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里的浮尘如沸腾了一般翻滚,回声绕梁,张潜的瞳孔伴着回声迅速缩成了一根针。
他忽然发现,朝议好像不那么无聊了,也终于摸索到了一些政治的门道。
先前“修历派”连续发起攻击,看似火力猛烈,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势。而到了此刻,势已经造足,“维持派”一整天都在疲于招架,早已经焦头烂额。“修历派”才终于祭起了准备已久了杀招!
这个杀招,就是《九执历》。
张潜虽然还是第一次听到此历法的名字,却从纪处讷自信满满的话语中听得出来,此历法与天象变化的契合度,应该远远超过了大唐正在运行的《麟德历》。所以,只要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敢答应比较,“修历派”就稳操胜券!
目光迅速转向一众“维持派”,张潜很是期待这些人的反应。却失望地发现,大多数“维持派”,甚至包括浑天监正监迦叶志忠本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唯独年纪早就过了古稀的同平章门下三品,秘书监正监韦巨源本人,兀自顶着一头虚汗在苦苦支撑:“历法乃涉及国运与民生的重器,岂可用来赌斗?你说的那《九执历》,老夫也曾拜读过其中部分内容,的确有其独到之处。然而,其对星象气运的解释,却完全是佛家那一套,处处与《易经》相悖,甚至截然相反!”
这次,张潜又听懂了,并且刹那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九执历》对天象变化的解释,会与佛经相互对应,而《麟德历》的指导理论,居然是易经!
怪不得韦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历》的缺陷,依旧对“修历派”寸步不让。双方争夺的,哪里是历法的修改与否?双方争夺的,分明是天象的解释权!
想当年,董仲舒在谏言汉武帝独尊儒术之时,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天人感应哲学理论。此后历代帝王和臣子们,即便心中对这套理论有所怀疑,表面上却依旧会奉之为圭臬!遇到对某项决策举棋不定之时,帝王和臣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通过观测星象,来了解所谓的“天意”,然后以“天意”为幌子,强行推动自己的政见!
一股战栗的感觉,忽然从尾椎骨处涌起,直达张潜的头顶。大学里学了四年的哲学,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这门学科的用武之地在哪,并且近距离地感觉到了这门学科的巨大威力!
这就是一把无形之剑,想要杀谁,根本不会让你看到任何血光!
如果天象的变化,不再用《易经》来解释,而是采用了换成以佛经为基础,或者与佛经有关联的另外一套哲学体系,从今往后,宗楚客等人想要哪个政治对手倒霉,就变得易如反掌!
毕竟,《九执历》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率先推出来的,他们对此这一套历法和相关解释理论,研究得比朝堂上其他任何一派势力都早,都更扎实。今后,天上任何星象变化,特别日食、彗星、大型流星雨这种不常见天文现象,就都可以被他们与现实世界中的某个人,某件事情联系起来!届时,他们想让谁死,对方基本上就在劫难逃!
这种先例不是没有过,贞观年间,太白金星频频在白天出现,浑天监推算出的结论是,这种天象预示着“女主昌,差点儿引起李世民在后宫内大开杀戒。亏得当时的太史令李淳风厚道,以天象已成,杀掉此女必然会引发更大的灾难,才让李世民暂时压下了杀念。
一年后,武连郡公李君羡无辜被杀,因为他乳名为五娘子!
数年后,武则天篡了自家儿子李显的位,“女主昌”这个星象预兆,当时对人心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注:此事记载于《旧唐书》)
……
光柱内,浮尘翻滚,宛若惊涛骇浪。
晚风透过窗子,缓缓吹入紫宸殿内,让张潜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一片冰凉。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今日朝堂上的争斗,没有任何刀光剑影。却比他以前在另外一个时空看过的所有战争大片,都紧张刺激。
一旦韦巨源招架不住,让对手成功更换《麟德历》为《九执历》,必然会导致浑天监的遭到的彻底清洗。从上到下,都安插满宗楚客夹袋里的人。毕竟,以前浑天监的观测人员,都是以《麟德历》中的哲学思想和算法体系,做理论指导。换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论和算法,他们肯定难以适应!
