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泥滩下的困兽斗

第十八章 泥滩下的困兽斗

我故意把咬紧的牙齿龇得格外夸张,舌头使劲儿顶堵住上下牙闭合的缝隙,使巴巴屠凶狠的眼神,犹如两道闪电一般,与我的目光激烈焦灼地对抗,像粘在一起。

见时机成熟,突然,我猛地往后一抽脑袋,“吐!”对准巴巴屠怒睁着的铜铃大眼喷出了半含在喉咙里的泥汤。

这一招“含沙射眼”既出,对方的眼眶里,登时布满了泥沙颗粒。迫于条件反射,他只得急速闭合起来眼睛,如同瞎子一般,暂时失明。

瞅准时机,我后仰的脖颈又绷起一股力道,额头酷似一把大铁锤,狠砸巴巴屠的左眼窝。“当,当,当”一连三个重击,对方的眉弓豁然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猩红的鲜血,顺着他眼角溜滑,滴滴嗒嗒直往泥水里坠落。

砸第四下的时候,对方虽然仍迷住眼睛看不到东西,但他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我只觉得两条臂膀上的肌肉,如同给铁爪嵌入肉似的疼,巴巴屠沉在泥水下的一条腿,再度悄悄收缩上提。

我本以为,这家伙又要踹我下巴,便想趁机抱住他踢来的大腿,来一招儿“接腿摔”。

若换在普通的地面上,没有泥水的阻力,我还可以在抱住对方一条高鞭腿的同时,猛踢他站立着的另一条腿。如果对方硬挺着不倒,那便利用连续的低鞭腿,直到把对手的脚踝活活踢碎。

可是,巴巴屠并未故伎重演,哗啦一声泥水扬起,我整个身子,竟中了对方一招后仰式的“兔子蹬鹰”,给硬生生地蹬出水面,掀翻到了半空。我只听得耳旁呼呼生风,接着“啪”一震,整个后背随即平直拍进泥水里。

这一季重摔,几乎是把我的内脏颠反了个儿,胃液带着血丝儿直冲嗓子眼儿,令我顿时感到喉咙里一股咸腥味儿。

身子一跌回泥水,在下沉过程中,我便拼命拨动四肢,找回重心快速站立起来。巴巴屠由于是后仰蹬飞得我,他自己也没入了泥水中。

我俩几乎同时从泥汤里站起来,谁都不会给对方拔枪或者拔匕首的机会。此时的巴巴屠,已经用手揉了几下眼睛,略略恢复了视线。

但他的右眼角,鲜血依旧顺着半张脸颊往下倾注。然而,这家伙丝毫没有恼怒,他那眯缝的眼神儿里,仍旧积淀着沉稳和凶狠。

于是,我俩第二次像两只跳起到半空对撞的青蛙,双双抓死对方胳膊又扭打在了一起。

这一次,身体对抗的强度,似乎比刚才大了一倍。所谓人急三倍力,他毕竟给我砸伤了眼睛,而我也给他重摔了一下,厮杀的火焰,在这条烂泥沟里再度暴涨。

如果此时悬鸦也在,弄死眼前这个劲敌会容易得多。我只需将他手对手、脚对脚地锁住。悬鸦过来扎他几刀,巴巴屠也就一命呜呼了。

可是,悬鸦既然迟迟不来,就说明他遇到了更麻烦的事情。就算悬鸦追巴巴屠跑过了头,我也不能再有其它遐想。个人的实力与强大才是根本,我必须完全打消等待援助的念头儿,全身心地依靠自己,与巴巴屠打个你死我活。

我和敌手弓步站在泥水里,较着劲儿的四条手臂,已经压到了两人腰下。我俩不再像水牛斗驾一样,额头顶着额头,而是我的右耳朵贴着巴巴屠的右耳朵,彼此歪着脑袋较劲儿。

如果不这样做,或者哪一方力量稍逊,耳朵或脖子会给对方一口撕咬掉一大块儿肉下来。这一点毫不夸张。

所以,我要拼命蹩住对方的头,不给他张嘴咬到我的机会,而巴巴屠也是这样想的。

像我们这种大级别的佣兵和猎头者,如果戴上拳套,去擂台上与优秀的拳手打比赛,多半不会获胜。因为比赛规则有许多限制。例如,肘击不得分,不可戳对方的眼珠子,更不能攻击对手的下体等等。

可是,若到了荒郊野地,遭遇生死恶斗,那些拳手便逊色许多,铁血士兵的致命擒拿招数,会残忍地把拳手的骨头脱臼。

在这片孤寂杂乱的泥林,我和巴巴屠心里都清楚,彼此只有杀死和被杀死两种结果,这里唯一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而我和巴巴屠的打斗,正是这四个字的血淋淋的写照。所以,一切攻击全部有效。

扭打最终使我俩体力不支、重心不稳,最后,两人抱团儿栽倒进了泥汤里。我忽然感到,这场厮杀进入了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听不到一切,也看不到一切,这里就是地狱,看谁踩着对方的尸骨爬上去。

黑暗窒息中,我的耳朵眼儿,不断咕噜噜冒泡儿,泥汤直灌进来,宛如无数虫子在往耳膜处聚集。

我和巴巴屠,依旧死死抓住彼此,将对方狠命地往软泥底下摁,意图把对方憋死。并且,当我俩一栽进泥水下面,我俩几乎同时松开了右手,转而去掐对方的咽喉,把对手存在口腔和胸腔里的氧气挤掉。

在这种酷似掉进酱油缸一般的黑暗中,凭借泥水底下的波动,我仿佛察觉到巴巴屠在向后蜷缩他的两条小腿。

这家伙屁股后面,一定藏有利器,想必是要利用脚后跟儿去夹匕首,将锋利的刀尖儿蹬进我小腹。

想到这里,我后脊梁倒抽一股寒气,立刻用自己的右大腿,骈到巴巴屠身后,勾缠住他的动作。同时,我的左腿也插入他的身下,两只脚背成碰撞式挂钩,牢牢锁夹住这个巨力惊人的家伙。

因为,我若仅用一条腿去阻止他,自己的下身很容易受到对方的膝击。泥水下的力量抗衡,最消耗体内的氧分子。足足两分钟过去了,任凭我俩肺活量再大,谁都再也憋持不住,各自松开了对方,纷纷挣扎着往上窜。

无独有偶,我俩谁都不心存善意,即便在这个肺部快要像气球爆炸一样难受的瞬间,双双还不忘蜷缩起身体,卯足最后一口气力,踹向对方的胸口。

如果踹到对方,既借助了对方的力量,使自己快速上升,又能延缓对方透气的时间。

两人憋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哪怕提前争取到半秒钟的时间吸入氧气,都足以成为生死的伏笔。

我们两个人,纷纷蹬中了对方的胸口,扭打在一起的两具肉身,犹如升到指定高度的卫星,忽地解体分成两半儿,朝各自的后方摔去。

一跃出泥水,我和巴巴屠都暂停了攻击,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巴巴屠沾满黄泥的脸颊上,眼圈乌黑,鼻腔已经出血。

看到了他,我也抹了一下自己酸疼钻脑的鼻子,手上同样是黏糊糊的血迹。看来,我俩都让泥汤给呛到了。

巴巴屠的眉弓,还在滴滴嗒嗒地渗血,而我齐腰高的泥水面上,竟然泛起点点猩红的涟漪,凭借着痛楚,我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出水时,被巴巴屠的硬底儿皮靴踹到了那条十公分的刀口,整条伤痕的尾部,又额外裂出一道三公分的不规则口子。

巴巴屠已经吸足了氧气,见我低头犹豫的瞬间,他突然做了一个闪动。我知道他又要扑来,便咬牙迎击上去。

当我俩第三次像两只跳起在半空对撞的青蛙一样,欲要擒住对方扭打时,巴巴屠居然做出的是假动作。他看似要扑我而来,可刚发力到一半,突然做出转身逃跑的姿势。

事已至此,都已厮打到这步田地,我哪里肯放过他,身体便依旧义无反顾地跃起,准备重拳捶他后脑勺。

瞬间之际,已将身体背对向我的巴巴屠,突然向后一跃,以腰为轴,右手直直抡出一拳。

我这才明白,他原来不是逃跑,而是引诱我扑追上去,趁机给我来一招“回首流星锤”。我深知这一拳的威力,轻则把人击晕,丧失继续格斗的能力;重则把人下巴和头骨震碎,活活打死。

要知道,我和巴巴屠这种杀手,一记重拳的破坏力,至少在五百公斤以上。而腿踢、膝击、肘击的破坏力更大,这也是为什么搏击比拳击更容易打残疾运动员的原因。

腾在半空即将落到巴巴屠身后的我,本该急忙立起右臂,收缩护住自己头部。可是,我却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折叠收拢的臂肘平着横扫,向外**,以肘击格挡。

