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待众人离开, 殿内只余下他们几人。

即便有太皇太后在侧,宋珩亦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怒火,几乎是略微用力便将张内侍的手弹开,嘶吼一声叫他滚。

张内侍何曾见过他如此动怒失智的模样, 当即吓得两腿直发软, 太皇太后见了,给他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退下。

然, 张内侍才刚迈出去没两步, 宋珩那厢已然三步并作两步从台上迈了下来,直奔沈镜安和施晏微两人而去。

“二郎!住手!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昏聩至此吗?!”太皇太后见状大惊失色,心道值此两国和谈之际,岂可斩杀魏国使者,连忙出言阻拦,却是顾不得唤他圣上, 只管像从前在太原时那样称呼他, 盼望他能清醒过来。

宋珩满脑子只有杀了沈镜安,不能让施晏微随他离开的念头,对于太皇太后的话语充耳不闻。

眼瞧着那人不断逼近, 施晏微来不及仔细思量, 只知自己当真是一分一秒也不愿再呆在这紫薇城中、留在宋珩身边了,鼓起勇气,不管不顾地挡在沈镜安身前。

“宋珩, 你要杀我阿舅,先杀了我!他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亲人了,若是他今日命丧你手,我定不独活!”施晏微一壁说, 一壁抬手去拔自己发上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宋珩目眦欲裂,眼圈发红,显是有些无法自控,饶是这会子见施晏微以命相胁,仍未能冷静分毫,紧紧握着手中的那柄长剑,嗓音沙哑低沉:“音娘,你让开,朕不想伤了你,你莫要逼朕!”

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就无法再回头,倘若身后的武安侯真的死了,宋珩必定恼怒于她方才认下了他,岂会再遵守那五年之约,与其困死在这深宫高墙之中,死亡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簪尖没入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徐徐冒了出来,施晏微决绝道:“他死,我也死,宋珩,我说到做到!”

那抹鲜红刺激着宋珩的视觉,令他的理智回笼了一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堵得他呼吸不畅,忍着心痛质问她:“你就这样恨朕,这样想要离开朕?”

施晏微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是,我恨死你了,恨到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

语言似乎化成了无形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剜在宋珩心上,割得他体无完肤。

咣当一声,长剑离手,掉落于地。

宋珩身子发沉,眼中隐有湿意,几乎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哀求她:“音娘莫要伤害自己,朕不杀他,不杀他了。”

他的眼里竟有泪意。施晏微愈发肯定了什么,缓缓将簪子从伤处移开,始终与沈镜安站在一处。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他最引以为傲的孙儿竟这样拜倒在一个女郎的石榴裙下,自是感慨万千,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杨氏女留在府上,只多送她些银钱打发了也就是了。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唯有劝二郎放她离开。

“二郎,她对你无意,任你如何强求亦是无用,何不让她随武安侯离去?”太皇太后实在看不过眼,语重心长地劝他。

话音落下,宋珩久久未应,沉默良久后,让太皇太后和沈镜安都出去。

沈镜安如何放心她同一个疯子共处一室,颇有几分担心地唤了她一声二娘,语气坚定道:“阿舅不会留下你一个人走的。”

许是尚还存着原身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她不过与他见了一面,便已生出亲切之感,没来由地对他感到信任,施晏微面色从容地宽慰沈镜安道:“阿舅放心,他若要将我如何,方才就不会顾忌我的生死,扔下剑了。我留下与他谈谈就出来,不会有事的。”

沈镜安闻言,仍是放不下心来,犹豫着踌躇不前。

施晏微回首瞧他一眼,冲他莞尔一笑,沉静道:“阿舅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且听我这一回。”

拗不过她,沈镜安只得妥协,温声道:“好,阿舅就在殿外守着,若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我马上进来。阿舅久经沙场,也不是吃素的。”

施晏微颔了颔首,便又去看宋珩。

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待沈镜安和太皇太后出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将施晏微抱进怀里,将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

“音娘那日夜里答应过朕的,一日不满五年,便一日不会离开朕,朕已经守约不再将你困在宫殿之中,让做了女官用自己的双手挣钱谋生,不让外人知晓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亦不曾再要求你怀上朕的子嗣,音娘缘何要狠心毁约,五年未至就要弃朕而去?你不能这样伤害朕。”

施晏微并未有过多的挣扎,只将发顶从他的下巴挪开,抬首望向他,杀人诛心道:“若要论起毁约,难道不是圣上先毁了你我之间的三年之约吗?我现下会如此做,也不会是回敬你罢了。”

“莫说是是五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亦绝无可能原谅你,更遑论喜欢你,在我心中,你永远比不过陈让分毫!”