而宗楚客控制了浑天监之后,就可以随时可以借助天象变化,向对手发难。其对手,无论如何自辩,都很难接得住,“天意”这块万吨巨石!
甚至,不,是百分之百,佛门的力量,将重新回到大唐朝堂。让儒家子弟和神龙皇帝李显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
《九执历》是随着佛经一起翻译到大唐的。《九执历》的解释,与佛经或者佛教哲学,有着脱不开关系。而对佛经和佛教哲学的理解和掌握,谁又能比得起那群和尚?!他们作为理论的掌控者,被宣入朝堂为皇帝和群臣们解惑,从此顺理成章!
……
“《麟德历》以无中气之月置闰,一年置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皆与关中地气变化相对应。自其颁定之后,农不违时,岁有余粮。”韦巨源的话,陆陆续续传入张潜的耳朵,孱弱而又衰老,已经完全成了最后的挣扎。
而纪处讷,则微微一笑,胜券在握,“地气亦是应天象而生,若是天象观测不准,地气又如何准确得了。眼下还堪用,不过是误差没有显现出来而已”
“这,这……”韦巨源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到足够理由来反驳。毕竟《麟德历》连月相变化的反应都出了偏差,对方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让他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韦正监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右仆射萧至忠属于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继续眼睁睁看着韦巨源一败涂地,硬着头皮下场给他撑腰,“那《九执历》来自天竺,天竺去长安何止万里?气候与长安的差别,想必不亚于长安与岭南?以天竺的历法来标定节气,恐怕会耽误农时。”
“这有何难!”宗楚客早有准备,立刻笑着接过了话头,“《麟德历》精确于节气,以后用《麟德历》来指导农时,以使民间不误耕种。《九执历》精确于观测天象,则今后以《九执历》观测天象,以使得朝廷施政顺从天意。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进二退一,如假包换的进二退一!这厮,打一开始,应该就没准备全盘推翻《麟德历》,而是想把对天象的解释权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脑海里再度灵光闪烁,张潜再度明白了宗楚客的真实图谋。
打一开始,此人就没准备将《麟德历》全盘推翻,而是只想将天象的观察和解释权,牢牢抓在手里。此人之所以与麾下爪牙们,摆出一副不将《麟德历》彻底废除,就誓不罢休状态,就是为了现在这一步。
如果“维持派”还不松口,就面临着没完没了的攻击和一败涂地的风险。如果双方各退一步,则相当于将浑天监的工作一分为二。有关节气农时的部分,仍归“维持派”。而有关天象和国家大政部分,则被“修历派”一刀砍走。
目光迅速转向李显,张潜期待神龙皇帝能清楚地看出宗楚客等人的图谋,并且果断阻止。却发现,应天神龙皇帝李显仿佛所有争执都跟自己无关一般,舒舒服服地坐在专属于他自己的龙椅上,手里捧着一只茶盏,正在喝得优哉游哉。而一名专职的小宦官,还拎着茶壶,随时准备为了他续水。
“莫非皇帝早已经认可了宗楚客等人的作为!”下一个瞬间,张潜悚然而惊。然而,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判断。
将佛门力量逐出朝堂,是李显一手所为。作为皇帝,李显多疑善变,缺乏担当。然而,却绝对不缺乏政治智慧和手腕。更不会坐视有人借助历法不准问题,将自己先前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
“咳咳,咳咳,咳咳……”正在他百思不解之际,斜前方忽然又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咳嗽声,紧跟着,中书令杨綝缓缓从绣墩上站起,向御案后深深施礼:“圣上,萧仆射与宗侍中的话,老臣都听明白了。老臣有一些浅薄之见,不知可否拿出来抛砖引玉!”
“中书令有办法了?”李显对杨綝极为尊敬,立刻放下茶盏,笑着轻轻点头,“尽管说出来!朕就知道,中书令老马识途,定然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谢圣上!”杨綝又向李显行了个礼,随即,笑着补充:“老臣方才追思历史,自汉代以来,已经有至少十五部历法被采用。其中使用之间最长者为四分历,前后大约是三百年上下。而使用时间最短的大业历,不到两年便遭废除。可见修历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嗯?”李显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也没想到老狐狸杨綝居然这么快倒向了自己这边,顿时一个个全都喜出望外。而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和以萧至忠为首的慎重派,则全都皱起了眉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到该表态支持或者反对,狐狸杨綝却抢先又将话头拉了回来,“但是,萧仆射的担忧也有道理,民以食为天。那《九执历》毕竟来自天竺,万一水土不服。让老百姓饿了肚子,想必也不是宗侍中的本心!”
