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走后, 无人时时来施晏微这处黏着她,清净之余,却也不免有几分冷清。
杨筠得空时, 隔三差五也会来此处陪着她住上一晚,二人同床而卧, 想起阿耶,也会好奇地问她一些有关于她和阿耶的故事。
她与宋珩的过往, 早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平心而论, 这十多年来,他对她的确无有不从、百依百顺, 她心中虽不曾原谅过他, 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怨恨他了。
何况在杨筠心中,她和宋珩便是她的阿娘阿耶, 故而这么多年来, 施晏微从未同她说过她并非是他们亲生女儿的话。
施晏微只拣宋珩对她的心思和态度说, 却是不提她自己的,“我与你阿耶初识时, 还是在北都太原, 你阿耶那时候是名震天下的河东节度使, 朝廷也对他忌惮三分, 那时候阿娘在你阿耶府上做客,渐渐地与你阿耶有了交集, 而后便被你阿耶瞧上。”
五岁前在汴州和宣州的事, 杨筠通通都不记得了,在阿耶的口中,她是在宣州出生的, 她出生后的那四年里,阿耶远在洛阳,是舅翁和令仪阿姨陪在她与阿娘的身边。
“后来是阿耶惹了阿娘不开心,阿娘怀着珍珍离开了阿耶吗?”杨筠原本是平躺着的,说到这里时,不由侧过身,看向身旁的阿娘,“阿耶说,他当时哄了阿娘许久,阿娘才愿意同他回到洛阳,当了他的皇后。”
他倒是长了一张巧嘴,还知道半真半假、避重就轻了说。施晏微少不得替他圆谎:“你阿耶的确做了许多让阿娘伤心生气的事,阿娘本打算此生再不见他的,却不曾想,他竟能在四年的时间里攻破赵国。”
见阿娘并未主动提起阿耶究竟做了何事惹她生气难过,杨筠懂事的没再往下深问,只将话锋一转,“阿耶必定是真心悔过了的,自珍珍记事以来,阿耶对阿娘你百般体贴,不曾再惹得阿娘伤心动怒过。”
施晏微细细想来,那牛奴除却在房事上强势些,偶尔会惹她生气外,的确没有给过她气受,旁人若是惹得她的气不顺,他也必定是要替她出气,再好声好气地哄她高兴。
他出征已有近两个月,也不知前线的战况如何了。施晏微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不觉间眉头微蹙,神游天外,漫不经心地哄杨筠睡觉。
“天不早了,阿娘困了,珍珍也早些睡吧。”说完,合上双眼,将那些纷乱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勉强入睡。
翌日,杨筠陪她用过早膳,又往集市上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宫处理七尚事宜,待日落西山,出宫返回侯府。
宋珩不在洛阳的这段时日里,宋明廷将国事处理得妥妥当当,就连一向严苛的王老丞相也对他称赞有加。
这日夜里,宋明廷于三更天后方处理完繁重的政务,沐浴时,没来由地心神不安,回到殿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侯府,杨筠自梦中惊醒,眼里全是晶莹的泪,抚着心口抽泣起来。
感觉到枕边人的异样,孟陵立时就跟着醒了瞌睡,忙不迭去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慰她道:“珍娘可是做噩梦了?梦里的东西不足为信,快别伤心了。”
杨筠惊魂甫定,后怕不已,豆大的眼泪漱漱而落,凑过去一把抱住他,哽咽道:“我梦到阿耶他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二郎,我害怕,害怕我梦到的都是真的,害怕阿耶会离开我和阿娘……”
眼见心爱的女郎哭得这般伤心,孟陵的一颗心也揪了起来,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她:“梦都是反的。你阿耶武功盖世,鲜少吃过败仗,此番抵御契丹,必定也会安然无恙的。”
千里之外,临时搭起的一处营帐中,中了箭的宋珩几乎是奄奄一息。
三支未伤及要害处的箭皆已拔出,独心脏附近那处的,扎得极深,加之离心太近,饶是军医,亦不敢贸然将其拔出,若是止不住血,圣上的这条命怕是就保不住了。
宋珩本就失血过多,这会子又发起了高热,早烧得神志不清,军医和程琰等人的对话,他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圣上!”两鬓斑白的程琰见他的面色逐渐苍白,唯恐他会睡过去,来到他身边同他说起话来,“皇后殿下还在等着您回去。圣上可还记得,殿下的名字?”