只听得“咔嚓”一声,接着便是响彻泥林的嚎叫,“啊!啊……”。巴巴屠中了我的“黑暗防御”,他抡过来的直臂,外侧肘关节正好顶在我向右横攻的肘击上,任他肌肉再发达,韧带再坚韧,骨头也承受不住这般。

所谓“黑暗防御”,如同用木棒击打铁柱,力气用得越大,铁柱对木棒的折断破坏也就越强。

正是如此,巴巴屠的攻击力,被我利用“关节技”累加到了对他自己的攻击上,并以硬碰软地反作用回去。

看着巴巴屠的一条手臂,反关节弯成了九十度角,折断处霎时浮肿充水,即便隔着厚厚的衣袖,那突然鼓胀而起的一圈,犹如测血压时突然打满了气体,还是看得格外明显。

机会就在眼前,双脚落稳的我,对准巴巴屠后背就是一个猛推,使他吧唧一脚趴倒在泥水里。

我再度跃起,双腿夹骑在他后腰上,反手擒拿过他另一只好手,便按住了他的后脖颈子,发了狠劲儿往淤泥底下按。

这家伙嚎叫着的嘴巴,咕噜一呛水,便再也听不清楚。我只觉得他胸腔内发出呜呜哼哼的挣扎痛苦之声。

我依旧咬紧了牙关,足足按他在泥水下憋了六分钟,见他哆嗦抽搐的四肢逐渐僵硬,这才手脚一软松开了敌人。

随即,我拔出军靴里的另一只匕首,揪住巴巴屠的头发,将他脑袋从泥水下提出来,对准其咽喉,“噌”,抹了一刀。

我胸口的割伤还在溢血,就急忙爬出水沟,悬鸦当初赠送我的那只绿色帆布小包,还丢在十几米远的矮树下。

拿出里面的药品,我快速揭开胸口衣襟,沾满泥水的两块儿凸鼓苍蛮的胸大肌,展现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用毛巾擦干周围的泥水和污血,左胸肌下枢,一道泛着薄薄白膏的皮脂,透出红色肌肉的刀口,十分醒目。

我从包里拿出一摞纱布,塞进嘴巴咬住,再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扒开有些外翻的伤口,便用装有碘酊的小瓶子冲洗。

这一瞬间,真是钻心的巨疼,嘴里的纱布被牙齿研磨的吱吱响。清理完毕之后,我在刀口上撒了一把止血消炎粉,又在伤口附近的肌肉处注射了一支破伤风针剂。然后,打开一个烟盒大小的铝制盒儿,用镊子夹住泡在酒精里的弯钩,给自己缝合伤口。

最后,我用纱布盖处伤口,再用胶带粘牢,这才感觉整个人虚脱得要命,骨头似乎散了架。

从矮树下躺了十来分钟,还是不见悬鸦的踪影,我心中不免担忧,难道他陷入泥潭了?还是被巴巴屠在前面干掉了?

太阳有些偏西了,刺眼的光芒收敛了许多,整片泥林又恢复了平静。稍稍歇缓了一会儿,我收拾好挎包和武器,便将趴浮在泥水沟边上的巴巴屠的尸体,扯着衣领拽上了湿草地,往泥林北面拖去。

对手尸体上的鲜血,在地表滑出一道粗长的红色痕迹,从厮杀的水沟边一直延伸至此。身后有些水草的叶子,还粘挂着血珠儿在摇晃。

找到一洼清水处,我将渐渐发硬的巴巴屠尸体掀翻进水中清洗,并开始扒他身上的衣物,逐件儿投到岸上来。

当我洗掉巴巴屠脸上的泥巴,这才看清楚他的脸,原以为这家伙的面颊给大火烧过,所以才疙疙瘩瘩,坑坑洼洼。

可是现在,当我用手去触摸他的脸颊才知道,这家伙皮肤很平滑,先前看到的,其实是他脸上的纹身。

我仔细端倪了半天,终于看清晰这些图。巴巴屠的整张面孔上,布满了“蛹”的图腾,而且数量极多,有如显微镜下密密麻麻的扎着堆儿的细菌。

再看他粗壮的脖颈周围,确是繁密的蚕茧图案,我顿时觉得蹊跷,忙用匕首割开他的裹住上身的迷彩秋衣,只见他背部纹着许多蝴蝶。

再往一看,顿时令我惊呆了,原来,这幅纹身图腾给我看反了。在巴巴屠的后背中央,纹有一堆木柴篝火,火焰上悬着一口水缸。无数只蝴蝶,正从水缸上面缭绕的蒸汽中翩翩起飞,纷纷聚拢到背阔肌的位置,再往上便是蚕茧,到了面孔上,便形成密密麻麻的蛹。

这种诡异的图腾,对人视觉上的刺激使我胃里翻滚,不由想吐出几股酸水。由于我打斗时丢了一把手枪和一只匕首,便将巴巴屠的匕首和手枪放进了自己的挎包,算作一种补给。

这具尸体的鲜血,很快将这片小水洼染红浸透。眼瞅着天色快要进入黄昏,我将巴巴屠的衣服给他穿回去,最后将他整个儿踩进了沙泥,算是简略的安葬。

“砰,砰,砰。”河对岸的山谷,传来悠远飘忽的枪响,听那沉闷铿锵的爆破声,便知是狙击步枪的猎杀之吼。从每次射击的间隔推断,像三人在恶斗。我立刻明白,迟迟未在泥林出现的悬鸦,竟然跑去了山谷,去击杀突然出现的命中水了。

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悬鸦若要往山谷方向去,必须得从我趴伏的区域经过,可是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

随着联手杀人的次数增多,且遭遇的敌手尽是实力惊人之流,悬鸦鲜为人知的技能和战术,也随之展露。或许,他也看到了试图潜游在泥水沟里遁逃的巴巴屠。

可他为何放弃了此次任务的目标,转而去杀命中水,这一险招儿走的尤为怪异。难道悬鸦冥冥中预料到什么,此时出现的命中水对我们而言,难道比巴巴屠更具危险性。又或者,出现在山谷顶部第二个幽灵射手不是命中水。

“砰,砰,砰。”山谷那边,不断飘来沉闷的枪声,趁着高处没有狙杀者,我将从巴巴屠口袋儿翻出的一些东西,尚未没来得及细看,便塞进帆布挎包。接着,我开始往泥林外面跑,回到河岸的树林,找回自己的背包,潜伏进浓密的植物丛,然后往藏小皮筏的地方跑。

根据枪声的来源判断,他们三个人,应该在山谷半腰的位置厮杀。我必须得抓住这个空挡,安全渡到对岸,才能保证自己在乘筏渡到河心时,不被高处的命中水一枪打中脑袋。

小皮筏一靠上岸,我立刻拖起背包,往小皮卡的方向跑,行李暂时不敢往肩膀上背了,生怕向后拉的重力扯开盖住药棉的刀口。以我现在的体力和状态,已经无法参与到射杀命中水的行列。

刚才同巴巴屠的一场恶斗,不仅消耗了我大量体力,最重要的是,我的左胸受了割伤。虽然划得不深,鲜红的肌肉也未有中毒的迹象,但整个人的移动速度,已比正常状态下慢了半拍。

若对付一些普通的佣兵或猎头者,倒也勉强硬撑着一打。可与命中水去交手,那就太过冒险,如果让他察觉到三个人当中我受了伤,那家伙定会不遗余力地倾向于杀我。

跑到被树枝草叶掩盖的小皮卡处,我见四下无人,此时又到了黄昏,光线开始幽暗,便急速钻到小皮卡的底盘下面,抱着步枪躺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悬鸦他们回来。

看着天色,我心里不免着急,杜莫这家伙应该从海魔号上返回布阿莱公寓了,他若发现我突然不见了,定会急得脑门儿撞南墙,认为我丢下所有的麻烦独自跑了。

山谷四周最终暗了下来,北方的夜空,不知何时亮出几颗星星。此时,我的伤口疼得很厉害,为了促使伤口尽快愈合,且不出现什么感染恶化之类的差错,我至少需要完全的休养十天半月。

然而,直到子夜时分,仍旧不见悬鸦有回来的迹象。并且,三个厮杀者的枪声也消失很久。我心里不免焦急,难道他们边追边打跑得太远,一时半刻赶不回不来了,还是遇到什么不测,被命中水干掉了。