宋珩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如刀绞,不知何时起,整颗心都被她占据,她能够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情绪,那不仅仅是仗着他喜欢她就能够做到。

恍惚间,宋珩想到了爱这个字。

他可是爱上她了?不,他不能拥有这样的情感,那是庸人和愚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他是一国之君,断然不能生出这样的累赘和软肋。

不能承认,不敢承认。宋珩头痛如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眉头紧锁。

施晏微瞧出他痛苦的根源,心狠意冷地补起了刀子,戳破他的软弱:“宋珩,你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可是因为你爱上我了?你爱上了自己豢养的鸟雀,你爱上了被你视作骗子的女郎!”

“可是怎么办呢,她是你阿弟救命恩人的胞妹,还是你姑姑杀子仇人的外甥女...”

一语未完,宋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两手紧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低低嘶喊道:“杨楚音,你给朕闭嘴!”

施晏微全然无视他的无能怒吼,抬手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可笑的物件,面无表情地质问他:“你是堂堂的赵国皇帝,她的阿舅是魏国的武安侯,你与她之间根本就是横亘着国仇家恨。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妄想着能留住她,让她也爱上你吗?”

宋珩屡次被她戳到痛处,尤其不愿直面爱之一字。

她不会喜欢他,更不会爱他。那么他又何必跟条狗似的对她摇尾乞怜,横竖五年期满她也是要离开他的。

不若就此放过她,也是放过他自己。

一国之君,www.youxs.org,他该迎娶贤良淑德、本分乖顺的皇后,广纳世族贵女为妃,瓜瓞绵绵。

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害怕自己会后悔。宋珩不敢再去看她哪怕一眼,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道:“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从今往后不再见她。施晏微兴奋激动但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半分欢欣,只轻声反问一句:“你愿意放我离开赵国了?”

宋珩沉默着转过身去,没再开口道出半个字。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施晏微生怕他会反悔,再不敢同他言语半句,极力控制着走路的步伐,脚下无声地走了出去。

殿外夜色已深,沈镜安负手立于檐下。

待听到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忙不迭回身去看。

“阿舅。”施晏微唤了他一声。

隐隐感觉,眼前这位长相明艳大方的女郎同幼时不大一样了,单从眉眼来看,样貌并无太大的变化,只是张开了,越发像双十年华时的阿姐了。

沈镜安并肩同她走着,待离甘露殿有一段距离,这才开口询问她道:“他可答应放你离去了?”

施晏微颔了颔首,“答应了。”

沈镜安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轻出口气,沉吟片刻后又道:“他答应了就好,阿舅本以为不会这般容易的。大运河的洪水已经退了,未免夜长梦多,待和谈结束,就不往文水去瞧你阿娘阿兄了,直接从南市码头登船走水路去汴州。”

“事出有因,阿娘阿耶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我和阿舅的。”

“我在汴州城中供奉了他们的牌位,待到了汴州后,再带二娘一道去上香祭拜。”

施晏微听了,忙真心实意地与人道谢:“谢谢阿舅。若非是阿舅前来解救,二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从他身边脱身。”

她口中的他字指的是是谁,不言而喻。

沈镜安一阵心疼,压低了声音:“他对你...”才说了三个字,又觉得不妥,这与揭开二娘的伤疤何异,故而连忙将话咽下,话锋一转:“一切都过去了,从前不开心的事不必再提,往后阿舅定会好好保护二娘,让二娘做一个平平安安、岁岁无忧的女郎。”

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亲人在身边的温暖了?施晏微仔细想了想,发觉似乎已经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情了,不知不觉间,她来到此间竟然已经三年,这具身体陪伴了她的灵魂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因为那个男人,她错过和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清冷地月色落在小石径,施晏微抬眸望了一眼空中明月,不禁想起远在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李令仪,遂问道:“阿舅,从汴州到宣州需要几日?”

