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去

明晃晃的烛光中, 宋珩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向她,右手自她手里夺过巾子,目光扫过她的卷睫,左手捧着她的脸低声询问:“昨日缘何哭?”

除却被他磋磨时会生理性流泪, 施晏微鲜少会哭, 昨日之所以忍不住哭,也是因着梦到了在现代的父母和生活, 以及原身的兄长杨延惨死于敌人刀下的模样。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甲胄, 哪怕他已痛到说不出话来, 仍是咬着牙,提着最后一口气,嘱托被他救下的人:“卑下有一相依为命的阿妹,名唤楚音...”

杨延的话还未及说完,嘴里便又吐出一口滚烫的血来。

施晏微看不清在他身边、听他说临终遗言的人是谁,可她隐隐能够感觉到, 那个人必定是宋聿无疑。

他吐出来的血落在了甲胄上, 忽而间,施晏微在梦中有了实体,她只觉得手上黏稠湿润的厉害, 茫然间垂首去看自己的手心, 入眼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那是杨延的血吗?

施晏微自梦中惊醒,问了床边侍奉的春绯昨天是什么日子。

春绯道是六月初五。

六月初五,宋聿曾经同她说过的, 那是杨延为他挡刀身死的日子。

无端又想起父母,他们马上就要退休,可以颐养天年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命运却跟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将她的灵魂带到了这具身体里。

顶着这张陌生的脸,生活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施晏微着实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子,以至于宋府里上了些年纪的媪妇私下里得了空,就爱聚在一处讨论着府上的主子们为何不请人来替她做法驱邪。

待那些邪祟去除了,自然也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那日施晏微心中凄楚痛苦,然而身边却又无人可以诉说,不觉间竟是落下泪来。

春绯送茶水进来时,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拿巾子抹泪,有那么一瞬间,春绯觉得她好似与教坊中的那些女郎并无太多的分别,都是可怜人,皆是每日等着男郎过来临幸,只不过她需要等待的人独有晋王一人罢了。

春绯将她哭的事说与府上管事的媪妇听了,那媪妇心知晋王甚是喜爱她,自然不敢怠慢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劝她,耐心地问她为何哭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晏微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反问她:此间可有火纸,今日是她亲人的忌日,她却忘了烧纸。

那媪妇见她说得可怜,又是晋王独宠了这好些日子的女郎,不敢怠慢,当下吩咐身边的婢女出去买些火纸,从后门送过来。

施晏微趁着夜色去楼下的石径边将火纸烧了,这才稍稍觉得安心一些,然而先前那些日子与宋珩的荒唐事就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前日是我阿兄的忌日,我竟险些忘了此事,实在有负于阿兄临去前还记挂着我……这两日念及此事,总觉得心里有愧,这才哭上那一会子。”

说话间,拿一双桃花眼去瞪他,口中嗔怪反问他:“晋王缘何有此问?难道我被你困在此处,就不许我哭家中先人了?”

第二段话无疑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宋珩,她的阿兄救了他的阿弟,可他却强夺了她,着实可谓恩将仇报,冷漠无情。

宋珩一贯心狠,当下听她如此说,竟是破天荒的生出些歉疚之意来,暗道她先前在这世上,统共也就阿娘和阿兄这两个待她好的亲人,她如今孤身一人,身边再无亲人可依,忌日前后悼念亲人乃是人之常情,偏他竟也忘了这两桩事。

“好娘子,这件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不相干的,你莫要责怪自己,快别这么想了。”宋珩忍着头痛,强压下欲要与她亲近的念头,自她手里取过巾子,做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我这就命人多备些火纸,陪着你一道烧了,你如今既然是我的人了,他们便也是我的亲人,文水那边,我明日一早就派人去好生祭祀。”

施晏微正襟危坐,尽量离他远些,收回目光语气平平地道:“火纸一事就不劳烦晋王费心了,我已告知府上的媪妇买来不少,前日夜里就在楼下烧了。”

宋珩缓步上前,轻轻往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替她擦发。

“是我不好,让你难受了。”宋珩默声憋了好半晌,方轻启薄唇道出这样一句与道歉无异的话来,头一次,他在施晏微面前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神情。

