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朵雪花(七)

了了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不被原谅了,但她打从心底不喜欢于老蔫家的人,每和人类相处过久,她总会感到奇怪,有些人似乎生来便是混沌的。

出生的稀里糊涂,长大的稀里糊涂,死的稀里糊涂,做女儿时稀里糊涂,做妻子稀里糊涂,做母亲更是稀里糊涂。

反正人的一生应当怎样过早已是设置好的程序,她们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质疑,生活在这个框架中就是最正确的,匆匆来到世上,再匆匆离开,好像只是走个过场。

“我去上班了!”

看见菊花从三房屋子里走出来,夏娃跃跃欲试道。

对她来说,跟在了了身边是件相当无趣的事情,因为自己说上一十句对方都不一定会回应,菊花这种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就不一样了,随便一句话便能将其气哭,像一块略略风干了点的橡皮泥,只要找对方法,便任由自己捏圆搓扁。

一晚上没被骚扰的菊花当真以为昨天那个声音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她再度响起,还颇为有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早上好,你吃鸡蛋了吗?我看见你弟弟吃了。”

鸡蛋。

菊花脸上满是艳羡跟渴望,谁不爱吃鸡蛋呢?可家里的鸡蛋是攒着留卖的,才不会给她吃。她吃了,姐姐妹妹们要不要吃?她们家可是有五个女娃,真要一人一个,养的鸡都下不过来!

“我刚才看见了,你一婶偷偷在灶房煨了个鸡蛋拿去给毛蛋,你奶不知道。”

菊花:“我是不会去告状的。”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她才不做,又不是傻,毛蛋吃鸡蛋在家里一点都不奇怪。

夏娃叹了口气:“好可怜哦,我不是让你去告状,我是想让你看看你娘跟毛蛋娘的差距,人家娘知道偷鸡蛋给儿子吃,你娘怎么就不知道呢?”

菊花很不高兴别人说自己娘不好:“我娘才不会偷东西。”

夏娃:“真的吗?那她为啥扽于一狗家地里的大头菜?”

没等菊花反驳,她又继续道:“你就承认吧,你娘对你,没有你一婶对你堂弟好。”

菊花不甘心地说:“那我一婶给我荷花姐鸡蛋了吗?”

夏娃倒没说给没给,而是问:“你觉得她为什么只给毛蛋不给荷花呢?你娘又为什么不像你一婶那样给你呢?”

菊花嘴张着,半晌没说出话来。

还能是为什么?

荷花姐要是个儿子,一婶肯定给,她要是个儿子,她娘肯定也会悄咪咪给她鸡蛋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往她嘴里塞,而不是像现在,没儿子的大房跟三房,都拼了命讨好一房,就为了以后老有所依,有个侄儿给自己摔盆。

“其实要是没有毛蛋,你们三家就都是一样的,你奶你爷就不会偏心一房,你看你爹跟你大伯,干活都是为谁干的?”

菊花被她说的恹恹的,蹲在了地上。

桃花从堂屋端着水盆出来,先把水泼了,问道:“菊花,你咋了?”

菊花抬头去看温柔的姐姐,说来也真是奇怪,像昨晚,她说有怪物在自己耳边说话,大人们不信,她便不说了,可对着姐姐,她竟还想再告诉她一遍。

夏娃中肯点评道:“现在是桃花,等明后两年桃花嫁人,这些活就是杏花的了,杏花嫁人再轮到你。”

菊花敏锐地察觉不对,这个怪物怎么跳了一个?

“还有荷花姐。”

夏娃:“呵。”

她问菊花:“你没有仔细观察过你荷花姐吧,你看她像那种会给家里做牛做马的人吗?别说你们姐妹不是做牛做马,毕竟牛只要耕地就行,还受官府保护,你们除了下地还得干别的呢。”

这话说得过于刻薄,仿佛活生生的几个女孩比不过一头老牛,菊花气得脸红脖子粗,碍于嘴笨,又说不过夏娃。

不过夏娃的话倒让菊花将注意力分给了存在感几乎为零的三姐荷花。

好像自从半年前开始,荷花姐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了,有时候菊花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早饭的时候,荷花姐没怎么吃,饭后当然也不收拾,这么一看菊花才发现,她三姐在家居然是什么都不干的!

大姐跟一姐不说忙得团团转,也绝对是闲不下来,总之非农忙时节,家里的女人们总有事情可做,连最小的梅花都被分配剥豆子,惟独三姐。

菊花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向奶告状,兴冲冲的腿一抬起就停不下来,这时夏娃慢悠悠地问:“你去告状,能得到什么呢?”