宋珩极力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大脑空白的厉害,什么也听不进,亦无法理解他的话,眼皮越发沉重,似有一道白色的光晕出现在眼前,吸引着他,引诱着他。
“圣上不能睡,军医马上就要拔箭了,等血止住,圣上就会好了。”程琰神色越发焦急,顾不得许多,暂时抛却那些个君臣之礼,“圣上常称皇后殿下为音娘,圣上可还记得?音娘她还在等您凯旋。”
音娘。宋珩默念着这两个字,眼前忽然清明了一些,极力抑制住那些困倦之意。
“二郎可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
那是她亲口同他说的,他决不能辜负她的期盼,就此死了。
宋珩努力抬起眼皮,睁开眼,语气坚定道:“皇后还在等着朕大胜还朝,朕定会无事,军医将箭拔了就是。”
只要能令圣上有生的斗志,随他此时念着谁都好。程琰与军医对视一眼,颔了颔首。
军医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嗓子眼,极力控制着适当的力道,一鼓作气将那箭矢拔出。
从旁协助的药童立时往那箭口出洒上厚厚的一层止血药,再用布条按住。
在足足换了数块布条后,那血才堪堪止住,军医便又取来捣碎的草药,敷在宋珩的伤口处。
血是止住了,高热却还未退,药童生火熬了汤药喂他喝下,用巾子沾了冷水助他散热,至天将明时,那热才退下一些。
此番契丹人在一处地势险峻的关隘处设下埋伏,虽重伤了为首的宋珩,但因河东军训练有素,撤退极快,损伤不大,大部分兵力得以保留,待休整过后,自可迎战。
洛阳。
杨筠因为担心宋珩的安危,后半夜没怎么合过眼,若非孟陵及时劝住她,此时她怕是还要去寻施晏微。
天明后,杨筠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涂了厚厚的脂粉掩盖住不怎么好的气色,命人套了车,径直往施晏微的居所而去。
杨筠来时,施晏微正坐在窗下临摹颜公的字。
“阿娘。”杨筠的眼睛尚还有些红肿,唤她时的语气亦带着些许哭腔。
施晏微搁下手里的笔,眼神关切地看向杨筠,问她这是怎么了。
“昨儿夜里,珍珍梦到了阿耶。阿耶他受了很重的伤,那箭扎在阿耶的心口上,流了好多血。”杨筠说着,眼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施晏微昨晚虽未做她那样的梦,却也是罕见地失了眠,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至后半夜方浅眠了一会儿,一觉睡到这时候,早膳还没用上,就听她说了这样的梦。
她与珍珍都有了那样的异样感觉,会否真的是他受了重伤?
思及此,越发心神不定。
他亲口答应过她,会平安回来的。施晏微见不得她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安抚她道:“珍珍别怕,你阿耶出征前亲口答允过我的,定会平安归来,他必不会食言。”
“会吗?”杨筠实在伤心,心性仿佛又变回了孩提那时候,脸上挂着眼泪反问道。
施晏微重重点了点下巴,从容不迫道:“你阿耶是赵国的国君,是顶天立地的男郎,他会遵守诺言回来的。珍珍也要相信他才是。”
杨筠听后,这才稍稍安心一些,陪着施晏微一道用过早膳,调整好心情后进了宫。
月余后,檀州传来捷报,圣人领兵大败契丹,稍作休整后班师还朝。
宋明廷得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后,自是喜上眉梢,命人给杨筠和施晏微递去消息。施晏微只是轻出了一口气,并未太大的喜悦;杨筠则是难掩喜色,当即就赏了大业殿里伺候的一众宫人。
二十日余后,宋珩领兵返回洛阳。
施晏微被宋明廷和杨筠一左一右地劝着来到应天门外迎接宋珩。
她今日着了一袭桂子绿的齐胸襦裙,青丝绾成的单髻,簪着一支银步摇和通草花,简洁大方。
宋珩骑在高头大马上,在瞧见她的那一瞬,仿若回到了初见她的那个雨天,她也是穿着桂子绿的衣衫,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视线中,自那时起,他与她的缘分就已种下,此后经年,步步沦陷,非她不可。
收紧手中的缰绳,令马儿停下。
周遭的一切人和物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她,信步走向她。