施晏微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向裙摆上的葡萄藤暗纹。

屋子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良久后,宋珩替她擦完发,将她抱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发顶,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今夜的他,虽轻抚着她的后背极为耐心地安抚她,身体却毫无世俗的欲念,看向她的目光里隐隐带着几分心疼和歉意。

施晏微着实有些看不懂这样温柔沉静的他,疑心他是不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来。

是夜,宋珩仍旧留宿此间,不同于以往,他这一回睡得可谓规规矩矩,次日醒来之际,亦是安安分分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并未摸上她的身子。

宋珩生怕吵醒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穿戴齐整,着一身素色云纹常服离了别院往官署去。

无人打扰,施晏微一觉睡到了辰正,外头已然天光大亮,旭日高升,晨光透过窗上的薄纱筛进来,形成道道金色的光晕。

床榻上早没了宋珩的身影,只留下一条他盖过的薄被,似乎还散发着浅浅的余温,混着淡淡的成熟男性气息和龙脑香。

施晏微很是嫌弃地扫视一眼,越过那条薄被,兀自下了床。

春绯进来伺候她洗漱,见她今日精神很好,行动间亦无不适之态,不由心生纳罕。

这倒奇了,晋王已有三五日未曾来过,昨儿夜里在此间留宿,竟没有碰娘子。

施晏微用过早膳,周二娘过来同她问安道别,道是晋王今儿一早下了命令,明日晌午派人来接她回府。

“娘子且听我一句劝,晋王待你实是有几分真心在里头的,娘子既拧不过这样的世道,何不跟了晋王过安生日子?那日夜里妾身一时糊涂,晋王亲自训诫过妾身,道是那样的药有损女郎的身子,往后切不可再让娘子沾染分毫,若不然,便要打妾身的板子,叫妾身再也吃不成这碗饭。”

周二娘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拿眼儿去观察施晏微的面色,见她始终静静地坐着,平静的神情未有分毫变化,这才继续往下说。

“何况娘子高热不醒那日,晋王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娘子一整晚和大半晌,在娘子醒来前,他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他是在她生病时照顾过她不假,可她那段时日之所以会病成那样,全都拜他所赐;难道他在做了错事后,假惺惺地稍稍付出一些,便可抵消他带来的那些伤害吗?

施晏微知她是站在古代女性的立场上为自己考虑,故而才会如此劝解自己,可她不是此间的人,亦不认可此间的社会规则,她把自由和人格平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又岂会为了周二娘口中的安稳日子而将这些统统舍弃,沦为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呢。

“我与晋王之间的事,我这心里自有计量,就不劳阿姨费心了。”施晏微说完,实在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于宋珩如何如何的言论,索性冷着脸对她下了逐客令。

周二娘从她的话语中不难推断出,方才自己语重心长说与她听的那些话,她竟是半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眼前这位小娘子当真是个心如磐石、只认死理不懂变通的硬骨头,将来还不知道要怎样与晋王闹个鸡飞狗跳呢。周二娘在心内暗暗感叹一句,起身离开。

宋府。

过了酉时二刻,天边泛起红彤彤的火烧云,甚是惹人注目。宋聿骑马回府,将马匹交与小厮牵去马厩,迈着大步跨进府中,径直往祖江澜的院子里去。

彼时,祖江澜与乳娘一道哄睡了孩子,正命人进屋来布膳。

宋聿来时,祖江澜才刚坐下,还未动箸,见他迈进门来,面上立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叫他一起用膳。

有眼尖的婢女奉来碗筷,宋聿颇有几分心不在焉地抬手接过,低声叫她退下。

祖江澜看出他这两日有心事,少不得看向他落座的那边,问上两句。

“三郎这段时日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可是日前在文水遇到了什么事?”祖江澜黛眉微蹙,柔声问道。

宋聿听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因道:“十一可还记得我因何去的文水?”

都到了这时候,他竟还不忘考她。祖江澜立时就有些着急上火,抿着唇搁下手里的箸,连碗里的饭都快要吃不下了,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拧着眉正色道:“夫君快别和我耍嘴皮子功夫,快说你在文水究竟遇到了何事是正经。”

宋聿见她皱眉,这才歇了继续捉弄她的心思,“十一聪慧,此番我去文水祭奠杨郎君,确有遇到异样的事。”

祖江澜听他说到此处,越发起了好奇心,睁着圆圆的杏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示意他快些往下说。

宋聿不欲让她知晓宋珩和杨楚音之间的纠葛,免得徒增她的烦忧,遂顿了顿,嘴里真假参半地道:“杨娘子自去了长安后便音信全无,然而此番我去她阿娘和阿兄的坟墓前祭拜时,却发现那处不久前曾有人前往祭祀过,那陶碗里供奉的林檎只是略有些发瘪发干,却还未腐烂;除此以外,还在坟边植下十余棵象征着转世和新生的柏树。”

祖江澜静静听他说完,亦感到奇怪,那双柳眉皱得愈深,反问他道:“莫不是杨娘子思念故土,自个儿从长安返回文水了?”