宣州。沈镜安甫一听到这两个字,亦想起了那个气质清泠如竹的女郎,略微晃了晃神,徐徐启唇道:“若骑快马,约莫十日,如乘马车,小二十日总是要的。”

“二娘有此问,可是想去宣州?”

施晏微不置可否,据实相告:“我想去见一见敬亭山上的宣城公主。”

沈镜安闻言,不由心生疑惑,公主与他同岁,年长二娘十一岁,只在长安和宣州修过道,二娘只在文水长大,后又被宋府接去了太原,缘何又会识得公主。

“二娘竟与她相识?”沈镜安问。

施晏微摇头:“非是与她相识,而是想要与她结识。”

www.youxs.org,心中凄苦,想要与公主一齐修道避世?

想到此处,胸中怒火横生,恨不能立时去杀了宋珩那厢替二娘出了这口恶心。

身旁的阿舅迟迟没有搭话,施晏微疑心他是不是想岔了,急忙出言解释道:“阿舅,我并非是想上山修道,只是听了宣城公主这位可称作奇女子的事迹,心中肃然起敬,想要同她结成好友罢了。”

“原是如此。这也不难,我与宣城公主颇有几分交情,二娘既想与她结实,待到了汴州,阿舅书信一封与你带上,再派人互送你去宣州,公主见了书信,必定会见你。”

施晏微由衷感谢他,张口又要道谢。

沈镜安才听到她说了个谢字,却是打断她的话:“二娘何必同阿舅如此客气。长辈照顾晚辈乃是人之常情,二娘无需言谢,反倒显得你我舅甥生分了。”

施晏微听后浅浅一笑,点头应下。

不觉间行至尚仪局外,因其内乃是女官居所,不好请他进去坐一坐,因道:“我到了,天色不早,阿舅也快些回去歇下吧。”

沈镜安道:“好,我看你进去就走。”

施晏微同他叉手施礼告别,转身往尚仪局内走去,一路边走边想,改日可定要问问阿舅是否成婚了,家中可有林楹那样可可爱爱的小表弟小表妹要她陪玩的。

是夜,施晏微心情舒畅之余,隐隐担心宋珩会不会反悔,两种情绪叠加在一处,其实也不大容易入睡,少不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过了子时放缓缓入眠。

翌日,施晏微本着职业道德素养,仍是起了个大早去处理应尽的各项事务,待到傍晚用过晚膳,便又开始挑灯夜战,将自己数月以来的工作心得和注意事项编制成工作指南,也好方便下一任能够尽快上手。

三日后,赵魏两国达成共识,签订合约。

当天下晌,沈镜安派魏国使团中随行的婢女递了消息给她,明日辰时出紫薇城返回汴州。

这三日里,宋珩不曾出现在她的眼前过,是以她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的心越发平静下来,在方才得到明日离开的准信后,喜悦之情更是难以掩饰,几乎可用喜上眉梢来形容。

姚司赞得知了施晏微寻到亲人要走的消息,特意赶来同她道喜,施晏微将自己的一些东西送与她用,与她吃过两盏茶后,笑着将人送至院外。

西墙边的桂子树下,一道高大的人影迎着月色信步而出,趁着施晏微给门上闩的时候,将人拦腰抱住。

后背贴着那人的腹部,施晏微几乎不用拿眼去看,熟悉的身高差就能让她知晓来者是何人。

他莫不是后悔了?施晏微有如晴天霹雳,惊恐地睁大眼睛,欲要脱出他的怀抱据理力争。

身后那人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挣扎,大掌拢住她的酥雪,俯首凑到她的耳边,嗓音低沉:“音娘明日若想顺利出了外面那道宫门,今晚最好乖乖听话,莫要触怒朕。”

