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柏林到刘殷的屋里时,刘殷一家五口人躲在里间,没有露面,胡大用刀架在王爷的脖颈上,胡奋操刀守在门口。看见赵柏林进来,长舒一口气,“师父,你总算来了,我无论如何对刘大人说,他都不信,说我不该绑架王爷,其罪当诛。一直待在里屋,死活不肯出来,只说让我送王爷回咸宁楼,万事与他不相干。”
赵柏林看一眼那位王爷,竟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轻人,约莫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头发蓬松散着,穿一身白底绣金的绸缎便服,冷不丁被人从榻上抓过来,莫名受到惊恐,兀自瑟瑟抖着,哪里了解现在的状况。
赵柏林对着里屋说道:“刘大人,我是赵柏林,请出来说话。”然后又示意胡大让开。
“草民见过王爷。”赵柏林对王爷施礼道。
那王爷见赵柏林一脸和善,咽口唾沫,低声道:“这位英雄有何需要,只管说来,本王一定想办法做到。”
刘殷听见赵柏林的声音,只好从里屋出来,面色惨白,见到王爷,扑通跪下,“下官见过随王爷。”身子瑟瑟抖着,软在地上,哪里敢站起身来。
赵柏林知道刘殷肯定误解了自己,现在也没有办法解说辩白,干脆直接问道:“不知道这位王爷来并州所为何事?”
王爷看看赵柏林,颤声说道:“孤奉齐王令,前往太原国,去见东嬴公。”
“想让东嬴公出兵帮齐王,一同对付成都王?”
那位王爷一愣,忙说道:“这个孤却不知,出兵不出兵,哪里是本王能决断的事情,无非是让东嬴公去劝说东海王,一同帮着齐王而已。”
赵柏林点点头,“王爷知道吗?刚才外面有一群黑衣人,要杀了你,然后再嫁祸给刘大人。”
“黑衣人?这个我却不知。”王爷吃惊看着赵柏林,脑袋瓜里一时没有转过来。
首先转过弯来的是刘殷,他一下子跪直身子,看着赵柏林,开始思索其中的来龙去脉。
赵柏林说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等一会儿,这里的驻军会过来,他们会告诉你们驿站外面发生了什么的。”
刘殷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尘,迟疑问道:“先生如何知道有人要杀王爷?”
赵柏林笑笑,努嘴指指胡奋:“这就要感谢我这几位兄弟了。他们发现有几个黑衣人潜入驿站,开始,我们以为是窃贼,盯上了我们的财物,后来见他们去了咸宁楼,才知道目标不是我们,是王爷。”
“他们是要偷窃我们的财物?”王爷问道。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后来知道你们的财物都在一楼,可他们却上了二楼,来的人有六七人之多,哪有成群结队偷窃财物的?我想,他们多半是来取王爷性命的。”
三人正说着,驿丞在门外秉道:“随王爷,壶关都尉曾威求见。”
赵柏林一听,笑着说:“王爷,听听他们怎么说,一切就明白了。”
随王爷清清嗓子,“进来。”
话音刚落,一位一身戎装的低矮胖子推门进来,对着王爷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道:“末将来迟,王爷受惊了。”
赵柏林问道:“那帮盗贼抓住了几人?”
“这些贼寇甚是凶猛,尽数跑脱了。我们却被杀伤了二十多人,属下这才来晚了,哪里想到这帮盗匪狡猾得很,他们先派人控制了城门,驿站外藏着马匹,等我们围上来,就已经迟了。是属下无能。”那都尉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那帮贼寇有多少人?”
“少说也有十五六人,城外是否有接应,还不知道。”
“一个也没有抓住。”
“都跑脱了。”曾威说道,这时才抬头看一眼赵柏林,问道:“不知尊驾是何人?”
赵柏林笑笑,“我们奉命送刘大人赴任,膺护卫之责,你说呢?”