她此时大抵还被二兄困在洛阳城的府邸内,又岂能有机会回到文水去。

宋聿缓缓摇头,给出否定的答案,“不会,我去杨娘子离开文水前居住过的小院瞧了一回,也问过周遭的街坊邻居,不曾有人见杨娘子回来过。”

这世上除他和杨娘子外,还有谁会在意杨延葬在何处呢?更遑论巴巴前去祭拜了。

莫不是二兄差人来祭拜的?宋聿也曾无数次这样设想过,却又觉得以他不信鬼神和阴司报应的脾性,能参加每年族中的祭祀已经十分难得;何况杨延和他兄妹二人阿娘的坟墓所处的地方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描述清楚的,需得由人引路才行,二兄又岂会为了杨娘子派人大费周章地往文水去寻找呢。

再退一步想,便是二兄真有此心,也该命人来请他同去文水带路,多节省些人力和时日才是。

宋聿修长的手指扶着额,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究竟是何人所为;祖江澜心中亦觉此事蹊跷,可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妻二人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忽听偏房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将他二人的思绪打断,齐齐起身迈出房门往偏房走去。

偏房内的乳娘亦听到了响动,他二人来时,乳娘已将数月大的孩子抱在怀里。

翌日,晌午未至,冯贵便已领了人在教坊的偏门外候着。

外面日头正毒,没得倒把人晒坏了,管事请他们移步到坊中的凉亭里吃茶,冯贵体恤底下的人,点头应下。

施晏微并无甚么要带回去的东西,不过穿戴梳洗一番,自个儿拿左手撑着绘牡丹的油伞遮阳,右手打着团扇扇风祛热。

冯贵眼尖,远远瞧见她往这边过来了,连忙立起身来走到阶下,挥手示意亭中的其余人等速速过去他那边。

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碗,跟随冯贵迎上前去,朝人叉手屈膝,张口毕恭毕敬地道:“娘子万福。”

施晏微突然被这一帮人拦住去路,没得先在心里唬了一跳,定睛一看,为首的人乃是宋珩用惯了的冯贵,稍稍顿住脚步,挥手示意她们无需多礼。

“许久不见,郎君还同先前一般康健精神。”施晏微语气平平地道。

冯贵连连点头,又与人寒暄两句,领着一帮人跟在她后头,待她上了车,这才吩咐车夫催马启程。

两匹高头大马在前面拉着车厢,按着车夫的驱使一路往宋珩的府邸驶去。

眼前的府邸虽不及宋府占地面积那般广袤,但只住下她与宋珩两位主子,显然也是太过空旷了些。

施晏微由人引着行至离宋珩的上房最近的院落前,甫一迈进门去,廊下齐刷刷地走下数名婢女媪妇,那阵仗瞧着比她在蘅山别院的还要大上不少。

那些婢女媪妇的正中站着的人是商陆和刘媪。

商陆原是宋珩院里的,施晏微也曾见过她几回,只觉得她话虽不多,却也不是锯嘴葫芦,举手投足很是从容大方,瞧着是个性子内敛稳重的女郎无疑了。

倒也难怪能在退寒居伺候那么些年,想来宋珩对她的工作水平至少可算得上是比较满意和认可的。

刘媪是她在蘅山别院时短暂相处过几个月的,她虽然为人处世颇为圆滑世故,待自己却也存着三分真心实意的好,亦不曾仗着年纪和资历为难过手底下年纪轻的婢女小厮,想来是个心存善念的。

