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奇怪的感觉,令他忽然想到,他似乎很少有这种体验。
从前大多都是他让着别人,尤其是面对女孩子。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这样让给他什么。
韦小宝的小千金发现李寻欢走神了,蹦蹦跳跳地去拉他的衣服。李寻欢对她笑了笑,将她扶着重新坐好,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今天虽只是一个平常的冬日,他的心里却似奇异地温暖。他看着懵懵懂懂地看向他的小姑娘,露出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理解的笑容。
原来被照顾的感觉也不错。
马车很快就将他们送到了韦氏客栈。
来接小姑娘的却不是韦小宝,而是韦氏客栈的二掌柜徐天川。
徐天川见到李寻欢,大为惊喜,连忙上前抱拳道:“李大侠,许久不见了!我家老板天天都盼着能与您再把酒言欢呢!他已经吩咐过了,只要是您来,他随时扫榻相迎!”
说着,对韦小宝的女儿道:“老板今天有客人到访,大小姐请先随李妈妈回去吧。”
韦小宝的女儿乖乖地点了点头,和李寻欢挥了挥手,便随着徐天川身边的一名老妇人离开了。
徐天川随后又对李寻欢道:“李大侠请随我来,韦老板现在正在别院中休息。”
李寻欢点点头,依言随着徐天川来到了客栈旁一处另类的别苑中。
这别苑的风格,与韦氏客栈主体的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大相径庭。
别苑内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都覆盖着嶙峋礁石。余下的地方,一半遍植草木,一半竟是铺满了柔软的细纱。在最远处,还有一个狭长的,巨大的池塘依墙而建。
初入此地,不论是谁看到这样一番景象,都要误以为自己是来到一座海岛之中了。
礁石与草木交界之处,盖着一座房子,虽然看着很大,但却是由粗糙的原木大咧咧地直接堆造而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富商的日常居所,反而像是流落荒岛的人,为了躲避风吹日晒,竭力搭建起来的。
在这南北交界之地,几乎活活造出一座岛来,连李寻欢也不得不感叹韦小宝的创造力。他笑着道:“不想韦兄弟竟是这样一个有趣味的人。”
徐天川却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道:“李大侠有所不知。”
然而不知什么,他却没有说,只是快步上前,敲了敲门,向内呼喊道:“韦老板?韦老板——”
见里面无人应声,他干脆直接拉开了大门。
门一打开,里面便透出一阵令李寻欢很熟悉的香气——美酒的香气。
有竹叶青的味道,有女儿红的味道,也有极烈的烧刀子的味道。这些酒,无一不是陈年佳酿。
过往的经历让李寻欢有一个很重要的经验。那便是,一个有雅兴的人,绝不会这样喝酒,也绝不会喝这么多的酒。只有一种人才会这样喝酒——一种伤心且被伤到极致的人。
李寻欢快步走入,便见满地上百两一坛的陈年佳酿像不是花钱得来的一样,在木质地板上恣意横流。屋里的火炉里,火光已经快要熄灭了。而韦小宝,正侧卧在酒水中,迷迷糊糊、混乱不清地说着什么。
李寻欢马上上前将他扶着坐起,同时一眼看向身后的徐天川,眉心微沉道:“徐二掌柜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ぷ99.