“一个护卫,你他妈的在这里罗唣什么?”听说是一名护卫,曾威的脸面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大骂起来。
曾威话音未落,脸上早挨了胡奋一巴掌,清脆的掌音把刘殷和王爷吓了一跳,赵柏林的手下还真是抬手就打说干就干。胡奋骂一句:“你他妈的说话尊重一点,没大没小的。”
曾威错愕地看看赵柏林,彻底懵圈了,不知道面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头,好像比王爷还拽似的。又看看王爷和刘殷一脸漠然,才知道自己可能惹了不该惹的人。
随王爷看这架势,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只好对曾威摆摆手,让他出去,曾威面犹悻悻然,抱抱拳退出屋子。
赵柏林听见这低矮胖子一出门,就开始大声斥骂驿丞,“你他妈个没有用的东西,住着什么人都没有搞清楚,小心老子揭了你的皮!”
这时,大概明白事情经过的随王爷对赵柏林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两人闲话一会儿,赵柏林突然想起了郭景纯在随王府的遭遇,好奇问道:“王爷可是
住在挂甲巷边上的随王府?”
随王想想,颓然说道:“不是。不过三年前,老王爷在世时,王府边上确实有一个巷子叫挂甲巷,孤现在的王府哪有那般气派!”
“过去府上的人还都认识吗?”
“壮士为何问这些?”
“哦,我有一位故交和王府上的一位女子是同乡,想代为打听一下现在状况。”
“不知说的女子叫什么?”
“奚望月。”
“不认识。壮士有所不知,老王爷薨了后,家中人风流云散,哪里还会留下什么人?”
“哦,家有变故,不认识也正常,今天遇见王爷,问清楚了,以后再遇见那位故交,也算有个交代了。”赵柏林笑笑。看这王爷的样子,哪里像个白痴?郭璞说的有些夸张了。便又安抚几句,让人护着送随王回咸宁楼去安歇。
这时,惊魂甫定的刘殷一把拉住准备离去的赵柏林:“赵先生,你说有人准备嫁祸给我,何以见得?”
赵柏林看着刘殷本来英武俊俏的脸,冒着冷汗,面色惨白,已经扭曲了,看来今日的惊吓着实过度了。轻轻拍拍刘殷的手,温和道:“我是看这么些黑衣人进了驿站,那些驿卒竟然毫无察觉,当时只是疑心他们大意,疏忽了。后来,看这些黑衣人一出驿站,就在外面打了起来,车马喧腾,人数众多,显然早有准备,你想啊,这些人进来时应该是白日,都能够悄无声息,这黑灯瞎火出去,反而被人围着追杀,不可疑吗?”赵柏林故意顿了一下,看刘殷也陷入思考,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些人对今夜的事情一定早就知晓,杀死一位王爷,毕竟不是小事,对他们最有利的处理办法就是借刀杀人,你想啊,这院子里还能借谁的刀?”
“妈的,竟然有如此可恨之人,我何曾有一丝杀人的念头?真是没有天理了。”刘殷骂一句,又想想,“这壶关的一个小小都尉,为何要置一位王爷死地?怎么就想着借我的刀呢?这说出来也没有人信呀!”
“这你就要好好想想了,随王到并州来,要干什么?干这事对谁最有威胁?这人会不会干出借刀杀人的事情来?你好好想一想。”赵柏林说完,出了门,他已经笃定这事和成都王有关系,现在刘渊正在成都王的王府里,不是他还会有谁?可惜,这些不能说,得靠刘殷自己想。
回到房间,胡春秀和望月过来了,正和若兰说着话。望月给雀儿作了一副箭囊,束在雀儿腰上,望月比划大小,正想着如何贴身方便。看见赵柏林进门,雀儿得意地扭一下,让赵柏林看腰上的箭囊。
胡春秀毫不客气瞪一眼:“你倒是会选,这一路打打杀杀,哪里就比向东走来的松快?看把你能耐的,以为会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天下任你横行了,到时候,你一蹬腿死了,没得害我们也跟着你呜呼哀哉!我看你还是少沾惹那些戴官帽的禄蠹,尽快找一个清净地方,我们好安下心来,想法寻路离开这乱糟糟世界。”
望月等人疑惑地看着胡春秀,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说出这么一通云里雾里的话来。
大家不明白,赵柏林却明白,对胡春秀道:“往东走更乱,更加不安全,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会想法子保你平安的。等到了太原,就往东走,直接回博陵郡。到时候,一定会给你找一处清净位置,让你淳心净虑去做想做的事的。”
胡春秀翻一下白眼,再不理他。
赵柏林又问望月:“奚姑娘,我想问一下,你在随王府里,见过随王的傻儿子吗?”