出于礼貌,施晏微一一与她们见过,询问冯贵能否从账房支出些银子赏与她们。

冯贵听着直犯嘀咕,这要赏就罢了,却不是抓一把铜钱赏赐她们,而是一贯钱一贯钱的给,等于这才上工第一天,倒是直接赏了贴身伺候主子的一等婢女一个月的月钱。

不禁想起去岁在长安城,杨娘子那厢不过三言两语便哄得家主亲自吩咐他去万宝斋买了一匣子的上品首饰送来,结果还没戴上几日,她便舍下家主自个儿远远的逃走了。

现下又见她这样大方地赏了十贯银子出去,少不得心生感叹:这位杨娘子使起家主的银子来,当真是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家主的阿翁、阿耶皆是间接死于部下的背叛,是以家主生平最讨厌叛徒,未曾想此番面对杨娘子竟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甚至待她的宠爱程度更胜从前,这座院子里大到床榻衣柜,小到一草一木,皆非凡品。

譬如那花圃里植下的牡丹,都是极为名贵的品种,有洁白如玉的白雪塔,一花两色的二乔,状似皇冠的姚黄……皆是有市无价、十分难得的名贵品种。

反观家主的吃穿用度就要简单的多,身上穿的衣袍就那么几套轮着来,素净到只有木质的家具,从不往案上和架上放那些名贵的摆件,至多不过一些孤本和古籍的残本。

施晏微轻挽罗裙踏上台阶,入得门去,只觉映入眼帘的房间竟是像极了她在宋府时居住的那一间,独那些家具的材质和屋内摆件瞧上去皆价值不菲了许多。

紫檀木小几上置着一套釉色青翠晶莹的青瓷茶具,其中的茶碗口沿五瓣,微微朝外翻卷,如一朵迎风绽放的清水菡萏。

施晏微只一眼便觉得十分夺目,还未及走上前仔细看看,忽听冯贵站在门框外扬声道:“这些茶具皆出自越窑青瓷,便是小娘子屋里也未必能凑出这样一套来。”

话里话外,无非是替宋珩刷好感,以此来彰显他的强大财力。

施晏微默了默,没应他的话,稍稍打量四下,瞧见装着冰块的鎏金银盆,往那罗汉床上坐了,正要叫人另送木盆进来,冯贵对着院门处招手,似是在叫什么人快些过来。

待那人来至廊下,施晏微这才将那低垂着头抱着狸奴的女郎看清楚了。

竟是练儿。

练儿抱那狸奴走到施晏微跟前,屈膝先行一礼,与人解释道:“这只狸奴虽小,却好生活泼,趁着婢子倒个茶的功夫,竟自个儿跑了出去,叫婢子好找;方才未能及时过来迎接娘子,还请娘子勿怪。”

她怀里的狸奴与宋清和的是同一个品种,只是这只要却是要小上许多,至多不过半岁的样子。

“此乃家主特意命奴替杨娘子寻来的大食国的狸奴,奴为着它,可没少花功夫,还是赶巧从侯府老太君手里寻来的这一只,与小娘子屋里的那只是一样的品种。”

施晏微瞧着那只通体雪白、毛绒绒的小狸奴,几乎是顷刻间想起了网络上分手后偷猫偷狗的梗。

她必定是要离开的,怎好再带着一只狸奴逃亡,尤其还是这样一只在古代显得极为扎眼的波斯猫,简直与行走的标志物无异。

这只猫是断然不能要的。

彼时施晏微只有这一个念头,怕自己狠不下心,不敢去看那猫,违心道:“我不喜欢这只狸奴,烦请冯郎君退还给侯府罢。”

冯贵见招拆招,“此事奴已禀过晋王,既承了侯府的这份人情,岂有退还回去的道理;娘子想退,亦需想想侯府可愿意空欢喜一场?此事究竟如何处置,且等晋王回来,娘子自个儿说与晋王听,莫要叫奴为难。”

施晏微无法,只得叫练儿先抱了猫和冯贵一道退出去,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这才让刘媪去寻个普通的木盆送来。