“得,正的反的,又全让您老给说了。您老还真是谁都不得罪!”张潜听得暗暗纳罕,目光看向杨綝,心中的感觉说不出来到底是佩服多一些,还是鄙夷多一些。
仿佛察觉到了他地注视,老狐狸杨綝忽然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随即,又轻轻咳嗽几声,继续补充,“历法上应天象,下引农时,世间不可一日缺之。宗侍中先前建议,引入天竺历法,以应天意。留下《麟德历》,以顺地气,此法神妙。然而,老臣却以为,与其让两套历法并行,不如将其合二为一!”
这个观点,确实新颖,登时,令很多人的眼神都为之一亮。然而,亮过之后,大部分人的眼神却又快速暗淡了下去。
合二为一,说起来极为简单。实施起来,却难比登天。首先,两种历法一个依托于《易经》,一个依托于《佛经》,指导思想有着根本性差别,怎么可能强行捏合得起来?
其次,两种历法对星辰的标定,也不尽相同。《麟德历》观测天象,依托于浑天黄道仪,定位依靠天空中肉眼可见的星辰。而那《九执历》,按照先前双方争论的内容,却在天空中假设了两个位置恒定但是肉眼看不见的星球。
第三,则是差不多大伙都听明白的事情。《麟德历》中的圆,根据汉代以来的传统算数,为三百六十五度。而《九执历》,却标定圆的度数为三百六十整。双方计算天体位置之时,角度,弧度,参考数值,都大相径庭。强行统一,必然造成巨大的混乱!
“修订新的历法,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当年,以李淳风之能,集大唐所有智慧之士,还花费了足足数年时间方才完成。”仿佛已经猜到了大伙在想什么,杨綝故意换了一口气,用极为缓慢的节奏,喘息着补充,“是以,老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于求成。以免出现新历还不如旧历准确,民间无所适从的灾难!”
“所以才不能轻易强行捏合两种历法,以免铸成大错!”宗楚客终于抓到了反驳的机会,皱着眉头在旁边高声否决。
“不急,不急,宗侍中,让老夫把话说完。老夫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有点,有点缓不过气来!”杨綝看了对方一眼,喘息着摆手。
“嗯!中书令请!”宗楚客气不得也急不得,只能拧着鼻子回应。
“多谢宗侍中体谅,人啊,就怕年纪大。”在一片质疑或者钦佩的目光中,老狐狸抬手轻轻锤了自己的腰眼几下,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是以,咱们不妨将这个修字,做两种解释。第一种,修订新历,以备于将来启用。另外一种,则是以《麟德历》为基本做出修补。换句话说,就是取《九执历》之长,补《麟德历》之短,令其变得更为精准。”
“《麟德历》当年也不是凭空跳出来的,而是集先前数代历法之大成,又加上了太史令李淳风前辈,自行创造的诸多运算方法。如今,再引入一部分天竺算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九执历》对天象的解释,依照老夫之见,就没必要了。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而从之。可没说要邯郸学步。万一邯郸步没学好,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可该咋办?!”