“音娘,我回来了。”朝思暮想的女郎就在眼前,宋珩再难克制对她的思念之情,
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庞。
他的手里布满了薄薄的茧子,抚她脸时,有种不容忽视的粗粝感。
施晏微抬首望向他,与他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什么,十数息后方轻轻启唇道出“二郎瘦了”四个字。
杨筠仔细打量阿耶一番,发觉他不仅瘦了,也沧桑了些,似乎就连白发都多了一点,明明她及笄的那年,阿耶还是意气风发的。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眼圈发红,鼻尖发酸。她身侧的宋明廷虽未表现出伤感之态,喉咙和鼻尖终归是不大舒坦的。
是夜,宋明廷在宫中设下宫宴,款待此次随宋珩出征的众位将领。
那其中,有两位是宋珩精心为他培养的将才,皆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宋珩借着伤势尚未好全为由,并未赴宴,反而是下晌就一直黏着施晏微,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音娘可知,我是如何挺过来的?”宋珩说着话,将衣袍半褪,露出后背,将那最为严重的箭伤呈现在施晏微眼前,接着自问自答:“我想着答应过你,定要平安回来;高热的时候,我的梦里也全是音娘。若没有你支撑着我,这两关,我怕是难以挨过。”
施晏微看着那道痂还未脱的伤疤,纠结着要不要轻轻抚上一抚,问问他还疼不疼,宋珩那厢却是呼吸渐重起来,抱住她就要亲近。
“二郎也不年轻了,如何能像登基前的时候那样不知轻重。在你好全前,再敢对我动手动脚,莫怪我不讲情面赶你走。”施晏微打下他的手,正色道。
宋珩没奈何,只得点头应下,却也不忘与她讨要甜头,“音娘让我亲一亲可好?这几个月我在外头都要憋死了。”
施晏微推脱不过,由着他靠过来,被他吻住唇瓣,撬开唇齿,舌尖被他缠住。
腊月悄然降临,宋珩伤势好全,却也落下病根来,到了阴雨天便会发作疼痛,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那事的热情。
屋里置了两三盆烧旺的炭盆,散出的热气令满室温暖如春,宋珩将施晏微抱在怀里,坐在火盆边替她擦发,待她的发全然干了,这才敢抱她去罗汉床上。
“二郎。”施晏微低低唤他,眼里氤氲一片,不知何时起,身体竟然半点也不排斥他了。
宋珩双膝跪在她身后,捞起她,捧了她的脸过来,薄唇覆上她的檀口,重了力道,将她唇间的声音吞下。
元日,宋珩干脆称病,宗室全在的宫宴也懒怠参加,全部交由宋明廷和杨筠应付,他自个儿出了宫,仍是去黏施晏微,恨不能时时刻刻与她在一处才好。
年初一,宋珩与宋明廷一道前往南郊祭天,而后的大朝会上,宋珩将手中近半的兵权交给他。
同年四月,西南边陲的小国进犯赵国,宋珩有意历练他,遂命他带兵出征。
仅在三个月后,宋明廷便大胜而归,在朝中和国中益发得了人心。
他是十二月出生的,届时,他将迎来十八岁的生辰。
宋珩合计一番,也是时候该为他定亲。与施晏微商议过后,叫那小子自个儿去向萧家女郎表明心意。
萧凝不欲太早嫁人,太夫人疼爱她,格外多留了两年,至十八那年,她的耶娘恐她年纪大了,遂有意替她张罗婚事,本是相看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想那人却是个表里不一的,宋明廷亲自上门将此事告知太夫人,阻止了这门婚事;而后,宋明廷常去参加有萧凝在的宴会,宫中若有什么宴会,宋明廷亦会将帖子下到府上,如此一来,萧家的明眼人皆瞧出了太子殿下对萧凝有意,如何还会轻易将她嫁出去。
宋明廷早有迎娶萧凝为太子妃之意,即便宋珩不提,待他年满十八,也会主动提出,忽而在宋珩放出后,次日便往侯府走了一遭,向萧凝许下同他阿耶和阿娘那般一夫一妻,无异腹子的誓言。
萧凝本就对他存有好感,见他尊重她的意愿先来过问她的心意,又听他立下这样的誓言,不禁被他打动,稍加思索后,点头答允。
八月十五,中秋日,宋珩为他二人赐婚,定在明年春三月完婚。
一双儿女的终身大事都已落定,宋珩的后顾之忧少了大半,接下来只需等宋明廷成婚后亲政,他便可退位陪着音娘去锦官城住上一段时日。
次年,三月十二,萧凝在应天门被册为太子妃,入东宫。
宋珩逐步将手中的权柄让渡于宋明廷,令中书省起草退位诏书。