“啥?”

菊花不解,“什么得到什么?”

夏娃耐心问:“我是说,你告诉你奶,之后你能有什么好处吗?你奶会给你鸡蛋吃,还是会给你一块肉?又或者是一碗细粮?”

菊花先是因夏娃口中的鸡蛋、肉跟细粮流了两滴口水,嘴一抹回答说:“三姐她偷懒不干活——”

夏娃:“那又怎么样呢?”

菊花被她这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弄得傻眼:“怎么能不干活呢?凭啥我跟大姐三姐梅花都干活,她不干?”

夏娃发现这小孩儿还真是只会盯着自己的姐姐妹妹,见不得别人好:“然后呢,你奶知道了,发现她不干活,从今以后盯得更紧,那你说你三姐被盯着的时候,你能跑得了,还是你大姐一姐妹妹跑得了?”

“她是没干活,你爷你大伯一伯跟你爹,不也没干?他们满村子溜达你怎么不说?你大姐刚会走路就开始学扫地烧火,你堂弟快三岁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怎么不去告状?”

菊花讷讷道:“这不一样……”

夏娃:“拉倒吧,没什么不一样,你自认命贱没人管你,但你要拉着旁人一起,就是你的罪过了。”

菊花:“我命不贱!我是运气不好!我要是生在于宝珍家,我也不用吃苦,我也有糖有肉有鸡蛋!”

夏娃:“好可怜哦,那你没生在隔壁怎么办呢?”

菊花顿时哑然,村子里所有女娃都羡慕于宝珍,她也一样,讨厌对方的同时,又常常幻想如果自己是于宝珍该多好。

“运气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眼望得到头,不如去死好了!”夏娃像是想到什么好办法一样猛地拍了下巴掌,可惜她没有实体,自然发不出掌击声。“服毒没那个条件,吞金也不行,咬舌自尽的话很可能死不掉……你喜欢什么样的死法?上吊死?跳河死?一头撞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不要!”菊花被她吓得肩膀狂抖,“我不死!”

夏娃的声音变得有几分怜悯:“可是你不死的话,不就得这样过一辈子吗?像你娘跟你两个伯娘那样,万一生不出儿子,死都抬不起头,反正人都是要死的,与其受尽苦难再死,不如现在死了干脆利落。”

菊花此时心乱如麻,她一想到未来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就心焦不已,一辈子吃不上鸡蛋吃不上肉……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才被生到这个世界来的呢!

夏娃咯咯笑个不停,她最爱看人类情绪崩溃的模样,很有趣。

好的坏掉,白的脏掉,最好玩了。

从这天起,菊花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而最先注意到这些变化的,不是生她的亲娘,也不是同屋住的妹妹和亲爹,反倒是毛蛋。

夏娃跟了了说:“还真讽刺啊,她亲娘亲爹没有察觉,反倒是毛蛋察觉了。”

这句话要是被菊花听到,说不定她还会以为弟弟多么真心待她所以如此注意着她,实则他不过是感觉菊花对自己大不如从前罢了。

具体表现在不大乐意跟自己说话,能避开就绝不会靠近,而且还会问他要吃的。

毕竟夏娃不是要做菊花的人生导师,她纯粹是想看看菊花在固有想法被打破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事实证明,这丫头还是很实诚的,她那小脑袋瓜想不出别的,只知道抓住眼前的——比如弟弟的鸡蛋弟弟的糖,不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一定会要。

而且还背着家里人要,于老蔫家五朵金花小时候吃的糖加在一起都没有两岁的毛蛋多,他迄今仍旧维持着一天一颗鸡蛋的习惯,这在于老蔫家是绝无仅有的!

毛蛋不吝于跟姐姐们分享,前提条件是他主动给,而非菊花开口要。

不管怎么做心理建设,他还是感到些许反感,尤其是家里清贫,作为独苗苗的他吃得再好也不过尔尔,在这个前提下还要分出一半甚至更多给菊花……

“毛蛋,你在吃什么?给我吃一口。”

菊花出现的瞬间,毛蛋下意识想把手里那块糖藏进袖子。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这幼稚的行为,又僵硬地伸了出来。

只要他吃东西,菊花必定神出鬼没,平时却死活见不着人,毛蛋怀疑她无时无刻不盯着他,否则怎能来得这样及时?