徐天川叹息着道:“此处环境是仿韦老板恩师故去之地所建。两日前,是韦老板恩师的忌日。每逢他老人家的忌日,韦老板都会来此小住几日,以作凭吊。只是……唉,每到这个时节,韦老板便一年更比一年醉得厉害了。”
李寻欢从前只道韦小宝是个仰慕侠士,仗义疏财,又天性洒脱的人,却不想他竟是如此重情重义,而且也有自己的辛酸往事。
他对韦小宝,不禁更多了几分敬重之心。
李寻欢想要将韦小宝扶着站起来,然而韦小宝醉得厉害,身子一沉,便又滑坐了下去。
这一坐,把韦小宝的脑子震得恢复了一点意识。
韦小宝睁开惺忪的醉眼看了看李寻欢,他看不清李寻欢的脸,却看清了李寻欢所穿的衣服颜色,正与他师父被郑克塽杀死时所穿之衣的颜色是同一个。
恍惚间,李寻欢所穿衣服的款式,也变成了他师父的模样。
“师父啊,你怎么就这么离开我了呢……”韦小宝抱住李寻欢的腿,就感觉自己又抱住了濒死时的师父。
那时他觉得心好痛啊。有害怕失去的痛苦,有对过往的懊恼。
陈近南教他的东西,他全都没学,每次见面时,总是想着如何搪塞,以免陈近南查问他武功进展,以免陈近南动怒生气。竟从没多想着与陈近南多亲近一些。
只有到了快要失去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过往有多荒唐,错过了多少与陈近南难得会面的时刻。
失去陈近南之后,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没有爹的野孩子。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将陈近南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只是直到失去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
后来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以为他可以重新拥有错过的亲情。
可是他又错了,坑蒙拐骗来的老婆,离开了通吃岛孤僻的环境,离开了他处处高光的时刻,不知不觉地对他的心就都变了。
或者带着孩子跑了,或者带着他的孩子和钱一起跑了。
被扔在他身边的孩子,他也教不好。一个个学到了他的好赌,学到了他的滥情,学到了他说谎的本事,却没学到他身上最重要的优点义气。
刮没了他的钱,又想害死他。曾经他多么风光无限,老时就多么颠沛流离。
这一生中,对他最好的,竟然始终都只有那一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陈近南。
可他再也找不回来了,再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韦小宝喃喃着,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不受控制地从眼里往外流。不知道流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缓了过来,放开了抱着李寻欢大腿的手。
又过了许久,他才像清醒了一点儿似的,慢慢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一点李寻欢的面孔。
终于确认了那是李寻欢的面孔之后,他苦笑了一下,抹了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酒的东西,对李寻欢道:“原来是李大哥来了。你怎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他挣扎着站起来,李寻欢想要扶他,他却摇了摇头,仍是坚持自己站了起来。
他有些迟钝地转了转头,看到了在一旁给炉子添柴火的徐天川,对他道:“你走吧,我自己添,让我和李大哥单独聚聚。”
“是!”徐天川很干脆地应了一声,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开,并为他关好了门。
韦小宝摇摇晃晃地找出一个干净的酒杯,和唯一一坛没有被他打翻的酒,坐到桌边,对李寻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李大哥,抱歉了。难得你回来了,我却是这副样子招待你。”
他说着,为李寻欢斟了满满一大杯酒。然后,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酒。
“没什么。”李寻欢坐了下来,喝了口酒却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韦小宝现在更需要一个倾听者。
“让你看笑话了,抱歉。”韦小宝苦笑了一下。这一笑,极其苍凉,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意气风发。
李寻欢道:“还好,与我自己的笑话比,你的已不算什么。”
“哈哈哈……”韦小宝指了指他,虽还是在苦笑,笑容里却已多了些爽快。
他忽然道:“李大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你,就想和你称兄道弟做朋友吗?”
“为什么?”李寻欢道。
“因为你身上的平和,还有你眼睛里对我的尊重。”韦小宝叹息着打了个酒嗝,继续道:“我见过很多大侠,高官权贵,可是他们差不多每一个都高高在上。即便有那么零星的几个人看起来很平易近人的人,实际上在心里,也对我充满了距离感,也充满了审视。”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他们也没错。谁会对一个在妓院里长大,对一个妓/女的儿子,高看一眼呢?就算是平视,也做不到。在他们心里,我永远都是一个低贱的人。”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看着他,“嗯”了一声。
韦小宝又笑了,笑得肩膀都抖了。他是真的开心。他一把摁在了李寻欢的肩膀上,笑着道:“只有你,对我是平视,让我感觉虽然我们很不同,虽然你处处都比我强,可是你完全没有任何瞧不起我。”
“我的眼睛会看错很多东西,却从不会看错人。你是一个大侠,也是一个包容的人,这在世上,是很罕有的。我从前只见过一个这样的人。”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那个人就是你的师父吗?”
“对。”韦小宝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任由冷冷的风向他吹来。
他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冷冷地道:“可惜师父壮志未酬身先死,还是死在了无耻小人的手上。如果重来一次,我绝不管自己答应了师父什么,一定要亲手宰了那个小王八蛋!”
韦小宝的手搭在窗户上,将手下的木质窗框,捏得咯咯作响,就像是捏在郑克塽那个小王八蛋的脖子上。
李寻欢道:“你的仇人已经死了吗?”
韦小宝道:“嗯。小王八蛋是老死的。唯一让我解气的是,在我还能坑他的时候,一次坑了他几百万两银子,差点把他坑得去当裤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