然而就在诏书将要颁布的档口,施晏微身染急症,卧床不起。
宋珩只得暂且搁至退位事宜,日夜侍奉汤药,奈何收效甚微,无奈之下,只能再次寄希望于神明,再次跪上天佑宫,祈求满殿神官降幅于他的妻。
那天夜里,空中下起了雨,宋珩伤病发作,似是比以往发作的时候都要疼,加之膝盖和额头皆磕破了皮,整整一夜,几乎就没合过眼。
好在上天垂怜,施晏微的病体于当年岁末痊愈;来年春日,宋珩颁布退位诏书,与太上皇后前往华清宫调理病体,颐养天年。
去华清宫不过是幌子,二人不过在长安城逗留上月余,将城内外的名胜古迹游历一遍后,乘坐马车往西南而行。
他二人抵达锦官城的时候,时值盛夏六月,正是吃荔枝的时候,宋珩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浣花溪附近的集市上买来鲜荔枝。
施晏微一连吃下二十多颗荔枝,宋珩恐她吃多了要上火难受的,令人将那荔枝撤下,哄她吃些凉茶败败火。
因石榴不上火,秋天的时候,宋珩经常买来石榴,剥好了放在小盘子里,让她自己拿小勺舀着吃。
锦官城的冬日不似洛阳那般寒冷,亦鲜少下雪,宋珩不免觉得遗憾,幸而西岭雪山上有雪,遂带着她往那处去,怕冻着她,将她裹了个严实,就差没给她披床被子。
转眼到了花朝节这日,陪着施晏微去花神庙外逛庙会,排队给她买来花糕。
“今年我们回洛阳过元日可好?出来这好些时候,珍珍和阿奴也该想我们了。”宋珩征求她的意见,提议道。
施晏微点头答应,道了句好。
春日里最是适合外出旅游不过的了,宋珩与她往都江堰、青城山、嘉州走了一遭。
夏去秋来之际,宋珩与她乘坐马车返回洛阳,一路上走走停停,原本只需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近三个月。
先去拜访过沈镜安和李令仪,这才回宫去见宋明廷和杨筠。
当晚,施晏微并未在宫中留下,回到住惯了的宅子安歇,宋珩素来是什么都依她,任由宋明廷如何挽留,只跟着她走。
元日这天,宋珩将沈镜安和李令仪请来一起过,施晏微见到他二人,果然喜出望外,一时高兴,便又将宋珩撂在一边,笑盈盈地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上元过后,宋珩问她今年可还要往锦官城去,施晏微却是摇了头,“今年去福州如何?还可去泉州瞧瞧市舶司。”
宋珩听后一脸讨好的模样,“音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自然是一切都听音娘的。”
二人有了新的目的地,待立春过后,天气回暖,宋珩打理好一切,与她乘船沿大运河先到杭州,再改为乘坐马车,一来二去,耗费了三个月有余。
宋珩时常陪着她晨起赶海,当她想吃鱼丸时,借着一身的力气给她制作手打鱼丸;泉州因有市舶司,舶来品颇多,宋珩乐呵呵地陪着她往来泉州买了许多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屋里。
陪她在福州住了一年,第二年的秋日返回洛阳后,施晏微在冬日染了风寒,足足治了两月有余方好转一些,却始终未能大好。
身子不见好,宋珩焉敢再带着她东奔西跑,只每日围着她转,从用膳吃药到洗漱更衣皆是亲力亲为,这样过了一年多,施晏微的病情却又开始加重。
宫里的太医和城中的医师瞧了个遍,皆是束手无策,只叫吃着药将养着,至于寿数如何,就全仰仗于天爷。
宋珩第三次求上天佑宫,然而这一次,神官并未降福于施晏微,她的病体一日沉重过一日,左不过就是这一年的事了。
入秋后,草木日益枯黄凋零,一如施晏微的生命。
后院的木芙蓉开了,葡萄亦挂了满架,宋珩每日一刻不停地守在她身边,哪里有心思去看它们。
若非施晏微问起,他当真是要忘了。
她吹不得风,宋珩只能去摘些木芙蓉来插进瓶中,那葡萄亦是他亲手摘来洗干净,去籽后拿热水烫过才敢喂给她吃。
秋末,木芙蓉凋零,葡萄过季,施晏微到了弥留之际,除了格外嗜睡外,也不大能吃得下东西。
宋珩在窗边坐着,握笔的手却直打颤,他在纸上落下“明献”二字,另外给宋明和杨筠留下书信一封。
做完这些,宋珩攥紧了袖中的小瓷瓶,复又来到床边守着施晏微。
晨间来瞧过的医师说,她已油尽灯枯,左右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
杨筠和宋明廷来时,施晏微仍昏睡着,及至晌午,方醒转过来,强撑着与他们说了会儿话,便叫他们出去。
施晏微勉强提着一口气,躺在宋珩怀里,气若游丝地问他:“二郎可还记得,在海州时答应过我的事吗?”