“这……”处心积虑准备的一轮进攻,居然被老狐狸给轻松一分为二,宗楚客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肉眼泡眨了又眨,却迟迟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策。
按照杨綝的提议去修订历法,《麟德历》准是准了,可天象的解释权,却仍然留在了浑天监,他很难如愿拿到手。即便勉强拿到,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去解释。道理很简单,朝廷里熟悉《易》学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如果胡乱牵强附会,根本不会被众人接受。
而不同意杨綝的提案,他又在短时间内,找不到足够的理由。毕竟先前对《麟德历》发难的借口,就是准确度问题,而不是《九执历》比《麟德历》更优秀。
如果不考虑对天象计算和推测的精度这一关键因素,《九执历》的优势就降低了一大半儿,并且还因为其出身于天竺的缘由,很难被大唐的官员和百姓们接受。
“宗侍中,你让老夫把话说完!”仿佛根本没看出来宗楚客的真实居心,老狐狸杨綝缓了口气儿,再度向李显拱手:“圣上,老臣观那《麟德历》,最大的缺陷是定朔不准。让浑天监参考天竺人的定朔方法和实际观测结果,重新定朔,应该不难。而重新定朔之后,再综合两方所长,重新推算日食,月食的出现时间,也花费不了太长时间。以此类推,哪里不准,就修订哪处。”“甭管是天竺人办法,还是大食人的办法,只要能被我大唐所用,就是大唐的办法。在此过程中,发现那种办法更好用,也可以用于新历法的制定。一边修补,一边制定新历,如此,麟德历勉强再支撑个五六年,应该不成问题。而五六年之后,新历修完,则以新历替换旧历,也水到渠成!”
话音落下,四周围,一片寂静。
无论是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以萧至忠为首的稳健派,还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都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只有张潜,虽然不懂天文,却第一个理解了杨綝的建议。忍不住在衣袖朝着老杨綝的背影,偷偷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怪不得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位置却始终稳如泰山。”
“这老狐狸虽然是个唐朝人,如果不小心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能做个大公司ceo也绰绰有余。他提出来的方法,不就是另一个时空的给操作系统打补丁么?旧系统上面,一个个补丁打下去,管他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天下所有皆可被我用作补丁。一个系统修修补补,至少能用七八年。一边打补丁一边开发,等新操作系统开发出来,就可以直接升级!”
“诸位卿家,朕听了中书令的建议,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知道诸位感觉如何?”根本不打算给各方势力,留下足够的时间去权衡利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忽然笑着询问。
“圣上,臣亦觉得如醍醐灌顶!”右仆射萧至忠对李显向来忠心,见他本人都对杨綝的提议表示了赞同,立刻躬身跟进。
“圣上,臣亦以为,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乃上上之策!”能保证《麟德历》不被《九执历》取代,已经是秘书监正监韦巨源所能看到的最好结果,以此,稍做权衡之后,他也果断表态赞同。
“圣上,臣的本意,就是制订新历,以更好地应对天象。”好个宗楚客,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发现用《九执历》部分取代《麟德历》的计划彻底失败,立刻改变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书令的提议,浑天监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显然人手不够且权限不足!还请圣上,未雨绸缪!”
“嗯!”李显低下头,朝着今日参加追朝的浑天监一众官员扫视,果然,看到的面孔,不是老迈,就是木讷,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放心的。顿时,叹息着点头。
“圣上,老臣提议,擢升浑天监为司天监。将其独立于秘书监之外,级别与五监九寺并列。下设太史,浑仪两署!”叹息声未落,杨綝已经笑呵呵地拱手,“如此,择一老成持重的贤臣担任监正,执掌司天监。兼管修史与修历。择两名年富力强者,为少监,分管二署。再设六到八名年少有为者,分管两署具体事务。宗侍中的担忧,可迎刃而解。将来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暂时离开,也不愁修历与订历之事半途而废!”
“嗯,此言甚合朕意!”李显早就对浑天监不满意了,听了杨綝的提议,再度笑着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其他朝臣,征询大伙的意见。
“臣附议。修历事关重大,臣推举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峤,兼任司天监三品正监!”右仆射萧至忠立刻心有灵犀,笑着向应天神龙皇帝拱手。
“臣附议,并推荐窦怀贞为李峤之副!”宗楚客慢了半拍,却咬着牙在旁边补充。
“臣附议,并推荐吏部侍郎岑羲,为李中书臂膀!”纪处讷紧随宗楚客之后,给李峤推荐第二位副手。
“臣以为,兵部侍郎张说年富力强,且做事稳重。应为重新制定历法的首要人选。”
“臣……”
刹那间,紫宸殿内的气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烦闷。几个大权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气地推出了自己欣赏的贤才。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李峤毫无争议地兼任了司天监的正监。窦怀贞则在宗楚客的力荐之下,做了少监,分管了太史署。
而吏部侍郎岑羲,却因为才华和品行皆不能服众,没能坐上少监的位置。兵部侍郎张说,也因为不被宗楚客与纪处讷所喜,暂时被阻击在了司天监之外。
因为理解了天象解释权的重要性,张潜再一次看得惊心动魄。正为几个老狐狸的政治手腕暗自喝彩之际,耳畔却隐约传来了自己的名字,“……秘书少监张潜算学之精,天下无出其右。臣恳请,平调张潜为司天监少监,主持修订历法并订制新历。秘书少监之职,另择他人担任!”