府上的一应东西尚算俱全,不出一刻钟,刘媪便已找来个半大不小的木盆送到了屋里。

施晏微推说今儿起得早,又坐了马车,这会子身上乏得厉害,现下就要睡一睡养足精神,以此为接口将屋里侍立的婢女媪妇通通打发走。

刘媪恭敬道声是,领着人退出去,再将门合上,自去寻管事商议府上诸多事务。

待人走远,施晏微将冰块倒进盆中,脱去鞋袜,狠心咬牙踩了上去,刺骨的寒意自脚底注入血肉之中,冻得她忍不住倒抽口凉气,低低嘶了一声。

掌灯时分,宋珩打马回府。

施晏微用过晚膳,又往园子里散步消食一阵子,练儿满含着对新工作的热忱,抱着狸奴来给她解闷。

那狸奴尚未长大,小小的一团,通体雪白,碧色的圆眼,正是惹人喜爱的时候,施晏微生生忍住上去手撸它一把的冲动,装作瞧不见,端起芰荷茶碗徐徐吃着碗中茶汤。

宋珩来时,并不让人通传,轻轻推门而入,出乎意料的,眼前正襟跽坐的女郎对婢女怀里的狸奴似乎无甚兴致。

“此间暂且无需你伺候,退下罢。”宋珩深邃的目光匆匆扫了练儿一眼,而后全然定格在施晏微身上。

好在这只茶碗尚还算是得她喜欢。

宋珩三步并作两步,取走施晏微手里的茶碗,因怕磕着她喜欢的茶碗,特意轻轻放回碗托里。

施晏微张了檀口,正要问他做什么拿走她的茶碗,宋珩却是毫无征兆地弯下腰托着她的腰让她站在罗汉床上。

陡然增高到他的眼睛下方,施晏微颇有几分看不习惯,欲要挣脱他的束缚坐回去。

宋珩自然不会让她如愿,立在床边稍稍垂首,搂着她的腰背吻住她。

身高差缩短了一张罗汉床的高度,施晏微被迫与他交吻时,无需再贴在他身上垫起脚尖高高仰头,只需略微支起下巴,这样的姿势对她的颈椎友好不少。

不知不觉间,他已越发离不开她,想要给她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绫罗丝绸、宝马香车、金银珠宝、玉盘珍馐...只有这些才能配得上她,他要将她藏在华丽的金殿之中,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她。

他想,她或许真的不是此间的人,而是那九天宫阙之上坠入凡尘的仙子罢。

他使了不甚光彩的手段,偷藏了她的羽衣,令她再也无法返回仙界……

他罪孽深重吗?或许吧,可他不后悔。

他要长长久久地与她在一起。

宋珩单手将她抱起,发自真心地赞叹道:“娘子真美,当真怎么看也看不够。”

施晏微越发看不明白他这段时日以来的转变,只觉得他大概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回府后正事不做,也不去休息,反而跟个话口袋子似的对着她这只金丝雀自言自语。

“那日夜里同娘子说的话,娘子考虑得如何了?可愿亲手为我制一套贴身穿的里衣?往后我出征在外,还指着它过活,就像娘子还在我身边,也好叫我有个念想。”

这人当真是鲜廉寡耻的杀才,竟还好意思向她索要东西,当真无耻至极。

然而,他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过诱人。

施晏微咬了咬牙关,唇齿间徐徐挤出几个字来:“我想学一学骑马。”

宋珩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还想跑上头想,沉吟片刻轻笑了一声,轻启薄唇状似“好心”地提醒她道:“娘子以为学会骑马,便能翻出我的手心?如今洛阳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娘子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叫他说中心思,施晏微不由心惊肉跳,极力克制着心中的紧张感,面上不显半分心虚的模样,只将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儿微微一垂,佯装委屈:“晋王既然有这样多的顾虑,方才缘何要说那样的话,不若趁早将我的院门封死,再叫一堆人不分昼夜地守着我,我的一言一行皆在你的掌控中,岂不更好?再者,此间不独是男郎,女郎亦有许多精通骑射擅长马球的,二娘也曾说过要教我骑马打马球,若非是你,我何须离开宋府,想来这会子二娘早教我学会了,又岂会拖到这时候。我不过是想得闲时往府外骑一骑马,打打马球散散心,晋江却偏要疑心我居心叵测、目的不纯。”

话毕,作势就要拿巾子掩唇哭将起来。

宋珩见她这副悲悲戚戚的模样,心间竟是生出几分隐隐的懊悔来。

当下将她抱得更紧,垂了眼帘耐心哄她道:“这原是我不好,不该无端怀疑你,往后不会了,娘子咬我出气可好?”