想到此处,我猛然觉悟,急忙从小皮卡底下穿出来,将背包抡上汽车后兜,三五两下掀开遮盖汽车的树枝,驾起小卡车便朝山下冲去。

小皮卡的四个轱辘,在石子遍布的谷脚小路上剧烈颠簸。我使劲把住方向盘,将油门踩到极限,沿着弯曲倾斜的山道急速狂奔。

如果悬鸦和撼天奴不幸遇难,那么命中水该回来猎杀我了。所以,一味等待悬鸦不是办法,我得火速赶回布阿莱的公寓。

其实,我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儿,期盼杜莫回到公寓的同时,也担心着另一种可能。杰森约迪那老家伙极端狡诈,若杜莫一时说漏了嘴,只怕回到公寓一开灯,桌子上赫然摆着杜莫血淋淋的脑袋。

如果杜莫没有被杰森约迪识破,那么伊凉能否被平安救回,我又该想个什么方法,再把伊凉安全地运作出这场危险环环相扣的迷局。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开着小卡车,在寂静的山道上颠簸,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令我说不尽的悲伤与苦楚。

皎洁的圆月,自顾挥发着无边的银灰,它那阴晴圆缺的轮回,哪里尝得透人间的悲欢离合。芦雅也不知怎么样了,渡轮是否已把她安全送到了毛里求斯。

渐渐地,小皮卡窜出了山谷,开始在起伏的石子草地上跳跃,灯火通明的阿布莱城,已经在地平线的尽头闪耀,仿佛在向我招手,告诉我赶紧回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突然,一股莫名的悲伤与无助翻涌上心头,两行热泪哗地挥洒在方向盘上。

可我又哪里知道,当我赶回布阿莱公寓,听到那一番话语之后,憋在喉咙里的那口咸腥之血,顿时喷吐而出,整个人彻底垮了。

白色小皮卡载着负伤的我,已经跑出了碎石草地,开始顺着坡面往公寓的后山脚下冲。先前备战的几个大包裹,还在卡车后兜里叽里咣当地颠响。

等到了山脚下,我驾驶小皮卡缓缓绕了一圈,由于胸口的刀伤疼得厉害,而我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山洞,最后只得将车停在一个洼坑里面,再砍了一些树枝掩盖起车身。

车上的行李包很多。此时,我一个人无法将它们一次性拖上山顶,藏在公寓楼后面的山腰上。所以,我只捡了一些要紧物品,斜挎在身上,便抱着狙击步枪往山头跑。

浩渺的月亮,像个挂在山顶的黄色大气球,仰望看去,似乎还有些摆动。我心里清楚,这是因为我负伤失血的原因,加之心中羁绊过重,视线才有了恍惚的感觉。

我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晕倒在山腰上,以免那些海盗误以为我八成是逃跑了,刺激得他们撕票。

爬到山顶的另一侧,公寓楼的后窗正透出微黄的灯光,屋子里面确实有人回来了。望着那一抹柔和的光线,我多么希望,伊凉此时就坐在里面等我。

除了必须的武器,其它多余装备,全被我压在了公寓后墙的石头下,等过个两三天,我的身体稍稍好些,我再趁着夜色下来取。

我咬牙忍住胸口的疼,攀着楼壁悄悄往公寓屋顶爬,猫着腰轻脚靠近窗户时,又是先蹲下身子,仔细听了一会儿屋内的动静。室内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嘈杂。

我把双脚挂住屋檐,两手把住窗口,慢慢将身体翻下,脚尖儿轻声落在了地板上。我没有挪动脚步,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动静,才侧头往其它房间窥望。

天花板上,那一盏幽暗的小灯,将卫生间照得格外朦胧。透过浴室的雕花玻璃,莲蓬喷头正唰唰响着,弥漫的白色水烟,凝结在玻璃背面,变成无数水柱不断下滑。

一具撩人的妖娆曲线,隐约彰显出了轮廓,细长的玉臂,俨然是一副少女沐浴时正在盥洗长发的优雅轮廓。

看到此刻,我浑身血液上涌,心头的一切沉重纠结,如冰山瞬间击碎一般。“伊凉,一定是她,杜莫这家伙把人带回来了。”

想到此处,我再也按捺不住,迈开大步跨了过去,猛地推开了卫生间的木门,想在伊凉发出一声尖叫之际,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然而,浴室内并未发出尖叫,只见一股滚烫的水柱,朝我的脸颊泼来。还没等我看清楚,一只**的女人脚掌,将我硬生生蹬在了墙壁上。我的喉结被杵得异常疼痛,如同受绞刑的人给悬在了半空。

与对方力道砰触的一瞬间,我不仅心中暗惊,也已经察觉出对方。以对方这种快如电闪的攻势,不仅不会是伊凉,而且是个上乘的杀手。

迫于对方迅猛的爆发力,我急忙用双手扼住这个女人的脚踝,并使尽全力扼制住对方脚力的蹬辗,以保护自己的喉结不被挤断。这个女人的小腿,握在我手掌中的感觉,宛如钢铁一样坚硬。

当我再欲挣扎,试图用手拔掉她蹬在我脖颈上的脚,却猛然感觉腹下一凉,被一把冰冷锋锐的刀尖儿顶住了,那滋味儿犹如针尖已经扎进肉里。

迫于腹下的利刃,我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挤掉出来。待到缭绕的水汽被扑打的气流冲开,我才模糊看到这个女人的脸。

这个女人,略有一百七十公分,周身泛着古铜色的黝黑皮肤,一看便知来自亚热带,皮肤常年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

透过依稀的水汽,可以进一步看到她清秀的五官,那张淡淡金黄色的鹅蛋脸上,眯缝着一双饱含冷漠与哀伤的凤眼,微微上扬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鬼魅般的阴笑。

我心中暗惊,这不像她的真实面孔,分明是一张薄薄的铜黄色脸谱,犹如女人美容时涂满在脸上的海藻泥。

浴室外面的楼梯上,传来蹬蹬疾跑的脚步声,杜莫上身光着膀子,只穿一件无袖的迷彩色马甲,如一只提起前肢立跑的大海龟般,缩着脖子冲进了浴室。

“女英雄……女菩萨……刀下留情啊!他是自己人,您任务的搭档啊!这,这这……,误会啊,误会!”

开着木门的浴室,缭绕水汽渐渐稀薄,这个让杜莫唯唯诺诺、惊恐万状的女人,慢慢抽回了她蹬在我脖子上的脚,但挟持在我小腹上的锋利匕首,却迟迟未动。

此时,我才完全看清楚这张女人脸,她的两只眼角,仿佛挂着哀伤的泪珠串儿,从鬓角一直延伸至饱满挺拔的**周围。

我心下骇然,杀死巴巴屠之后,我已经目睹了一副神秘诡异的人皮图腾,而眼前这个女人,面孔和赤条的上身,竟然也纹有一副图腾。

顺着她眼角蜿蜒下来的并非泪珠图案,而是两股细长的牵牛花藤蔓,上面生着几朵小喇叭状的花,每一朵仿佛因缺乏水分正欲枯萎凋零,喇叭花中间并非花蕊,而是冒尖儿钻出的海螺。延伸到她脖颈处的牵牛花蔓,宛如披肩长发般散落,从她的前胸后背一直铺展下去。

还没待我再仔细多看几眼,这个女人鼻腔发出一丝冷哼,终于收回了抵在我腹部的利刃,也瞬时拽过一条毛巾,快速遮起自己的面孔和前胸,却不是去遮掩她作为女人的羞私之处。

我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出身缅甸的凋魂门螺。刚才的一声冷哼,犹如冰窟洞眼吹出的凉气,直叫人头尖儿打了个寒战。

杜莫见凋魂门螺收起了杀意,忙拉着我走出浴室,又毕恭毕敬地给这个女人关上木门,以便让她继续沐浴。

我期盼的伊凉,并没有来到公寓,杜莫见我一身疲惫,且脸色蜡黄难堪,知道我肯定受了伤,忙架起我一只胳膊,扶我到了隔屋卧室。

我胸口的刀伤,本就疼得厉害,再经历了这一番欣喜与惊吓的大起大落的刺激,而且脖子又吃了凋魂门螺重重一脚,整个人顿时虚弱得像个水煮玉米。

我凝望着杜莫,等他说话,等他解释伊凉为何没能带来。他见我虚弱得厉害,黑亮的额头也已滋满汗珠。

“追,追马先生,您先别着急上火,先让我给您拿些医药,重新护理一下伤口。其它事,慢慢向您道来。

知道此时一味的焦急也没用,我木然咬着后槽牙,垂了一下眼皮,代替下巴表示默许。

浴室那个女人,刚才抵在我腹部的匕首很奇特,那并非传统的军用匕首,而是类似可藏于竹管儿内的刀具。其刀身宽不足两厘米,却出奇的獠长锋利,上面的韧齿,呈现螺纹状,看上去,那种兵器更像一根钻头。