望月疑惑地看着赵柏林:“见过,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当然是真傻,斗鸡眼,红鼻子,每日嘴里流着涎水,屎尿都需让人伺候着,还不是傻吗?”
“哦,这就奇怪了。你知道后面咸宁楼里住的是谁吗?随王,他看着可不是你说的这样子。”
“随王,怎么可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随王了,哪里会冒出这么个假王爷来!”望月笃定说道。
赵柏林没有再跟望月解释,这就说明那位王爷要么是个假王爷,要么就是新封的一位随王,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
第二天,随王很热情,邀请赵柏林和刘殷一起乘坐他那驾宽敞的马车。坐进去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一名侍女。四个人进来,马车顿时变得有些挤。赵柏林看着窝在角落的侍女,和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春燕。”
“你挤在这里挺难受的,你可以到后面那辆画轮车里,那里有一个叫雀儿的,刚好和你做一对。”
春燕不敢应声,怯怯地看着随王,有些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听赵先生的话,滚过去!”
赵柏林掀开轿帘,下了马车,又扶着春燕的一只手,将她带到画轮车前,交给了雀儿和若兰,再回到随王的车内。
随王有些吃惊地看着赵柏林的一连串动作,这般待人,还如何做人上
人?
赵柏林上车后,并不在意随王和刘殷的想法,笑着问随王:“随王北上,不会只带一对军士和一名侍女吧?”
随王有些尴尬笑笑,说道:“出行前,齐王安排随行了一名长史和两名署丞,哪里想到,过了泫氏,两名署丞就突发疾病,回了洛阳,长史经过昨夜那番惊吓,天还没有亮,就辞行走了,我也留不住,虽是我王府中人,却是齐王派遣的,我也奈何不得他们。这两日,我也是犹豫再三,想回洛阳,可齐王交办的事情,总不能半途而废,正没有主意,想着刘太守和先生要北上,正好顺路,也相互有个依靠不是。”
一旁的刘殷愤愤不平起来,大骂道:“这帮属吏十足可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有些危难,就撇下主人跑了的。”
赵柏林笑笑:“看来这长史和署丞跟随王的时间不长啊?”
随王也笑笑:“先生明鉴,跟我的时间还不足两月,要不是这次去太原,我哪里会见到他们?”
赵柏林心里已基本有些眉目,便问道:“我听人说,随王府被谪降为了县公,何时又封了王?”