谁要咬他,他一身结实的皮肉不怕痛,她还嫌牙疼呢。何况外头这样大热的天,少不得是要出一身的汗,想想就觉得咸臭。

施晏微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起来,未曾想宋珩竟已半褪去身上的衣袍,露出宽厚坚硬的膀子,一把将她捞回来。

这人最近总爱对着她开屏。施晏微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感情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有所变化,跟爱不沾边,大抵是对宠物的那种喜欢;再有就是,他吃软不吃硬,www.youxs.org,可若是触及他的权威和底线,他定是要变了脸去的。

正思忖着,宋珩忽的提起她的小手放到肩膀处,近乎痴迷地凝视着她,“娘子既舍不得咬我,用力掐掐我可好?”

施晏微何曾见过他这副魔怔的样子,疑心他脑子是不是才刚叫门夹了,板着脸冷冰冰地道:“我怕手疼,不要掐,我热,你放我下来,我要去拿我的扇子扇风。”

宋珩听出她话语中的嫌弃,只当是他一身的汗,她不乐意与他亲近。

“我去洗洗,娘子耐心等一等我。”宋珩说话间,起身将她放回罗汉床上,自个儿大步迈出去门去,一刻钟后方回。

他身上的中衣松松垮垮,不知是粗心没穿好,还是故意弄成这样,总之袒露出来的胸肌很是流畅健硕。

施晏微看了却只有恐惧。

装在没瞧见,将话锋一转,“我不喜欢那只狸奴,晋王将它送还回去可好?”

宋珩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垂首凝眸看她,漫不经心地道:“我身边相熟的净是些武将粗人,谁有那个心思照顾狸奴?娘子既然不喜,便叫人扔进山里由着它自生自灭。你该知道,只有你喜欢它接受它,它才能在这府里有立锥之地,若是不能讨得你的喜欢,留它何用?杨观音,我可没有你那样的菩萨心肠。”

他这话说得实属无心,可时下在施晏微听来,又何尝不是在影射她现在的情形呢,她与他身边的宠物一般无二,因为能得他的欢心才能拥有一座院子给她住着;

倘若哪日他不喜欢了,便该发落到僻静无人处让她自生自灭去了,或者直接弃如敝履取了她的性命扔进乱葬岗里。

观她沉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宋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她定是听者有意了,不免有些自毁失言,随用柔和的语调安抚她道:“我并非那个意思,娘子莫要多心,我离不得你,那只狸奴又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一样?”施晏微低喃一句,似是在问他,又似是在问自己。

哪里不一样呢?宋珩也在心里问自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吗?他不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东西,他可以宠她,却不能喜欢她,更不能爱她。

那是庸碌无为之人才会去追寻的东西,而他,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拖累和软肋。

宋珩沉默片刻,终究是狠下心肠来,正色道:“那狸奴是去是留,全凭娘子自己拿主意,你若不想留,明日我就让冯贵放它去荒山野岭。此间没了狸奴需要照料,你喜欢的婢女自然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的必要,我会派人送她回太原。”

那狸奴自出生后便由人养着,才几个月大,一旦放归大自然,只怕不出几日就要沦为山中野兽的腹中餐。

何况此间伺候的婢女和媪妇,除却刘媪外,她根本谁都不认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独练儿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还曾帮着她换过窗下的花束盆栽。

眼圈微微泛红,施晏微的两只小手握成拳头,思量再三,到底狠不下心来,只得无奈同他妥协,轻声细语地道:“不可以,不要扔掉它,让练儿留在这里养着它。”

宋珩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缓了面色,两个箭步上,往她身边坐下,又去抱她。

女郎那原本修长玉立的身形在他怀里显得格外娇小,几乎缩成小小的一团,宋珩的大掌抚上她白里透红的脸颊,浅笑道:“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这会子眼睛就红了,可是心里不舒坦?我来替娘子揉揉心口可好?”