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踹开门将人抱了出去,一路行至朝元殿。

施晏微深知他的脾性,心中虽万分憎恶他,可为着明日能够顺利离开,还是沉住气顺应局势,没有喊叫出来。

这里是独属于他的赵宫,即便喊来了人又如何,受辱的人只会是她。

宋珩没耐心抱她去内殿,只在看见张内侍等人的一瞬间,大步迈进批折子和议事的前殿,扬声道了一句滚到殿外去。

张内侍连声答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合上门,领着一干人等退到了宫门外。

施晏微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跟条死鱼似的由他掌控。

宋珩将案上的东西悉数扫落在地,放她坐在案沿。

虽然心急,却还是先俯身去解了渴。

施晏微的身子直发软,两只小手揪住他肩上的衣料,手心里全是汗。

眸子里不知何时染上了氤氲的水雾,咬住下唇不发一言。

宋珩似乎也不在意她说不说话,面上喜怒不辩,只板着脸去解腰上的金带,宽大的衣袍散落在地,靠近她,钉住她。

时值孟夏,有些许的炎热。

那人身上的汗像是水蒸气一样,烫得人难受。

施晏微便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轻逸的纱衣被汗水沾湿,贴在肌肤上,愈发衬出她的曼妙身段。

宋珩凝了几眼,数息后,柔软的布料散落如花,静静地躺在青石地砖上。

案沿处的木料被女郎的手捂热。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什么都记不起来。

似乎就连纤长的卷睫都在微微灿动。

两个人都倔强地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耳边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水声。

宋珩贴着她,无限依恋着她,忽地将她抱起,大步来到窗边,看着满窗月色,以及其上的两道影子。

施晏微的头脑恢复清明,又开始疑心他是不是要反悔,然而宋珩却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思考,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疲软感便再次袭来。

先前来此处盖玉玺时,并不觉得朝元殿的前殿有多大,可此时宋珩以脚步丈量,只觉得走完一圈为何要那样长的时间。

不知道他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意识从清醒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醒。

明黄色的长袍被他置在了地毯上,禁锢着她跪了上去。

宋珩瞧不见她的脸,只觉她整个人像是一颗世所罕见的纯白南珠,那样耀眼,那样美好,美到让他自惭形秽。

她是他见过的最为坚韧善良的女郎,可那份坚韧只用在对付他上;至于善良,那是除他以外的人才能在她身上获取到的,甚至就连只见过一面的狸奴,她都可以笑脸相迎,耐心对待。

她可以温柔仁慈地对待世界万物,唯独不肯对他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慈悲心。

饶是那地毯足够柔软,还是怕伤到她的膝盖,不多时便又抱起了她,往屏风前的罗汉床上坐了。

施晏微有些累了,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宋珩垂眸看了看她的膝盖,果然微微发着红,与周围洁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过了三更天,宋珩方肯放过她,穿戴齐整后抱她去浴房内的汤池里沐浴。

一早便叫张内侍备好了衣物,宋珩伺候她清洗干净,取来膏脂,饶是她这会子已经鲜少会因他受伤,可为着她能更舒坦些,还是替她抹了。

清清凉凉。横竖从前也没少擦药,施晏微并未拒绝。

待宋珩帮她穿好衣物,已经临进子时。

知她自己走是很难走回去了,便想着背她回去,遂往她身上蹲下身子。

施晏微腿软地厉害,不想动弹。

身后的人迟迟未有动静,宋珩才回过味来,将她竖抱在怀里,全须全尾地送回她在尚仪局的居所。

彼时夜深已深,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宋珩的脚步声和一些细碎的虫鸣声。

施晏微有些犯困,两片眼皮上下打架。

约莫睡了半刻钟,感觉到自己被他放到了锦被之中,睡意散去大半,徐徐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宋珩低低道了一句:“朕会忘了你。”

这是宋珩今晚同说她的第二句话。

施晏微希望这是最后一句,便也同他说了一个字:“好。”