杜莫慌慌张张地拿来了药匣,翻出碘酊、消炎粉以及纱布。他用镊子夹住药棉,为我重新清理伤口缝合处渗出的血渍,仔细封包之后,并给我注射了预防感染的针剂。

我安静地躺在软床上,两眼呆呆注视着昏黄的吊灯,心里说不出的失望与惆怅。“追马先生,您这是跟谁打架去了,衣服破烂成这副模样。唉!我给您拿一件新的换上,质量绝对好过您身上现在这件。”

杜莫说完,正欲转身离开,卧室内的光线忽然晃动了一下,那个沐浴完毕的凋魂门螺,轻如鬼魅一般站在了门口。

“你坐车回海魔号的当夜,便有人潜伏进公寓,我追出去打了一天一夜,发现自己中了陷阱,才死里逃生跑回来。”

虽然极度虚弱与疲劳,但我还是向杜莫解释,以便使凋魂门螺听到,打消她对我的疑虑。

杜莫见那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了门口,忙起身赔笑着说:“女英雄,您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乏得很,不如早些去休息。噢!对了,您还需要吃点什么,我下楼给您拿来。”

面对杜莫的一番怯意与好意,凋魂门螺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而离开了,回到了她选用的那间卧室。

杜莫匆匆忙忙跑下楼去,拿来一套崭新的迷彩套装。“追马先生,我们也是刚到公寓,这趟回海魔号,可是满载而归。杰森约迪从来没这么慷慨过,吃、穿、用的东西,允许我在货仓尽管拿,直到小皮卡装不下为止。其实,其实吧,我也是知道,这都是沾了那个女人的光,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

杜莫自顾说了半天,见我始终面色冰冷,没有任何反映,他说着说着,也就觉得没趣,声音小到不再说什么。

现在的杰森约迪,应该相信芦雅已经不在人世,而此时的我,更是悲痛万分。他没肯让伊凉和我见面,便多送来丰厚的物质,作为对我的变相的安抚。当然,那老家伙也是在讨凋魂门螺的欢心。

躺了一个小时,我头脑略略清醒,杜莫并未离开,他一直在我身旁陪护着。我本想问他关于向海魔号要人的事儿,可转念儿一想,这间屋子在我回来之后,尚未进行过检查,是否藏了监听仪器还不清楚。所以,我便忍住不问了。

“杜莫,你见到伊凉她们了?那些女人过得可好?”正在耷拉着肥脑袋打盹的杜莫,听到我忽然开口说话,忙哆嗦了一下,让自己警灵起来。

“见了,见了,伊凉很好。嗯,吃得白白胖胖,在船上生活得也很自由。没风没浪的日子,天天可以到甲板上散步透气。芦雅去世的事儿,也没敢让她知道,免得伤心难过。”

听到这里,我稍稍安慰,便又问了一些杜莫回到海魔号上的事儿,希望能听出点端倪,我也好利用卧床休养的时间,好好思考一些对策。

“唉呀!这趟回去,可真是赚大了。您瞧我这件迷彩马甲,正宗的美国货,usa。”杜莫说着,竟然还歪起脖子,拽出衣领后面的标识给我看。

我皱了皱眉头,杜莫告诉我,前些日子海魔号打劫了一艘出口服装的货轮,到底抢了些什么好东西,他也不知道。所以,临来时,他顺手从仓库抱了几包做工讲究的军用服装。

“最近吧,海魔号上劫持行动少了,船上那群小子闲得难受,便撒下大网可劲儿打渔。您是没瞧见,捕捞上来的那些鱼虾哦,啧啧,甭提多肥壮了,鲍鱼有乒乓球拍儿这么大。”

杜莫说得饶有兴致,并向我比划鲍鱼的体积。我细细听着,根据这些捕捞上来的物种,推断海魔号距离沿岸的位置。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又问了杜莫一句。“咱们前后脚儿,小卡车刚开进院子,我就让那个女人先上来洗个澡,轻松一下。我自己呢,便去将那些卸载在院子里的东西搬进来。这不,刚扛着一麻袋大螃蟹走上二楼,就听见三楼有动静,知道多半是您和那个女人动上手了。”

听到这里,我才放了心,难怪自己从窗户爬进来时,凋魂门螺一点也没能察觉,想来她知道我也住在这间公寓。

“噢,对了,您瞧我这脑袋。”杜莫一边懊悔地拍着脑门儿,一边起身往屋子外面跑。“怎么?”我急忙问到。

“我给你拿好吃的,您一定饿了。”话音未落,杜莫人已跑了出去,随即传来噔噔的楼梯响。

没过一会儿,杜莫拎着大包小袋,笑嘻嘻地朝我走来。“您瞧,这螃蟹,还有这龙虾,一只赛过一只肥大,这要是来个油闷或清蒸,啧啧。还有这……”

“好了,我伤成这样吃不得海鲜。”我打断了越说越兴奋的杜莫,他这才恍然大悟,一脸歉意地憨笑。“那您喝点啤酒吗?我从船上搬来了四五箱。”

我摇了摇头,觉得外屋已经没有凋魂门螺的动静了,便压低了声音问杜莫。“这个女人是谁?你们怎么一起来了?”虽然我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知道她此次赶来公寓的目的,但我还是问了问杜莫,让他说一些细节,也好自己心里有谱。

笑嘻嘻的杜莫也突然警觉起来,朝门外望了望,忙凑到我耳根处小声说到。“我被杰森约迪训话的时候,见大厅里还有两个极为古怪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和我一起来的这个女人,另外一个嘛……”

杜莫顿了顿,又朝屋外望了望,才继续说到。“另外一个是个男人,但我以前从未见过他俩。船上那些平日里自命不凡、神气十足的海盗,见了这两个古怪来客,虽不能说跟耗子遇上猫似的,但也个儿个儿慎言慎行。只有杰森约迪,像招呼老朋友一样,同他俩一如常态地讲话。”

我心下不免一惊,恋囚童和巴巴屠已经毙命,目前来看,海魔号雇佣的名将杀手,应该只剩下凋魂门螺一人才对。而从杜莫赶回船上的时间推算,那会儿的巴巴屠,应该已经出发离开了海魔号。

“杜莫,上船的就那两个人吗?你没发现别的什么?”我本想问杜莫,关于那个古怪男人的相貌,但又不能显得过于紧张和迫切,以免刺激得杜莫有想法。

毕竟,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都有自保意识。这个黑亮的科多兽,一直都不例外。所以,我得尽量维护他始终倾向于我的心态,不让他觉察到我的紧张和焦虑。

“别的什么……”杜莫半张着大嘴巴,愣愣思索了一会儿,恍然说到。“船上还抠出一个奸细,杰森约迪把他交给了那个脸上画有牢笼的白人,拖到甲板下审讯了一晚上。我的上帝啊!那受审奸细夜里哀嚎的惨叫,我躺在舱室睡觉都能听到,简直令人浑身的骨头发麻。”

从杜莫嘴里蹦出“脸上画牢笼”这几个字,我心脏险些窜出喉咙。海魔号抠出来的奸细,应该是海盗真王安置在船上的心腹,所以巴巴屠的行动路线才遭到泄密,致使命中水第一时间赶来截杀。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杰森约迪不把整个计划告诉我和杜莫,而是每进入一个阶段,便由消息传承者送来指示。

那个被活捉的奸细,如果知道的很少,任那“脸上画笼”的家伙使出鲜为人知的恐怖手段逼问,也不会有多大收获。若这个奸细知道着重要信息,一旦被烤打折磨审出来,海盗真王可就惨大了。

“什么脸上画牢笼,你以为这些家伙是马戏团的小丑,涂成怪诞模样逗人开心?那多半是纹在胸背上的图腾,延伸到了面孔上,刚才在浴室里的一幕,你不是也看到了!”