施晏微打下他的手,负气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胸膛上,越性将头迈进他的臂弯里,照着他的前臂狠狠咬上去。

泪水沾湿他的衣料,宋珩见她此刻就跟一只急了眼的兔子似的,心里也是没来由地泛起委屈来,放松手臂由着她咬。

“原是想着你喜欢二娘屋里的踏云,这才花了心思寻来这只狸奴,给了侯府不少银子不说,还欠了个人情出去,没曾想倒换来娘子的埋怨,我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填陷,甚无趣。”

随着宋珩的话音落下,屋子里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宋珩轻抚着她的墨发,知她还在气头上,少不得低低哄着她。

是夜施晏微不知自己昨晚是何时睡去的,醒来时宋珩已经在院子里练剑了。

饶是身上热得不行,但因她院子里皆是女郎在伺候,少不得将上衣穿得整整齐齐。

宋珩今日有心多陪她一阵子,欲要差人去将折子送至府上书房中处理,然而他方与施晏微一道用了早膳,便有小厮来报,道是徐参军在府外求见。

晌午,洛阳府府衙,议事厅内,城中正三品上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年近三旬的程琰纶巾束发,一袭圆领薄纱青衫,手持羽扇,立在宋珩身侧徐徐扇着风,沉静道:“如节帅所料,湖南节度使日前已与宣歙、镇海节度使结成盟军,欲要与江西节度使通气,共同讨伐南魏。”

宋珩坐在太师椅上徐徐吃着一盏茶,静静听着程琰说话,末了方轻启薄唇道:“此番讨伐南魏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们的如意算盘,乃是希望伐魏后,尚对前朝存着忠心的节度使前来响应,待灭掉南魏迎回定陶王,便可居功胁天子之以令诸侯,静候时机成熟再行自立,既可少了南魏这样的劲敌,又不必背负骂名。”

众人听后,纷纷点头以示赞同。

程琰沉吟片刻,复又启唇道:“如此说来,倘或让湖南节度使如愿以偿,将南魏之地尽数收入囊中,于北地而言,将会是百害而无一利。”

宋珩搁下手中茶碗,面色从容地道:“江晁那老匹夫虽然年老,但胜在身边谋臣良将颇多,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一旦情势危急,为着以最小的代价破解此局,必定对定陶王下手。如今,只差咱们再去添上这最后一把火,才能令他即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痛下决断。”

程琰敛目看向宋珩,张唇试探道:“依节帅之意,假意顺应京中宗室和士族的愿景,出兵讨伐南魏迎回定陶王?”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有士气高涨赞成此计的武将,亦有持反对意见的保守派文臣,一时争论不休,各抒己见。

正僵持间,宋珩扬起声调清了清嗓子,“程司马以为如何?”

程琰立起身来,朝着宋珩拱手行军礼,目光坚定道:“卑下认为,利大于弊,不妨一试。此招虽险,一旦失败将开罪于宗室和士族,倘或成功,定陶王亡故,前朝再无可复位的皇族,节帅自立便是名正言顺之事;再者,湖南节度使所图无非也是黄袍加身,前朝彻底覆灭,他亦可自立,届时有他在岭南制衡南魏,便可为节帅一统北地和攻破蜀地争取时日。”

宋珩的食指轻轻扣在鸡翅木条案上,几乎是顷刻间有了决断,淡淡扫视在场的众人一圈,旋即朗声道:“明日辰时,领两万洛阳兵和一万河东军前往长安,卫洵领五万兵驻守洛阳。”

卫洵闻言,连忙从圈椅上站起身,“卑下领命,定不辱使命,与洛阳城同在。”

宋珩轻轻朝人嗯了一声,令众人无事便可退下,独留下程琰和卫洵二人在厅中说了会儿话。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归,径直来到施晏微的院子里。

入眼的女郎身穿一袭素色的襦裙,墨发绾成螺髻,正歪在罗汉床上置着的引枕头前,捧着一本厚度适中的书籍认真读着。

宋珩一见到她,脑海中的那些烦心事便通通抛至脑后,只觉神清气爽,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伸手拿开她手里的书本,嘴里振振有词地提点道:“夜里看书伤眼。”

施晏微嫌他管得多,心里有些不大舒坦,越性反问他一句:“晋王夜里不也经常在书房里处理事务吗?”

宋珩听了,很是耐心地回答道:“我手中握着权柄,需要我去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夜里秉烛处理公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施晏微还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宋珩瞧出她似是不甚满意他的答案,忙将她横抱在怀里,垂眸与她对视,却是先她一步开了口:“好娘子,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长安处理政务,快则半月,慢则一月方能回来;这段时日由卫将军留守洛阳,冯贵亦会在府中理事,我留给你的侍卫皆是精锐,定会保护好娘子,不会让贼人伤着娘子一根头发,娘子莫要害怕,只管静心在城中住着就是。”

宋珩说了这一大段话,施晏微却只将那句“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听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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