“我的天,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张潜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扭头朝说话者望去。只见秘书正监韦巨源笑呵呵地向自己这边看来,脸上的欣赏意味如假包换!
“这……”张潜急得直跺脚,赶紧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杨綝,摇着头发出暗示:这活我不想接,接了之后,将来肯定要遇到一大堆麻烦。
谁料,老狐狸杨綝居然冲着他嘿嘿一笑,随即将头转向李显,躬身行礼:“圣上,老臣以为,韦正监慧眼识珠。张潜的算学造诣,的确当世无双。然而,其终究年青,缺乏历练。是以,修历之事,不如仍由李中书本人住持,而张说与张潜,皆以本职为其副。至于司天少监,则暂时由张说兼任!”
“您老人家倒是救人就到底啊!这不上不下算什么事情?!”张潜心中连连叫苦,赶紧再用目光寻找其他援兵。
四下里,却已经响起了一片附议之声。转眼间,他以秘书少监身份参与修订《麟德历》并制定新历法的提议,就板上钉钉。
这个打击,让张潜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到散了朝,都没想明白,老狐狸为何帮忙只帮一小半儿。按道理,连他这个官场菜鸟都能看出来,卷进这种天象解释权的争夺之中,肯定危险重重。以老狐狸杨綝的政治智慧,不可能对危险视而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危险,那老狐狸为何还要把张某往旋涡里推?
他不会变卦了吧?还是对张某最近的某些举动,心怀不满?所以,想借机敲打一番,竖立长辈的权威?
……
越想不明白,张潜心情越烦躁。走出大明宫之后,连马车都没心情,沿着长街,徒步走向了自己在金城坊的新宅院。
家丁张贵和喜多肉看到自家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劝,只能拉着挽马在后面跟随。结果主仆三人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天色彻底发黑,才看见了金城坊的门口。
“用昭好雅兴!居然放着马车不坐,徒步走了回来,害老夫等你等得好苦!”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坊门下的阴影里传了过来,带着充足的抱怨味道。
“您老找我有事?”不用看,张潜就能听出来,说话者正是中书令杨綝,赶紧强打起精神,低声询问。
“走走?”老杨綝拉着老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发出了邀请。身背后,居然没有带任何侍卫。
“您老就一个人?”张潜大吃一惊,顾不上再生老狐狸的气,赶紧迎上去,从对方手里接过了坐骑缰绳,“您老胆子真大,马上就宵禁了。您这么大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即便巡夜的兵卒认得您老,万一哪个地痞无赖没长眼睛……”
“长安城的治安,有那么差么?宵禁之后,老者就不敢在街上行走?”杨綝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打断。
“那倒是没有!”虽然已经下了班,可对方毕竟是个中书令,张潜不能瞎说大实话。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痊愈的左腿,笑着摇头。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人行刺,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杨綝也忽然笑了起来,同时轻轻摇头。“老夫这辈子,都没结下任何仇家。别人再嫌弃老夫碍事,也不会连两三年都等不及!”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听老杨綝的话,隐约带着几分伤感,张潜连忙小声安慰,“您老心胸宽广,处世公允,大伙尊敬您还唯恐不够,怎么可能嫌你碍事?至于长寿,以您老的身子骨,活到百岁以上,肯定没啥问题。”
“你小子,嘴巴可真甜!”老杨綝听得好生开心,笑着连连点头。“怪不得我家孙女,一天不见你,就失魂落魄。换了老夫是那妙龄少女,也抵挡不住这张抹了蜜的嘴巴!”
“您老可是当朝中书令!”张潜羞得迅速扭头,发现没人跟上来,才又压低了声音抱怨,“您老怎么开起自家晚辈的玩笑来了?我如果天天对青荇冷眼相待,您老难道还能放心?”