宋珩真的打算放过她了。

施晏微心里再没了负担和烦忧,加上刚才耗费太多体力,此刻沾了床就沉沉睡去。

月落沧海,日出东山。

清晨的霞光给天边镶上一层金沙。

施晏微穿戴齐整,双腿尚还酸乏着,极力保持着相对正常的走路姿势,不多时就出了一层细汗。

沈镜安派了婢女来接她。

紫薇城外,沈镜安骑在高头大马上,婢女扶她上了马车,隔绝了车外的世界。

宋珩和太皇太后等人前来送行,施晏微方才走过沈镜安身侧时,发觉宋珩似乎并未看她一眼。

并不关心他们在外面说些什么,施晏微满心只想快些离开这座巨大的牢笼。

一刻钟后,车轮开始滚动,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南市码头的方向前行。

太皇太后本以为身侧的孙儿会等马车走远了才离开,不曾想,竟是在数息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似乎对那马车之上的女郎毫无留恋之意。

如此最好,二郎不再眷恋于她,方可早日迎娶皇后,绵延子嗣。

太皇太后想到此处,连日的心结得以解开,上了步辇回宫。

南市码头。

施晏微下了马车,将帷帽垂下的布帘掀开一角,上百只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开阔的运河河面上,他们将要登上的船只,足以乘坐上百人。

夏日的清风吹动丝制的裙摆,沈镜安翻身下马,来到她身边,很是细心地询问她可晕船。

施晏微道:“劳阿舅挂心了,我不晕船的,两年前我还曾从潼关乘船到洛阳呢。”

“不晕就好。”说话间又想起了公主,她虽鲜少出门,但几乎都是骑马乘车,因她亲口说,她晕船严重,头一次乘船从潼关到扬州时,差点没吐到瘦脱相。

正想着,船工进前来报,道是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可登船了。

沈镜安让施晏微先行。

踏过船板,到了船上,先由人引着往船舱内看过一回,而后出舱,站在甲板处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翠绿山峦,施晏微恍然间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终于摆脱了宋珩的控制,重获自由。

沈镜安将船上的诸多事务安排妥当,这才匀出些时间来到她身边,同她说起汴州城的风物景致。

施晏微只见过电视剧中的汴州城,当下听了沈镜安的描述,自是心生向往,待到了汴州,休整些时日,她还要往宣州城去。

沈镜安陪她站着聊了一会儿,发觉日头渐渐大了起来,晒久了怕要头痛的,遂叫她去船舱中休息,若要赏景,待日落了再出来不迟。

那时可观晚霞烧云,日落月升,别有一番意趣。

七日后,船只抵达汴州。

施晏微戴着帷帽下船,乘坐马车去到沈府。

沈镜安的宅子乃是江晁亲赏的,占地面积虽不比宋府,可沈镜安无妻无妾,无子无女,独自一人居住,着实太过空旷了一些。

即便这会子多了施晏微,仍是显得空荡荡的。

沈镜安未及与她一道回府,先行回宫向江晁复命。

这日,江晁在宫中设下宫宴为沈镜安和各位使者接风。

江晁除开夭折的两子一女外,养大成人的共有四子两女,长子江晟乃是早逝元妻徐皇后所出,次子江泓乃继室郑皇后所出,三子江浔和四子江轩皆为妾室许贵妃所出。

长女江媛与次子同出自郑皇后,次女江苓出自妾室韦丽妃。

那江晁虽有谋略和收拢人才为他所用之能,却也十分重色,沈镜安追随他的这几年,眼见他纳了不下十位的貌美妾室,不论是待字闺中,亦或是合离过的,再如那丧服寡居的,或有看上的,一概纳进府中。

二娘的相貌是随了她阿娘的,放在寻常的美人堆里尚且出众,何况是这样的夜宴,出来惹眼绝非好事,是以当江晁问起他那外甥女缘何不来时,沈镜安只道她在外多年,有些怕生,独爱一个人呆着,不爱出门。