我刻意话说一半,诱引杜莫的思考,使他自己主动吐露出心里的想法。

“嗯,对,是纹身。说来也奇怪,海魔号上的那些家伙,也有不少纹身,形如鸟兽鬼仙之类。但大都纹在了胳膊、大腿上,图腾纹到脸上可真一个没有。”

杜莫说话间,已用匕首撬开一只螃蟹,两个指头抠蟹黄吃。我此时的大脑,宛如高速旋转的齿轮,忽然绷断了链条失控,晃荡出一片混沌。

“海魔号里就有一个家伙,善于在人皮上纹绘图案,其余海盗谁要想纹身,只要给他一笔工费就成。当初,我刚分到钱那会儿,也想着在胸口或后背纹一个图案来着。可一想那帮孙子缺德带冒烟儿,万一趁我不注意,纹画个乌龟王八之类,再不济涂个**上去,那我以后打劫也不用带枪了,见到哪个乘客反抗,只要一脱膀子,显摆显摆纹身,对方估计也就笑晕过去了。”

杜莫一边贪婪地嚼着蟹肉,一边嘴里嘟囔着他那些破事儿。我让自己大脑空白了一会儿,但始终猜不透,杜莫在海魔号上见到的另一个古怪家伙会是谁。

“追马先生,您还别不信,那帮孙子在我上船之前,就干过这种事儿,他们答应给一个刚上船的小海盗纹虎鲸图案,却使坏纹成了一只公**鸭图,别提多恶心人,一船人都围观着笑。并且,即使被捉弄恶搞了一顿,支付的纹身费也不退还。那种图案吧,虽然可以做磨皮手术去掉,可还得遭皮肉罪,再说了,又得花钱。”

见这个黑亮的科多兽说了半天,他原本也绷紧的心弦儿有些释怀,我不失时机地问:“杜莫,你描绘一下,那个脸上画牢笼的人长什么样儿,都有哪些特征。”

杜莫像被嘴里的蟹肉噎了一口,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我听完杜莫的描述,再用牙齿咬疼了一下嘴唇,确定不是在梦境之中,一种不安和恐惧忽地涌上心头。我脑海中,不经意间翻起了记忆片段,当初在马达加斯加的礁石海岸上,追杀恋囚童的一些情景。

那个皮肤油腻白皙的光头,穿着一条酒店睡裤,光脚跑在无人街道的雨夜中,他整张后背上面,赫然一张恐怖诡异的纹身图案,一直延伸到他颈后。

而杜莫对我所描述那张奇特面相,竟然和我见过的恋囚童一模一样。可是,那个夜晚,恋囚童确实死在了礁石岸边,先是手骨和脚骨被我的狙击步枪打碎,之后再被悬鸦抛出的两颗手雷炸成焦糊。

忽然之间,我开始怀疑,如果此刻听到得不是谎话,那么此刻坐在眼前的杜莫,真像被找我寻仇来的猛鬼附了身,对我下毒手之前,先说些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恋囚童没死?恋囚童此时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海魔号上?”我心中惊慌错乱的同时,却忽然想到了一点。那晚死在礁石上的恋囚童,脸上很白净,背上的图腾也未延伸到他面部。

“难道悬鸦看走眼儿了,把恋囚童的副手当成了真身,又或者,杰森约迪从索马里水兵那儿临时租借过来一名悍将杀手。”推敲到此处,我心中却又否定了这种猜测,悬鸦不会犯这种错误,这个可是致命的错误。即便杰森约迪识破了我的计策,要挟杜莫将功赎罪,迫使他反过来向我传达乱码信息,那杜莫也不会是说这些鬼话。

我现在的身体很弱,再想下去,脑浆都要疼得顶翻头盖骨了。

事已至此,在见到悬鸦之前,我也只能先将已在猎杀名单上勾去的恋囚童重新提升回来,再次纳入暗杀目标。

“叮铃,呱啦……”正和杜莫交谈着,卧室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窸窣。杜莫急速拽出手枪,却见一个身型体段匀称健美的女人,周身严装瘦裹,拎一把类似铁圈的东西往窗口出走去。

原来,凋魂门螺并未回卧室睡觉,她已经换了行装,正打算去做些什么,两根类似竹棍儿的东西,成x型别在凋魂门螺的后腰上。

我深知,那看似竹杆的东西只要把住顶端一抽,一把锋利且细长的螺纹尖刀便脱鞘而出。刚才在浴室,正是那样的一把利器,生冷地顶在了我的腹部。

屋内的光线,总感觉比平日里弱,或许是我失血过多的原因,此刻视线透过门口望去,有些看不太清那个女人。

凋魂门螺并未向我和杜莫瞅来一眼,她将上衣衫帽往头顶一罩,并在额头扯了一下,整张面孔便给遮盖起来,只露一双透着哀伤的眼睛,散发着森森杀气。

公寓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凋魂门螺蹲在了窗口上,朝外面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异常之后,两手一抓窗框上端的横梁,双脚唰地一缩,斜直向外蹬去。眨眼之间,她那扒在横梁上的两只手,也随即松开,整个人消失在了窗口。

“她,她她,这……,这就跳下去了,咱们这可是三楼啊,外面黑漆漆的,地上到处是杂乱的大石头,脚脖子还不得戳折喽。”

杜莫看得全身一抖,抹着额头的汗珠儿,结结巴巴地惊诧。“没有,她上楼顶了。”我冷冷地说。“上楼顶!飞上去的?”杜莫更为惊讶,似乎无法相信。

“自己想。”说完,我慢慢闭合了眼睛,准备让自己睡去,以便割开的伤口处,细胞快速生长愈合。

幸好我回来的早,若再晚上二十分钟,黑灯瞎火地往公寓楼顶爬,指不定被什么危险的东西伤到,甚至致命。

凋魂门螺拿着那些怪异的铁圈,大半夜上到楼顶,绝不是去竖立警告牌,告诫不该来的人请勿爬楼,否则后果自负。

那个窗口,与楼顶的结构和距离,我很是清楚。杜莫误以为那个女人大半夜跳楼了,其实她是利用腹部绕扛的动作,双脚直挺上升,倒勾住了屋檐,再松开双手,像钟摆似的摇晃两下,待积蓄饱满了惯性,突然释放爆发力,扭腰斜起,单手扒住屋檐,嗖地窜上了楼顶。

这种飞檐走壁的技能,对于常人来讲,难度极大,而凋魂门螺,仅仅需要三秒,便轻松完成。可见,这个女人的腰腹力量,以及躯体的柔韧性,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

不难想象,若给凋魂门螺的手脚戴上爪钩,任那些被锁定为猎物的特殊人物睡在远离地气儿的高楼大厦,等这个女人半夜爬上去,再从上面爬下来的时候,腰上一定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杜莫额头冒着大汗,听我说那个女人不是跳楼,而是翻上了屋顶,好奇心十足的他,恨不能扑到窗口,仰着脖子探头去看个究竟。可是,他又不敢,他很惧怕那个阴森森的女人。

没过一会儿,杜莫和我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那个只露着一双哀伤眼睛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两个男人,夜里不要坐到楼顶去喝酒聊天,我在上面放了东西,万一吃掉你们的腿,勿怪我言之不预也。”她那哀婉的语气,直慎得人后脊梁嗖嗖起凉风。

“哦!知道了。”睡在我身旁地板上的杜莫,急忙迷迷瞪瞪坐起身,傻乎乎地张嘴应允。我依旧躺在软床上,不发出一丝回应。

凋魂门螺环视了一眼我们的卧室,见杜莫吃了一桌子螃蟹壳儿,秀眉不由得微微一皱,像怕脏乱似的,闪身走开了。

我在公寓三楼的软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杜莫一直悉心照顾我,没有跑去游玩。当然,他陪护我的同时,嘴巴却没闲着,每天都会吃出一大堆虾皮和螃蟹壳,堆积在我的床头柜上。

看杜莫那副贪嘴的德性,就仿佛在担心别哪天突然发生点什么事儿,我们不得不及时离开公寓,而带来的这几麻袋海鲜和几箱啤酒,还没能吃完,却又带不走。

第四天下午,我静静坐在卧室的椅子上,享受窗外投进的阳光,观赏着古朴的布阿莱城池。

凋魂门螺这几天一直神出鬼没,不知在做着什么。杜莫自然不敢过问这个女人的事儿,而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坐着,等待肉身上的伤口复原。

“杜莫,这几天辛苦你照顾了。”我回过头,对坐在身后正抱着一只大螃蟹啃得满嘴流油的杜莫说。杜莫忙抹了一把嘴角上的口水,有点难为情地憨笑。

“追马先生,瞧您说哪儿去了,比起您多次救杜莫的性命,这点照顾算得了什么。而且,您还给我那么多……”说到这里,杜莫抬手,做了一个拇指和食指不断摩擦的手势。

我无耐地摇头微笑,心中暗想,对于这个黑亮的科多兽,给他一些钱,确实比什么都凑效。如果我和凋魂门螺同时受了伤,他注定只能照顾其中一个人的话,那他一定会照顾我,至少从主观上,他倾向于我。

杜莫也不是糊涂傻蛋,自然是谁给自己的实惠多,他就多偏护谁。“你去问问那个女人,她这几天都忙了些什么?咱们下一步做何打算。”

见杜莫被夸得晕晕呼呼,我不失火候地对他说了一句。得意洋洋的杜莫,听到让他去找凋魂门螺问事儿,他那张口欲咬螃蟹钳子的大嘴,霎时怔住不动了,仿佛喉咙里面卡了鱼刺。

“追,追马先生,您可别吓唬我,那女人阴森森的,从和她一起坐车来的路上,我连嘘寒问暖、讨好谄媚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您这会儿要我去主动找她说话,我这条两条腿都哆嗦站不稳。”