宋珩眼中的泪意掩藏不住,嗓音已然低哑,“记得,音娘不想被虫子咬,音娘想要自由自在地感受阳光雨露。”
说话间,眼泪自眼尾无声落下,“音娘放心,这些我都记得,我会让你如愿的。”
泪水滴至她苍白的脸颊上,微微的凉意,施晏微浑身使不上力,似一尾濒死的鱼贴靠在他身上,瓶中的那朵木芙蓉早已枯萎,生气全无的眼眸凝视着那朵枯花,“宋珩,从前你对我犯下的种种罪行,我从没有忘记过,一直以来,我都没办法原谅你;可是自我随你回到洛阳后,你为我付出和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人心并非木石死物,或许我心里已经不恨你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我本不属于这里,也不该与你相识的……若上天垂怜,还有来世,你我不必再相见,只盼能各自安好。”
她不恨他了,却也不能原谅他。若有来世,她不愿再见他。宋珩极力克制着眼泪,不至让自己哭出声来,喉咙里堵得厉害,只能违心道出一个好字。
施晏微得到想要的答案,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瓶中的那朵木芙蓉好似又鲜活了过来,是她喜欢的妃色花瓣。
在此间生活的三十年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极速闪过,阖上双目前,依稀听见宋珩的哭腔,不敢用喜欢二字,退而求其次,“这些年来,音娘可有一瞬间对我动过心吗?”
对他动过心吗?这无疑是个复杂的问题。施晏微思考数息,勉强张唇,话音还未成调,身子便彻底软了下去。
宋珩终究没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抱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杨筠和宋明廷闻声进来,立时在床前跪下,宋珩抹了抹眼泪,哑声道:“你们先下去歇着,阿耶想一个人陪陪你们的阿娘,明日一早再过来吧。”
阿耶待阿娘的情意之深,他二人素日里都看得真切,当下虽然悲痛万分,却也并未多想,暂时退了出去。
“我说过的,音娘去何处,我就去何处,音娘要去海上,我自然也会随着音娘去海上。方才说的好字其实是骗音娘的,若有来世,我还要与音娘在一处;在那个世界里,我不会再伤害音娘分毫了,不会了。”宋珩说着话,取出袖中的瓷瓶,倒出数粒药丸,毫不犹豫地通通吃进嘴里。
怕嘴里的浴血弄脏她身上的衣衫,待药效发作后,将那些黑血吐到床下的痰盂里,五脏六腑烧疼得厉害,身上渐渐没了力气,吐过血后,拿提前备下的巾子擦了嘴,忍着浑身的剧痛,复又抱住身旁的女郎。
“音娘,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宋珩聚起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默默承受着那些钻心蚀骨的痛楚,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翌日,过了辰时,还不见宋珩出来,屋子里安静的可怕,杨筠和宋明廷察觉到异样,唤了数声阿耶无果后,踹门而入。
床榻上的阿娘和阿耶皆没了一点心跳和气息。
桌案上压着两张信纸。
宋明廷强忍着悲痛将其看完,遵从他们的遗愿,焚化为灰。
太上皇与太上皇后死在了同一天。
葬入皇陵的棺椁中只有两套衣衫。
宋明廷追谥生父为赵武帝,生母为明献皇后。
杨筠带着骨灰离京前往海州前,宋明廷立在应天门下,红了眼框,抬首望向湛蓝晴空,哀婉道:“阿姊,从今往后,我们再也没有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阿耶阿娘了,将来的路,只能由我们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