江晁便又问她可嫁过人。

沈镜安道是她相貌不甚出众,加之孤苦无依,并无媒人上门,蹉跎至二十未嫁。

江砚闻言,并未多心,不再追问,又与身旁的韦丽妃吃酒去了。

江晁四子皆按年岁长幼顺序坐于他的左手下首的位置,太子江晟与康王江泓、吴王江轩皆是携正妻出席,独夏王江浔携王妃王氏和孺人冯氏一道前来。

那冯氏生得花容月貌、丰腴婀娜,甚得江浔喜爱,才刚入王府不到半年,几近专房之宠,饶是夏王妃亦奈何她不得。

沈镜安对于这样的宴会并无过多的兴致,饮下三两杯清酒便假托如厕离席往别出去了,待到宴会快结束时方回。

出了宫,打马回府。

唤了媪妇过来问话,道是二娘舟车劳顿,早早歇下了。

沈镜安赏了银子,让好生伺候着,当天夜里书信一封,次日一早又叫人往都督府去办理前往宣州的过所。

因他已有二十余日不在汴州,自是积压了不少事务,待处理完公务,外头传来打更声,过了二更天。

施晏微在府上无甚事做,主动同府上的媪妇婢女闲聊起来,又叫取了双陆棋来,与人对弈。

又过一日,沈镜安手头的事少了一些,早早回府,询问她住得可还习惯。

施晏微道一切都好,只是成日闷在府里,有些无趣。

“二娘可会骑马?”沈镜安问。

“从前在宋府时学过。”

“会骑马就好办多了,去城外的农庄玩上一日也无妨。前些日子诸事繁忙,未能顾得上你,明日便拨些身手好的侍卫给你,你出门有他们在后面跟着,我也能放心。再有,汴州城中纨绔不少,我怕他们冲撞到你,二娘出门,当戴好帷帽才是。”

施晏微旋即点头应下:“劳阿舅费心,二娘省得。”

沈镜安吃一口茶,又同她说起过所的事,约莫还要三五日办好,叫她稍安勿躁。

施晏微感叹他的细心,心中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感激更甚,真心实意地敬重他,越发视他为亲人。

“阿舅可吃过晚膳了不曾?”

沈镜安答:“尚未。二娘若也未吃,便一道用吧。”

施晏微没有拒绝,沈镜安便叫去厨房传膳。

过得四日,施晏微将汴州城里几个最为热闹的地方都逛了一遍,她身边跟着两三个婢女媪妇,又有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自然没有发生半点意外和危险。

这日傍晚,沈镜安带了过所前来寻她。

施晏微将那过所握在手里,只觉心跳加速,想要见到李令仪的心情越发迫切。

一日也不想耽搁,当即就与沈镜安将话挑明了说,她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汴州前往宣州。

她待公主似乎太过热络和亲切了些。沈镜安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心急,却也没有多言什么,略坐一会儿,离了她的院子。

命人唤来管事。叫套了车,又让去寻个妥当的车夫,明日一早随娘子往宣州去。

当晚,施晏微收拾好行囊,自睡了。

卯正二刻,施晏微起身洗漱。

她院里的郑媪年岁大了,施晏微不愿劳动她,因沈镜安坚持要她带上一个伺候在侧的人,便点了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婢女,唤作郁金。

施晏微与她闲聊时,得知她的名字是郑媪起的,乃是取自香料郁金香。

宣州距离汴州足有一千二百里之遥,施晏微白日赶路,夜里休息,加上中途马儿需要休息,本着劳逸结合的原则,沈镜安口中的二十日,施晏微走了二十五六日方到。

当天在宣州城中休息一日,次日改为骑马往城外的敬亭山而去。

自前朝覆灭后,李令仪所在的道观便鲜少有香火了。

不过她的银钱尚还够用,倒也无需着急。

李令仪用过午膳,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椅上煮茶吃,此间仅有一追随她出宫的宫人望晴相伴左右。

“公主,观外有人递了信来。”

李令仪抬手接过,信封上的字迹,她识得,乃是沈镜安亲手所书。

将信拆开来看,原是他那流落在外的外甥女被他寻了回来,特地自千里之外的汴州赶来,意欲同她结识相交,请她“收留”他那外甥女在观中留宿些时日。

李令仪微微一笑,将信折好,装回信封里,拿茶碗压好,起身往观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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