“呵呵。”我轻轻一笑,无奈摇头的同时,不免深深叹了一口气。“瞧你这点出息,还梦想做海盗王呢!越是这种绝对危险恐怖的人,越不会轻易出手伤人。她若是不想杀你,就算你指着她大骂一通,她也未必瞥你一眼。如若不然,哪怕你叫她亲妈,脑袋也会给人家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拿走。”

杜莫擦了擦油亮的脑门儿,翻着眼珠儿想了想,突然惊愕道:“骂她”?此时的杜莫,黑脸蛋儿都变红了。

“这种瘟神似的女人,躲还来不及呢,还骂她呢!您真以为我傻啊,这不明摆着找死嘛……”杜莫嘟嘟囔囔,声音越说越小。

“哈哈……”我让杜莫给逗笑了,自从回到公寓,我天天都在想着伊凉和芦雅,随着伤势的好转,积压在心头的苦楚,已经消散了许多。

我让杜莫去隔壁屋子转了一圈,发现凋魂门螺一早就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凋魂门螺的到来,肯定是想与我合力猎杀海盗真王,可见她这几天的动向,又仿佛还有别的事儿需要执行。

我让杜莫留在屋子里,自己则从窗口爬上楼顶,看看那个女人到底在上面放了什么东西,可以吃掉活人的腿。

当我小心翼翼站在了楼顶,上面只有黑漆漆的沥青,被焦阳烤得散发着油蜡味儿,看不到任何类似陷阱的设置。

想来,这女人只在天黑后才把不为人知的险恶机关铺摆下来,等到天空微亮之前,她再爬上楼顶提前收走。

“追马先生,上面有什么?是个嘛玩意儿啊?”杜莫在下面的窗口处,伸长着脖子,一个劲儿地追问,想知道那会吃掉人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女人吓唬你呢。”我对下面猴急的杜莫喊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觉得身后刮起一股凉风。

猛然回头一看,一个露着两只哀伤眼神儿的女人,直直站在了楼顶的另一端,漠然地向我望着。

两根儿诡异的竹竿儿,依旧成x型别在她后腰,她周身的衣物依旧装裹出女人的曲线,而她的小臂和小腿肚子上,缠绑的绷带酷似木乃伊。

这会儿阳光很明亮,我趁机多打量了凋魂门螺几眼,发觉她的衣装极为古怪。她衣服外面垂搭的一层碎布片,宛如鲤鱼的鳞甲,每一块儿布片,两面各是不同的花纹和颜色,布片顶端有一个铜色按扣。

我顿时明白,这是一种“变色龙之装”,身在绿林绿草之中时,将每一块儿布片翻撩上扣,整个身体便呈现出丛林绿。如果身在荒漠,便将布片宁转反扣,又会呈现出另一种保护色。

令我更为奇怪的是,这女人戴着露指手套,每个**的指头上,居然也缠上了纯绿色绷带。我想,那绝不是普通的布料。

“山头尽是茂盛草木,大白天跑上来,不怕受到冷枪猎杀。你死了,会影响计划,我不高兴。”

楼顶上焦阳似火,尽管烤得人总想添嘴唇,但这女人哀婉轻柔的声调,直听得人汗毛孔不住收缩。

趴在下面窗口处垫着脚尖儿乱叫的杜莫,忽然听到屋顶传来女人声,早已吓得不再吭气,不知缩到哪里去了。

“呵呵,上来透透风,看看秀丽的山峰,也好心身愉悦,利于养伤。”我弯起嘴角儿,冲这个女人善意笑着,可她依旧直挺在原地,漠然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明白这个女人刚才说话里的含义,她想让我早点养好伤,到时能活蹦乱跳地和她一起行动。

不过,看现在的样子,她并非是在等我休养调整,而是她自己还在暗中做着另一件事情。她还没有行动出发的打算,于是,对我养伤占用的时间,也就不做在乎。

这次猎杀海盗真王,凋魂门螺是愿意和我一起的。因为,两个人并肩奔进中,一旦遭遇埋伏在暗处的冷枪,她被射击的概率,仅是二分之一。如果没有我,那她就是一分之一,百分之百。

这个女人的脸上,似乎永远不会有常人的嬉笑怒骂,永远没有变幻丰富的表情。

同这个说话不带一丝语气的女人交谈,简直就像对着一具生硬的尸体。当然,这些都不会影响她想出手杀死谁。

“呵呵,谢谢你的关心,那山头虽然树茂草长,但潜伏冷枪的可能性还不会太大。”

我见凋魂门螺迟迟没有说话,担心这家伙会突然出手修理人,忙笑呵呵地解释,让她不必多虑。

“你若再大白天站到这里,那山头射碎你脑袋的冷枪,将会是我武器。”凋魂门螺的这句话,说得依旧哀怨温婉,可我的心却咯噔一沉。

陷入这种环境中,像我们这样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出于什么原因,谁杀死了谁,都会往石坑里一踢,丝毫不受社会约束的追究。所以,我深知,这个女人丝毫不是在开玩笑,她说到做到。

见我吓得有些呆傻,她又柔声说了一句:“看来你恢复的不错,到屋里来,我有话说。”

没等我张嘴应允,只见凋魂门螺踩在屋檐边缘的双脚,向后一抽,整个身子嗖地直坠下去。这个惊心动魄的动作,仿佛女人坠崖轻生的一幕。但是,凋魂门螺的双手,啪地一声响,勾挂在了楼顶的水泥沿儿上,眨眼之间,两排翠绿的小指头也滑了下去。

望着凋魂门螺消失后的身影,我微微上扬的嘴角放下,收敛起伪装的表情,泛出一丝阴冷的沉默。心想:“哼,你也就吓唬得了杜莫。等我再低调地熬过几天,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使体能恢复饱满,那时你若威胁到我的利益,宰你的人就是我。”

虽然这么想着,但我心里清楚,跻身八大传奇的猎头杀手中,这个女人和悬鸦一样,属于敏捷型杀手。凋魂门螺虽为女人,但在浴室与她接触时,我已经可以大致预测,她一拳的破坏力,会在两百公斤以上;而一脚的破坏力,也不低于四百公斤。

对于像我和巴巴屠这种力量型杀手,她的爆发力产生的动能,确实相对低弱了一些。既便如此,可要是给这种力度击中下颌、头骨或肝脏部位,一样会双眼发黑,栽倒在地上昏迷十几秒。可想而知,单凭这十几秒的时间,足够对方拔出利刃割断一百次咽喉了。

我之所以爬上楼,也是希望悬鸦能活着回来,让他及早清楚地知道,现在这个公寓里面,已经多了一名悍将杀手,他不可再像上次那样,三更半夜翻窗进来。

回到三楼室内,我坐在了木桌旁。杜莫已经从二楼跑上来,拿着一瓶甜酒和两只杯子,像怕受到凋魂门螺责罚似的,赶紧着给那个女人倒了一杯,毕恭毕敬地端了过去。

“啪”,凋魂门螺把一只卷成柱状的白纸卷丢在了我面前的木桌上。我知道她的意思,随即打开来看,只见纸上用铅笔画着一个人的素描象。

画卷上的这个人,用纱巾蒙着脸,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视的感觉,再定睛细瞧,心脏便失控地砰砰直跳。

“认识这个人吗?”凋魂门螺轻轻问了一句,我心下大惊,托住画纸的手,下意识地想往小腿上摸,可不免又是一惊。此时养伤的我,各种利器没有缚在身上。

凋魂门螺这么问,很像知道了我和悬鸦勾结的秘密。然而,也幸好匕首没带在身上,我才没在刚才的一瞬间跃起,去击杀凋魂门螺。

后背毛发几乎竖起的同时,我大脑随即闪念。我告诉自己先冷静,如果杰森约迪已知道了我悬鸦勾结的真相,而让这个女人来做掉我,我想凋魂门螺不会用这么笨劣的手段,像给犯人行刑那样,先让其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再将其斩首毙命。

她如果要杀我,只需冷不丁下手便是,不会弄这番愚蠢的啰嗦。

“认识。他叫九命悬鸦。”我声音压得很低,眼角余光时刻注意着凋魂门螺的双手。“你活够了吗?再跟我贫嘴,我保证任务完结之后杀你。”凋魂门螺似乎有点不耐烦,她声音哀婉地说到。

“你别误会,我在东南亚做佣兵时,确实也看到一张类似的画像。他们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位居猎头市场八大排名的九命悬鸦。所以……”

凋魂门螺轻轻摇了摇头,她仿佛要泛起一丝轻蔑的嘲笑。“你们这些佣兵,还是只停留在用手杀人的低等阶段。如果我去东南亚,猎走你亲人的头颅,然后再留下误导的线索,把你引向另一个不相干,却又极度危险的杀手去寻仇,那我会是何等轻松。无论你俩最终谁生谁死,对我而言,都是铲除一个威胁隐患。”