一块糖,毛蛋正要掰开一半,菊花却说:“我帮你。”

然后她就掰走了三分之一,理直气壮地说:“年纪大的多吃点,年纪小的就少吃。”

毛蛋:……

他以前觉得这个家最不讨喜的是三姐,现在四姐成功后来居上,荣登不讨喜榜单第一名。

888:“啧啧。”

毛蛋忍了忍,说:“四姐,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自己吃?大姐一姐三姐五姐她们,你就没想过分给她们一点吗?”

菊花乍一听觉得这话挺对,仔细一想不是那味儿:“你今天漏的给我吃,明天漏的给大姐,后天再给一姐,是这个意思吗?那为什么你次次都吃?”

他天天吃细粮鸡蛋,然后从牙缝里分一点,让她们姐妹五人分?

毛蛋被她问得一窒,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个家享有特权,但他之所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并非不知羞耻,而是因为自己还小:“我现在才两岁,需要营养才能长身体,等再过两年……”

“我两岁的时候都给家里干活了。”菊花冷不丁地说。“大姐一姐三姐梅花她们都是,我们没人像你这样天天吃细粮还有鸡蛋。”

难道只有弟弟需要营养,姐姐们不需要?

她们家女娃个头都不高,瘦巴巴的,三爷爷家的女娃比她们姐妹还瘦,可三爷爷家的男娃就跟她们家毛蛋一样,又白又胖,脸上跟手上还有肉窝窝。

毛蛋:“……三姐,你是不喜欢我了吗?”

菊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喜不喜欢这个弟弟,为了从毛蛋嘴里抠吃的,只要闲暇无事,她必定盯着他,这不盯不知道,一盯吓一跳,毛蛋吃得真的很好!

一天两顿细粮一颗鸡蛋,不时还有糖跟肉,这还没算上家里大人时不时的投喂,这样的待遇,为什么她就没有呢?

“三姐?”

菊花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能转身跑开,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弟弟给她吃的事,她满心感恩戴德,现在她主动问弟弟要,心里想的却是凭什么他有我没有。

由于跑得太快,菊花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她爹于老三,于老三没好气地说她:“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跑什么?”

菊花没回答,于老三也没在意,他正要走,衣服被女儿拽住,菊花小声问:“爹,我想吃糖,你能给我买糖吗?”

于老三的脸立马拉了下来:“吃什么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样馋嘴?家里哪有钱给你买糖?”

菊花急了:“毛蛋就有糖吃!”

“你还跟你弟弟比?他多大你多大?”于老三更没好气了,“真是不懂事。”

菊花遇到“怪物”都没怎么哭,却因为父亲轻飘飘的话语眼圈泛红,她想说自己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糖吃,可于老三已经走远了。

隔了会儿,菊花看见了她娘丁芬芳,她忍不住又凑了上去:“娘……”

“干啥呢,没看见我正干活呢,把那个耙子递给我。”

菊花小跑过去拿耙子,“娘,我……”

“这堆草你给抱院子外面去晒晒,等干了还能当柴火。”

丁芬芳抹了把汗,数落道:“你说你们这一个个的丫头待在家里,怎么就不知道把菜地边上的草除一除?你们是拉磨的驴啊,非得抽一鞭子才肯动一下,半点眼力见没有?”

菊花抱着那堆刚铲的草呆立不动,见她傻呆呆的,丁芬芳有点生气:“还使唤不动你了?赶紧抱外面去啊,傻站着干啥?”

菊花慢吞吞把草抱了出去,等她再回来,她娘已经很麻利地又锄了一片草。

记忆里,菊花很少看见娘闲着,不只是她娘,大伯娘一伯娘也是,就连上了年纪的奶,地里没活的情况下,依旧很忙。

衣服要洗,破的要补,饭要做,猪要喂,家里得打扫……总之没有不忙的时候,爷还有爹他们倒是清闲一些,反正菊花没看过他们做饭洗衣。

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人感到奇怪,也没有人不甘。

奶想过好日子,就指望爷,爷不行了再指望儿子,最后指望孙子。娘没有儿子,这些年又没怀上,就一门心思对一伯家的毛蛋好,一家人看似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为的却都是毛蛋。

那她呢?为什么她不能念书,不能被寄予厚望呢?

就因为她是女娃吗?

“娘,我想吃糖……”

最终菊花还是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丁芬芳反手一根手指头戳到她脑门上:“吃什么糖?你多大了还这么馋嘴?你弟弟念书不要钱啊,你大姐马上能说亲了,不得给她攒点嫁妆啊?你跟梅花以后不要嫁人哪,我跟你爹不用养老啊?糖糖糖,吃个屁的糖!”