“那样的话,老夫做了鬼,也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跟你小子拼命!”杨綝立刻竖起眼睛,做怒不可遏状。随即,又叹了口气,向张潜轻轻拱手,“这小孙女,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真的不忍心她所托非人。所以,今天的事情,老夫先向你赔个罪。老夫是心急了一些,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老夫心急,就迁怒于她!”
“您老这话说的,我根本没生您的气,怎么可能迁怒于她?”张潜见状,赶紧侧身闪避。随即,又毕恭毕敬地施以晚辈之礼,刹那间,心中对老狐狸的不满消失殆尽,“更何况,我还是兼职修历,前头您还为我扯来了张侍郎遮风挡雨!”
“老夫是希望,你能早点具备在朝堂上大声说话的资格!”杨綝也不多客气,理直气壮地受了他一拜,然后小声补充,“而修历,谁出力最大,谁就对天象的解释权越大。用昭,历朝历代,无论谁当皇帝,都讲究一个顺应天命!”
“晚辈明白。”张潜立刻意识到,老狐狸是希望自己能多掌握一个改变杨青荇命运的机会,笑了笑,认真地点头。
“但是老夫此举,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见他一点就透,杨綝欣然而笑。随即,却又收起笑容,郑重询问,“用昭,实话实说,你出山这么久了,对大唐的感觉如何?”
“大唐,还不错吧,至少对我不错!”张潜不明白老人家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想,如实回应。
“那就是马马虎虎了?”杨綝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单纯,“用昭,如果有一天,你又可以返回师门了,你会带老夫的孙女一起走么?”
“当然!”张潜想都不想,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杨綝如释重负,抬手轻拍自己胸口。“如果,刚好那天大唐需要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应该吧!大唐对我不薄。青荇,您,贺著作和张叔,也都在这里!”张潜虽然不明白老狐狸为何今天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却笑了笑,继续实话实说,“其实,我在师门那边,亲近的人还没这边多。”
“那老夫就更放心了!”杨綝继续手拍胸口,做如释重负状,“老夫胆小,在大唐做了一辈子太平官,被人戏称捣糨糊的宰相。老夫这辈子终日修修补补,就希望大唐能像老夫少年时那样,重新变得强盛无比,四夷宾服,刀兵不兴。民间纵使小门小户,亦不愁隔夜之粮。老夫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机会看见那一天,但是,有用昭在,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您老,您老太高看晚辈了!”没想到杨綝对自己的期待如此深,张潜楞了楞,心里好生感动,“晚辈只能说,竭尽所能。其实大唐的情况,已经在日渐好转。其实,即便没有晚辈,您老的心愿,很快也能实现。”
这是一句大实话,在另一个时空,即便没有他这个穿越者。李隆基即位之后,也很快将大唐重新推向了巅峰。粟米三文一斗,小门小户过年亦能食鸡,乃是历史上空前的繁荣。而开元盛世之后,华夏民间重现这种富裕,则需要再过一千两百四十多年。
“倘若真的如此,老夫即便无法亲眼看到,亦含笑于九泉之下!”杨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掺尘杂的高兴,“用昭,老夫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您老尽管问,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感觉到老人心中对大唐的赤子之意,张潜的回应里,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几分尊敬。
“用昭,你学识渊博,可否告诉老夫,何为天意?!”老杨綝的脸色,再度郑重了起来,盯着张潜的眼睛,沉声询问。
“这……”张潜是大半个无神论者,还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搜肠刮肚,正努力从哲学角度,寻找答案。却听见老杨綝笑着自己补充:“所为天意,其实就是民心。什么祥瑞星象,要老夫看来,纯属扯淡!”
顿了顿,老人声音陡然转高,丝毫不忌讳被人听见,“为政者弄得民不聊生,上天给予再多的吉兆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在史书上留下一片骂名,甚至成了亡国之君?而天降大雨,水淹九州又如何?为政者只要勤政爱民,照样让百川归海,陆地重生!用昭,老夫不知道你师门究竟为何派你来这里,或者老天为何让你出现在大唐。但是,既然来了,就请你仔细看看这里。看看这里的人,值得不值得你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看看这个大唐,值不值得你为它施展一些本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老夫都希望你,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