杜莫张着大嘴巴,傻傻站在一旁听着。凋魂门螺朝他望了一眼,又转过脸来对我轻轻说道:“这个人,是八大猎头者中最具神秘和智谋的浮婴-命中水。”

“命中水”这三个字,一震荡在我的耳膜上,一股犹如给侩子手抡起铁锤砸中后脑的感觉,嚯地遍及到了全身。我只觉双目发黑,胃液不断涌窜到喉咙,腥咸的滋味儿越聚越浓,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这种车裂一般的难受,噗地一口鲜血,喷在了素描画卷上,整个人随即从木桌上栽倒下来,感觉自己正往另一个世界走去。

“追马先生,追马先生,您这是怎么了,醒醒,醒醒啊……”杜莫的声音,不断变得渺茫,悠远。

“呵呵,呵呵呵,我等你来接我,你一定要来接我。”芦雅清脆的笑声,萦绕在我大脑。我不断往没有底端的黑暗中坠落,坠落……,完全不省人事。

我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从卧室柔软的木床上醒来。杜莫告诉我,布阿莱城已经下了两天两夜的暴雨。

公寓后山上的积水,宛如条条冲下石坡去哄抢人肉吃的水龙,此刻再从窗户望去,只见一座城池静静沐浴在雨中,街上再无行人。

站在一扇窗前,我久久注目着远方,透过无边无尽的雨帘,我向海魔号的方向望,向毛里求斯的方向望,而伊凉和芦鸦的身影,却只能从我脑海中出现。

现在回想起来,已冷却的心绪又不免此起彼伏。那日在泥林追杀巴巴屠,我还一直担心迷藏在南面山谷上的命中水。那时的我,哪里会曾想到,真正的神秘杀手命中水,竟然就奔跑在我身边,就是与我一起截杀巴巴屠的“九命悬鸦”。

我在东南亚的佣兵生涯,虽已颇不平凡,但自从看了那张铅笔素描画像,才深深领略,自己在错误估量对手的前提下,坠入了一个更为迷藏的心机世界。我不过是刚开始接触海魔号和八大传奇杀手,便被人家轻松摆了一道。

在毛里求斯的阎罗工厂,铁面魔人是为了“九命悬鸦”,也就是真正的命中水,才心甘情愿地惨死在我的手上,以此让命中水一步步地将我纳入他运作的计划轨迹。

直到此刻,我尚能安全的站在公寓内,胸膛起伏着呼吸,没有被命中水宰杀,我也明白了其中层层叠叠乃至阴毒的原因。

从命中水与我第一次交手,他便演绎一场高深的“幻术”,使我误把他当成九命悬鸦,抱以与他一起联手斩杀他人的愿望。

而这个被称谓最具神秘和智慧的命中水,他若想杀人,根本不需要我的协助。他之所以每次合作带上我,是想以我为“触角”,不断获得海魔号上活动的迹象。

命中水肯让我活到现在,无外乎两个原因:第一,他知道了我的来历和难处,我并非那种为了金钱,蒙受海魔号雇佣才去刺杀海盗真王;而是处于被胁迫,为了解救自己的女人。

救人这一点,对命中水而言,是次要的。关键是,我主观上痛恨杰森约迪,骨子里没有了那种一味服从别人的“执着”,我已经变得叛逆,尤其对杰森约迪而言。

第二,我极可能是命中水备用的第二只“眼球”。巴巴屠行动计划泄露,安插在海魔号上的“眼球”,已经被抠挖出来,给脸上画牢笼的家伙弄死了。

芦雅本该脱离了这场厮杀的蛛丝束缚,可我却天真地套用计谋,让她一个小丫头,脱了狼口却又进入虎口。或许,这也在命中水的预料之中。所以,若想保住芦雅的性命,我不得不冒着高度危险,向命中水出卖海魔号上任何的行动讯息,无奈地充当插在海魔号上的第二个“眼球”。

我现在才明白,这些猎头一族,为何看不起佣兵,从一开始,我就给他们拈在两个指头上当棋子摆布。可想而知,凋魂门螺先前那句:“你们这些佣兵,还是只停留在用手杀人的低等阶段。”蕴含着多少意味,武力、智力、诸多差距,等等、等等。

也正是知晓了与自己合作许久的“九命悬鸦”便是命中水,我又不得不重新审视杰森约迪这个老家伙,赞叹此人的城府。此次奔赴非洲之行,当我拖着肥壮的杜莫,在索马里荒野奔跑“熬鹰”时,自己却早已被杰森约迪“熬”上了。

海魔号之所以没把我和杜莫海直接送入索马里附近,其真实本意,是让我和杜莫去“趟雷”,从留尼汪一直趟进索马里。而那颗隐藏的“炸雷”,正是冒充九命悬鸦而迷惑了我的命中水。

现在想来,杰森约迪并非没有伯乐之眼,看不出杜莫是个不可多得的杀手苗子。那老家伙之所以没有重视杜莫,花费人力财力将其打造成一流杀手,是因为他意识到这样做性价比不高。

杰森约迪若遇到棘手难题,需要刺杀某个人物时,他尽管花钱雇佣八大传奇杀手即可,而且也大大提高了任务成功的概率。如若自己耗费心力,打造这种不寻常的杀手,最后也未必培养成功。

即使雇佣杀手名将需要支付大笔财富,但拥有着众多像杜莫这种海盗强兵的杰森约迪,让手下再去打劫就是,财富空亏很快便能补充上。

海魔号排挤杜莫的真正原因,是要将杜莫限制在一个既不太弱、又不太强的状态。一来防止养虎为患,咬了自己;二来可以一直把杜莫当抢钱工具利用。

杜莫想做海盗王的那点小心思,怕是早给杰森约迪摸透,所以,杜莫只要在海魔号上呆着,一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该如何面对这个终于揭开“神秘纱巾”的命中水!我俩是敌是友!因为杰森约迪并未恩泽于我,我也不欠他什么。所以,我必须冷静,没必要非得为了杰森约迪那些事儿,去和命中水树敌。

至于困在索马里的海盗真王,与我并无仇怨过节,我更没必要非得去杀了他。可是,从被俘到现在,仔细想来的话,我现在非但没能在陷阱泥沼中拔出一只脚,反而陷得更深了。自己要解救的女人,已经被两个海盗统领纳为了人质。

杜莫确实可怜,他一直难过自己的干妈卡蒙娅的死,那个受到无辜牵连,给人挖瞎双眼后,丢进鬣狗笼活活咬死的女人。

一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感到恐慌,那个善良顺受的女人,更可能是被人逼供,为榨取海魔号上的情报而惨遭的毒手。

杰森约迪之前的谨慎小心,还被我和杜莫嗤之以鼻,现在想想,那个卡蒙娅实在死得太冤枉。传承任务都是每到一个站地才有机会接到一个传达,严刑逼供又能从这个无辜女人身上问出什么呢!

一想到卡蒙雅遭受歹毒对待的那副惨象,我不由得心尖儿抽搐渗血,心系芦雅之情,也空前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回想芦雅刚来公寓时,那副可爱面容,真如她此刻还坐在屋外那张木桌上,摇动着璀璨炫目的钻石手链,和杜莫绘声绘色地说笑。

此刻,站在公寓三楼的窗口处,望着布阿莱城淅淅沥沥的降雨,一股从没有过的失落和无助,陡然隽永上心头。杰森约迪和海盗真王,都可以拥有那么多帮手,都可以雇佣高端杀手。而我,却一个人,孤零零地漂泊在异国他乡。或许,只有生活在无名小镇那五年,才是我漂泊人生的短暂歇息。

在荒岛逃难时,我刚被杰森约迪逮上海盗船那会儿,还坚定的以为,用十二颗鸽子蛋大的钻石,多半会打动杰森约迪,因为那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的财富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不免有些好笑,难怪杰森约迪听到我说的几颗钻石之后,表现的充耳不闻。

若用十二颗钻石的价值去雇佣八大传奇之列的杀手,怕是连人家一根寒毛都雇佣不到。我的财富价值观,在这些家伙眼中,真如一个十足的乡巴佬。

我不得不惊叹,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笔财富佣金,才会让这八个极富传奇色彩的猎头者不顾性命地去相互厮杀搏命;才会让海魔号上的杰森约迪,与困在索马里的海盗真王争得鱼死网破,不共戴天。

世界的庞大与丰富多姿,完全不是一个长期蛰伏在东南亚那一小片区域的我所能了解到的。现在,我才懂得,凋魂门螺为何离开缅甸,走进高度凶险的国际性猎头市场。

我也深刻意识到,被自己私吞藏埋在山涧岩壁上那九个宝箱,对我而言已经意味着什么。那些财富,已远不是可以用来改善食物和衣着质量那般简单。

若能完全支配这批宝藏,那我追马将不再一个人孤军奋战,将不用再在强大的凶险和困难面前感到失落与无助。我得想法弄到肯为自己卖命的人,想法买叛这种实力超强的猎头杀手。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就如那个海盗真王一样,也身陷索马里,抽不开身体去运作那笔财富,将之转化为现实的巨手。