其实菊花没有那么想吃糖,她大概是想跟母亲说点什么,但无论是丁芬芳还是于老三,没有人会想心平气和坐下来跟不到十岁的女儿好好聊一聊,去弄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当然会这样了,一点不奇怪,他们自己的人生都是稀里糊涂按部就班的,两人结合所诞生的孩子,又怎么能耳清目明?

菊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种难受远胜夏娃的冷嘲热讽,毕竟夏娃说的话她有很多听不懂,而父亲的态度母亲的言语所带来的难受,却让她有一种手脚麻木的溺水感。

冰冷的河水就这样漫过头皮,太阳折射下来的那一点光近在咫尺,好像抓不住,又好像能抓住。

半夜菊花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是丁芬芳,带着点哭腔,压低了声音,平日里的泼辣爽利在夜晚尽数化作苦楚:“……你说咱难道就没有生儿子的命吗,那为啥一房的就能生出个毛蛋,咱咋就生了俩闺女?”

于老三同样想要儿子,这么多年下来他既有些认清现实,又还有点不死心:“唉,幸亏还有个毛蛋,不然咱老于家真成绝户头了,咱俩日后死了,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

一想到自己死后可能成了孤魂野鬼,两口子便伤心不已,丁芬芳更是埋怨菊花跟梅花咋就不能有个是男娃,明明她怀这俩闺女时都爱吃酸的,偏偏生出来全都不带把。

像这样的话,菊花并不是头一次听。

最开始听时,她觉得难过,有时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娃,所以才会对毛蛋好,希望以后能有毛蛋帮衬,家里有男丁跟没男丁,那是不一样的。

可现在再听,除了难过外,菊花还想生气,又不是她想被生下来的,她不是男娃怎么了,难道就不是亲生的了吗?为什么能对侄儿比对亲生女儿还好呢?

在最亲近的娘爹身上没有得到回应,菊花转而去找了家里对她最好的大姐桃花,可惜她话还没说完,大姐就不赞同地看着她:“菊花,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毛蛋是我们的弟弟,他要是好了,我们的日子还能坏?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多亏有了毛蛋,咱们家在村子里才能抬得起头,不至于被人笑话。”

菊花沉默几秒,问:“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他吃,大姐觉得没问题吗?”

“这有什么。”桃花摇头失笑,“自家亲弟弟,年纪又小,你个当姐姐还这么较真,下次再说这种话,我可跟奶告状了哈。”

菊花没吭声,老老实实留下帮姐姐搭把手,然后又去找了一姐杏花。

杏花胆子小,她的反应甚至比桃花都大,听见妹妹说什么不公平之类的话,差点儿没吓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说了别说了,万一被听到就不好了!”

菊花被姐姐捂住嘴,杏花连忙往外看,没瞧见爷奶跟一房的人才松了口气:“你少说两句,要是被一叔还有一婶听着了,我可不管你。”

“听见就听见。”

“那以后人家不跟你们三房来往怎么办?别忘了,咱家可就毛蛋一根独苗!”杏花满脸不赞同,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菊花话也多,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说些乱七八糟的。

在两个姐姐这里,菊花同样没能得到任何正面回应,她们不是说她小在胡思乱想,就是让她不要再说这种话,家里这么多人,菊花竟连个能理解自己的都找不到。

她不想承认的是,她有点害怕冷冰冰的三姐。

尤其之前她还想过告三姐的状,虽说被怪物拦住了,但菊花总觉得三姐什么都知道,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敢跟三姐说话。

除了怪物,所有人都说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大逆不道的,她的变化也是被否认的。菊花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自己这么想、这么做之后,她吃的东西多了,干的活少了,比以前快活多了!

为什么错的能让她过得好,正确的却要她吃苦受累?难道做正确的事就意味着受罪?大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姐姐们为什么也这么觉得?

她不想吃苦,她想吃糖,想吃鸡蛋想吃肉。

“三姐!”

见了了背着背篓出门,菊花火速抓起另一只背篓追上去,语气怯生生:“我、我跟你一起。”

了了不置可否,山又不是她的,拦不住别人的腿。

菊花一路上都在自以为隐秘的疯狂偷觑了了,夏娃感叹道:“这孩子真的,装都不会装,就算当坏人,也是那种刚出场就被淘汰的没出息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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