刘殷见随王尴尬,忙解释道:“先生应该早就听说,齐王举义灭了赵王,赏了功臣,对宗室也加了恩典,随王爷就恢复了原来的爵位。齐王想着随王乃安平献王之孙,又与河间王是堂兄弟,特加宠惠,派随王北上,也是有重用之意。”
赵柏林哦了一声,连忙称自己冒昧,言语唐突了。心里更加清楚这随王不过是齐王笼络宗室的棋子罢了。
一段静默后,赵柏林主动打破沉寂,问起这并州灾情。刘殷是并州人,听了赵柏林讲述一路见闻,灾民情状,不免扼腕叹息,“唉,元康九年开始,并州大旱,秋粮减半,北面州郡尤为严重,部分地域颗粒无收,先是少量人南迁,后来渐渐增多,官府开始阻止,哪里阻止得住?并州就出现乱象,还好,没有蔓延到并州之外。到了永康元年,冬天极寒,春后接着又是连续的大旱,这下就控制不住了,整个并州全境都是灾民,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哪里还有余力管地方,可是,仅靠并州自己解决饥荒,已然不可能,官府没有办法,就和各郡各县的世家大族商议,编成乞活军,明面上由并州的官府出面,内里却由世家掌控,一路向东去冀州求食。说是求食,谁愿意将自家粮食与你,渐渐就变成了抢夺,冀州也为之大乱。唉,说来还是苦了那些小门小户人家,没有依靠,没有能力,跟着那些世家大族,只能讨一些嗟来之食,苦啊!”
“我听说并州全境都是一样灾情,这干旱,为何北面比南面更加厉害?”随王问道。
“王爷有所不知,要说这北面比南面灾情尤甚,不怨天,却要怨人,前朝魏武帝招揽匈奴各部,在并州北面安置了匈奴五部,起初还没有什么,时间一久,这关中数百万人口,戎狄居半,人口之盛,超过了西戎。这些人不事生产,游牧为主,耕稼之事,哪里懂得?遇见严寒,牧草大减,只好驱牛羊南迁,稼禾变为牧草,哪里会增产粮食?再加上干旱,真正是雪上加霜,粮食怎会不锐减?”说到此,刘殷涨红了脸,义形于色。
随王附和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年听说有人就给先帝建议,要将并州的匈奴五部西迁,结果不知为何搁置下来?以致遭此**!”
“哪里会这么容易迁走?国家战事不断,先是西蜀,后是东吴,国家甫定,百姓需休养生息,朝廷岂能再多事,若惹得北方大乱,岂不是又引来汉初高祖被围白登山的危局。”刘殷叹道。
赵柏林没有吭气,他知道刘殷说的都对,但根源还是民族政策出了问题,一边绥靖安抚,一边不把他们当自己人,随时提防,处处遏制,这么时间一长,一旦天下大乱,哪里会跟你同赴危难!但是,跟他们讲什么民族融合,也不合时宜。只好问道:“刘大人前往新兴郡,那里地处朔北,多为苦寒之地,现在又是多事之秋,为何还要前往赴任?”
刘殷看看赵柏林,想起家乡,兴致又好了些:“新兴郡虽处北方,却非荒寒之地,民风淳朴,物产也算丰富,九原到定襄多为丘陵,历代耕稼,土地肥沃,若是生活安定,自保应是无虞。再说,我年少时,父母亡故,只能和祖母一起度日,孤苦无依,乡里人多有馈赠,才活下来,我曾立誓,若是发达了,一定回报桑梓,报答恩情!这次齐王让我去新兴,正是报答之日也!”
赵柏林笑笑:“看来并州的民风还是淳朴的。”
刘殷点点头:“是的,并州人不仅人品淳朴,也节俭持家,掰着指头过日子,挖空心思打理生计,图的不过是安稳长久,不是活不下去了,没人会背井离乡的。按理说,这并州人家家户户数代节衣缩食勤俭度日,家里应该有些积蓄的,不该这么快就弄得山穷水尽。你没听说吗?在并州,百金之家,夏无布帽,千金之家,冬无长衣,万金之家,食无兼味。”
一旁的随王听了,喃喃道:“食无兼味,哪要万金何用?人生区区数十年,何至于此!”
赵柏林呵呵笑笑:“他们是升斗小民,
每日想的都是安稳度日,哪里敢铺张过日子?你是王爷,眼光格局自是不同,富贵天定,祸福难测,有一个当然想着花一个,日子过得自然潇洒脱俗。”
随王点头称是:“先生所言极是,诗云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看这世道变化,天家倾轧,哪里还敢想着千百年的事情,明日是个什么样都未可知呢!”
本站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