人性,这种东西想来复杂却又简单。说它复杂,是因为它制造出无数纷繁复杂的迷藏战局;说它简单,是因为只要拔出锋利的尖刀,对其脖子一抹,一切便又安静下来。

我懊恨,自己为何会陷入这种险恶的迷藏厮杀之中,懊恨自己像衣服丢尽洗衣桶般,被身不由己地扯进了海盗争夺的漩涡。

可是,我又不能不对此言以感谢,若没有这些纷繁复杂勾结与对抗,只怕我和那些女人也就没了价值所在,早给杰森约迪割断了咽喉,踢下海盗船去喂鲨鱼。

这是人生规律?还是上天造人之后赋予的生命代价?我已经无法分清。但我必须清楚一点,只要我还活着,就该去抠出一丝希望,完成自己善良的意志。

“追马先生,知道您养伤不能吃海鲜,我特意去城里买了一些猪肉。哎呀,在这里啊,当地人不吃猪肉,也很难买到猪肉。我见东面的公寓楼内有位阔太太,整天抱着一只宠物猪,便去敲开她家的门,把牙一咬、心一横,愣是掏钱给她买过来了。”

突然进来的杜莫,欢天喜地的叫嚷着,把我纷乱的思绪像中弹玻璃似的打碎。

“哼,你怎么瞧见那位贵妇抱有宠物猪的?是用狙击镜偷窥人家了吧?”

杜莫听完我的嘲讽,忙抬起一只粗胳膊,摸着后脑嘿嘿发笑,倒还知道些难为情。

“嘿嘿,陪护您养伤的同时,我不也得观察观察四周的敌情嘛!万一给人进来,打扰了您的疗养,那可不得了。”

杜莫狡辩地说完,从身手举出一串腊肠。“您瞧,您瞧这油晃晃的腊肠,多像美人涂了胭脂的樱桃小嘴儿。追马先生,您可要多吃一点,我大厨师杜莫灌得腊肠,那可绝非一般,保证您吃了还想吃,做梦都流口水。

我无奈地摇头苦笑,心想:“杜莫啊,杜莫,你又哪里知道,我现在心头积压的是何等的沉重,若单是给你知道了朵骨瓦已经落到海盗真王的手里,只怕你会立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接过杜莫的腊肠,试探着尝了一口,或许几天未进食的原因,胃里空空如也,味蕾被腊肠的咸肉一刺激,立刻兴奋起来,饥饿感随之翻涌难耐。

“嘿嘿,怎么样?追马先生,我这回没吹牛吧!这种灌制腊肠的方法,可是杜莫精心实验出来的。您还记得吗?咱们入住贝鲁酒店时,我从那个走廊服务生的手里借过一本菜谱。临走前,我见她似乎忘了找我要,便给稀里糊涂的带来了。您瞧,这不派上大用场了。”

我用力咀嚼着腊肠,只感觉越吃越饿,提在手上的这一串儿食物,似乎比吃前变细变小了。

“听你那意思,你当时顺走了人家女孩一本菜谱,我还得夸奖你一顿了?”杜莫弓背哈腰,半张着嘴巴,看我吃得饕餮,他也不由的抬手,抹了抹淌湿的嘴角,嘶哈一声说。

“您先吃着,我得给那个女人做饭去了,若让她见到,我特意给您做了猪肉腊肠,却没有她的份儿,那可大事不妙喽。”

杜莫转身出了屋子,我揭开自己胸口的衣服,见伤势愈合的很良好,心下不由得宽慰,暗暗祈祷说:“赶紧好了吧,这会儿可不是虚弱的时候,否则非得在这场弱肉强食的规则中给别人撕开吃掉。”

杜莫做好了晚餐,给隔壁屋子的凋魂门螺送去,又低三下四地寒暄了几句,才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跑回我的卧室。

“追马先生,外面的雨已经下了几天,这会儿还稀里哗啦地落,既然没什么事儿,我陪您好好聊聊天,给你解解闷儿。”

杜莫这家伙,明明是自己想找人闲聊,却一副煞有介事关心我的样子。我是清楚的,杜莫每次向我说事儿的时候,几乎很少直来直去,他总要说到情绪高涨、煽情动人之处,才带出他要转达的真实想法。

我也不戳破他,反正现在也不能去做点什么,尽管听他啰嗦便是。

“唉呀!”这个黑胖的家伙,先叹了一口大气,仿佛刚才给凋魂门螺做饭费了好大心思,累着自己了。

“您是不知道,您昏迷这几天,杜莫哪都不去,一直陪着。直到昨天,那个阴森森的女人,还拿着一把古怪的稻草,点着了围着您转,那场面就跟勘验一具裸尸似的,吓得我一身冷汗,连忙劝阻道:‘女英雄,女菩萨,人还喘气呢,烧不得啊!’结果呢,她根本就不搭理我,视我为空气。”

听杜莫说到这些,我心下不免一惊,这个来自缅甸的杀手,难道还迷信巫术。

杜莫停顿了一下,又谨慎地朝屋外望了一眼,接着说道:“可一想是对我有恩的追马先生您,再危险我也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始终不肯退缩,大声催阻说,不用熏了,不用熏了,我天天在这守着,若有什么苍蝇、蚊虫之类的骚扰,早给我活活地拍死了。可是,直到她熏完走了之后,还是一句话不说。”

杜莫这么一说,立刻引起我的警觉,我忙拉起自己的衣服,凑到鼻尖儿前嗅了嗅,又扒开衣襟,闻了闻自己的皮肤。

杜莫的命没白救,给他的欧元也没白花,杜莫这个家伙的睿智,在海盗强兵之中的确少见。他虽然想不通凋魂门螺要对我做什么,但他心里清楚,这事儿很是蹊跷,必须得等我醒来后提醒我一声,或许我自己能想得通。

杜莫不再说话,容我凝眉沉思了片刻,这家伙又接着说:“追马先生,您的伤势也疗养得差不多,之前有句话,一直没敢说,怕说了让您焦心,加重了伤势。所以,这会儿该对您讲了。”

“你说。”我淡淡地回应了杜莫。“杰森约迪说了,芦雅的去世,他深感遗憾,劝您不要意志消沉,若实在熬不住,不如亲自回海魔号,看望一下伊凉。他还说,虽然您的任务一直没什么大的进展,倒也有一番苦劳。鼓励你不用心生愧疚,尽管回一趟船上就是,杰森约迪也挺挂念您,想盛宴慰劳一下您。”

杜莫越说声音越小,他仿佛知道,杰森约迪这趟召我回去,怕是凶多吉少。听到这里,我使劲儿咬了咬后槽牙,怒不可遏地暗骂:“哼,阴毒的老家伙,我和杜莫两个人,可是提着脑袋把“雷”给你趟出来了,居然还假惺惺地说我的任务没什么进展。”

我心里非常清楚,结合眼前的情况,杰森约迪那老鬼,八成是给我摆了一桌鸿门宴。如今几大高手已经齐集,该是他卸磨杀驴的时候了。

杜莫转述的话语间,明显已经暗含了意思,我若是不回船上,不肯去看望伊凉,那些海盗可是要对这些女人下狠手了。

我思索的大脑中,不断回想起自己曾被悬吊在屠宰盆上的一幕;还有当初命中水揭开纱巾时,给我看他那张割去整张嘴巴的骷髅脸。

沉重呼吸了一口,我忽然抬起脸,面色平静而释然地说:“好,你安排一辆小卡车,雨一停我便跟他们走。”

杜莫见我如此爽快,短短几分钟便做出答应,惊得他两个眼珠儿差点没滚落到地板上。可是,杜莫也清楚,为了伊凉,我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海魔号。

“到外屋来,我有话说。”没等我和杜莫看清门口,突然身影闪现,那个阴森森的女人已经转身走开了,只留下一句哀伤温婉的话音,像搪瓷碗扣摔到了地上,在我和杜莫的耳朵眼儿里打转转。

“你不用一见到我就笑眯眯,你心里怎么想,我也清楚个**分。”我和杜莫刚坐到木桌旁,凋魂门螺便给我来一句。可她,似乎从来没正眼瞧过杜莫。

这个古怪危险的女人,从来不多说半句废话,可谓惜字如金。而且,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她那天在浴室内抽出的锋利匕首一样,直戳进人的心窝子。

杜莫感到很无辜,不由得扭过脸来,朝我看了一眼。他那黑亮的脑门儿上,此刻又滋满了汗珠儿。凋魂门螺那双哀伤的凤眼,仿佛能撕开人脸上的伪装表情,洞悉别人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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