何都住满了?”
“哪里是住满了?那些客栈的主人看是夜半,不明所以,只好先推脱一番,能推掉就推掉,保命要紧呀!”张宾叹道。
赵柏林寻思着这晋阳只怕也不是久留之地了!
过了辰时,去东嬴公府的何六和牛七郎回来了,后面跟了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进了正堂,眼睛四处睃着,手捂着鼻子,一脸的嫌恶。
何六恭谨地说道:“蔡中郎,这位便是赵先生。”
“汝是赵柏林吗?东嬴公、并州刺史招汝去府上一见。”蔡中郎倨傲地站在正堂门口,捂着鼻子俯视着赵柏林。这时又看见了旁边的张宾,“咦,这不是张孟孙吗?还没有离开晋阳,怎么?还想回刺史府讨生活?你不是有骨气吗?你不是说东嬴公阖府上下都是酒囊饭袋吗?怎么?改主意了?”
张宾却没有生气,笑着对赵柏林道:“这位是刺史府的从事中郎蔡克蔡大人,那个祸水东引的高招就是这位高人提出来的,现在整个并州全境十里无鸡鸣,百里无人烟,清净得很啊。”
赵柏林见这蔡克有些讨厌,又不好撕破了脸,拱拱手道:“多谢东嬴公看得起,某是随着新兴太守刘殷刘守尊来的,去刺史府,也须和刘守尊一道才好。”
“公爷派我来请汝,干那刘殷何事?莫要不给面子!”蔡克厉声斥道。
赵柏林大怒,腾地站起身来,“东嬴公怎么养了你这般混账东西?东嬴公既然是请我,谁给你权力这般吆五喝六的。”
“你一个草头布衣,凭着李恽一封书信,就以为上了天了,老子来请你去,已经给足你面子,还想怎么样?”蔡克毫不示弱。
听见声音,胡奋等人纷纷围了上来,何六害怕事情闹大,连忙上去向人解释原委。应老三听了几句,看师父满脸怒容,大声骂道:“什么中郎中狗的,在我们师父面前,摆出这般猪狗模样,给谁看呢?”
众人见应老三骂起来,也跟着骂起来,猪啊狗啊不绝于耳。
张宾不嫌事大,站起身示意大家肃静,依旧笑着说道:“大家且听我说,错了错了,这蔡大人是中郎,不是忠狗,更不是中猪啦,听错了听错了!”
“张孟孙,你休得无礼。你一个中丘王的狗屁都督,在我眼里,算个狗屎!你们等着,敢对上官无礼,定饶不了你们!”蔡克一边骂着,一边退了出去。
蔡克前脚离开,刘殷后脚就到。
“哎呀,赵先生,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昨夜被那赵染带到了平昌公府里,到现在才脱身出来,对不住啊!”刘殷一个劲赔着不是。
赵柏林看他不像做戏,淡淡说道:“没有关系的,我们找了这处宅子,还不错。我正准备让人去找你,若是守尊大人无需我们送到新兴郡去,我们就准备在今日往东去了。”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此去新兴郡,路途迢迢,尚有近两百里的路要走,道路险恶,人情凶险,若无先生相助,哪里敢奢望平安二字?”刘殷还没等赵柏林话说完,连忙摇手道。
“要是这样的话,不知守尊还需多少日可以成行,我们也好早做准备,你看,要买些粮食,制备些冬衣,还要增加一些装备。”
“这些没有问题,先生开个单子给我,我去找东嬴公讨一些,再想办法购置一些,应该没有问题的。”刘殷拍胸脯保证道。
“那好,十天如何?”
“可以,先生准备好,我们就走。”刘殷看看屋里破败的样子,“先生是否搬到内城去,这里太过简陋了。”
“内城还有地方居住吗?”赵柏林问道,他听张宾说过,内城现在是一房难求的。
“这个却不知道,要去找找。”刘殷不置可否说道。
“那就算了,我们把这里好好拾掇拾掇,只要能遮风保暖,住
几天没有问题。”赵柏林说道。之后,又将东嬴公司马腾的从事中郎蔡克刚才来访的事情说了,叮嘱道:“估计是李恽的荐书起了作用,麻烦守尊去跟着司马腾说一声,就说我已经答应你去新兴的,是否堪用,得等到新兴以后才知道,到时候再听他安排也不迟。”
刘殷万分感激道:“如此甚好,东嬴公应该没有回绝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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