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敏刚进客栈大门,高老板就赶紧迎了上来。“孙先生找墨萱姑娘吧,她今天没出去,在后院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陪笑将孙书敏引进后院,将一脸的肥肉挤出了无数的褶子,表情显得越发谦卑。
流言出自哪里呢?高老板很有嫌疑,这集体唯一对他没半点好处,孙书敏越寻思越觉得像。但苦于没有证据,只不过看着高老板那包子一样的脸愈发觉得可恶起来,神情也不由得冷上几分。
高老板弯着腰并没有留意孙书敏表情变化,很是恭敬的将孙书敏带到墨萱房前,走上前去代为敲门,并隔着门轻声叫道:“墨萱姑娘,孙先生来找你。”
“请进来吧!”墨萱在里面应了一声。
高老板赶紧退了两步让开门口,回头对孙书敏说:“孙先生,墨萱姑娘让你进去,我就先告退了,要有什么需要就叫一声,我就在前面,很方便的。”说罢,这才掉头走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高老板从头至尾竟是半分逾越之处都无,让孙书敏虽觉得流言十有八九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但却半分气也撒不出,说不出的憋闷。
一进门,墨萱见了孙书敏这个表情便是一愣,在她印象中,自从干了集体,这人成日就像个骄傲的公鸡,大大咧咧的站在大槐树下指指点点,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思,哪怕在生意经上经常吃瘪,但似乎对于他投放在集体上的热情并无影响,但今日却明显带着浑身的颓然之气。
“有事?”墨萱推了推桌上的两个茶罐:“喝什么茶?”自上次孙书敏来过以后,两人的交往多了些,孙书敏又经常请教她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这才算是真正熟悉起来。
孙书敏哪懂这些,看了两个罐子半天,也不知二者有何不同。虽说伍家的茶叶在高老板看来绝对是上等货色,但对于孙书敏来说,和罗稻言家的茶水也无甚区别,反正都是解渴,即便是凉白开那也是无所谓的,于是随便指了一罐:“这个吧。”
墨萱取来铜壶,装了水放在旁边炭炉上,又从抽屉里取来茶盘、茶碗、茶海……零零总总铺了一桌。
孙书敏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想,这姑娘喝茶忒讲究了些,都不知道喝茶还要这么多东西。还是罗稻言家爽快,一把茶叶扔进大壶,泡上满满一壶够他们俩喝上一上午。
转念一想大户人家就是讲究,喝个茶还弄得如此繁琐,可见是有闲又有钱。哪用像他,为了讨生活操碎了心,结果还被人拆台,如此一想心里又觉得有些委屈,不过嘴里也没闲着,强笑道:“还是你喝茶讲究,解渴而已居然还要这么些东西?”
墨萱浅浅一笑:“孙先生,两罐茶,一罐春雨、一罐龙吟,你选了龙吟自然只能如此了。”
孙书敏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春雨和龙吟的区别,更不知道龙吟为何便要如此多的工具,只是而今心烦,也不愿多问,敛去笑意,闷着点了点头。
见到满桌茶器釉色青翠欲滴,釉面温润如玉,即便他这不懂瓷的见了,也知道这一桌价格不菲。而其中有个褐色茶碗与众不同,虽说釉面也是温润,但色彩暗哑,在满桌青翠中显得有些灰头土脑。孙书敏只道这个丑的是给他准备的,于是便抓了放在自己面前。
不想墨萱劈手便夺了过去,说道:“此杯名曰‘守拙’,师傅给我的,你拿去干嘛?”说罢顺手又推了一个碧色白纹的过来,说道:“你用这个‘出云’。”
孙书敏又在心中暗自哀叹,有钱人家,就连茶杯都有名字,哪像姚家、罗家统统都是茶碗,根本不分彼此,更莫说还能取出名字来。也难怪墨萱去了大槐树这么多次,每次倒茶给她,她虽接了却从来不喝,这分明是自觉骨子比自己这帮人高贵几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怨自艾的说道:“你们伍家穿州过省为何在江湖上如此轻易的就站稳了脚跟,我孙书敏只不过在青峰村搞个小小的集体,却如此艰辛?”
墨萱听得此话,不由得细细将孙书敏打量一番,冷笑道:“如此轻易?你怎么就知道伍家如此轻易了?都道商场如战场,伍家能有今日名头,也是师傅一分一厘挣来的!”
孙书敏忽然来了兴趣:“能不能细细和我说说?”
墨萱眉头微微皱了皱:“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孙书敏也不隐瞒,便将流言和有人退出集体一事大概说了一遍。
墨萱听罢面露不屑:“莫非你认为你那集体是因为我伍家年末收货的原因,所以才……”
墨萱还未说完,孙书敏赶紧说道:“墨萱姑娘,若说当初,我确实有此想法,但而今我绝无此意。军队若是不日日操练,放任起来,恐怕到时将令不听、军令不行。书生若不能手不释卷,放任起来,恐怕到时书不能言、词不达意。而今农闲,秋后交完粮食就要入冬,到时更闲,如此放任一冬,只怕这辛辛苦苦搭起来的架子一夜之间就散了。更可恨的是这流言,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想要找到本源,却千难万难,有心从根子上解决,但根本无从下手啊!有道是‘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而今这还才刚刚开始,若是晚些时候成了势头,怕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炭炉上铜壶喷出白汽,发出“嘘——嘘——”的声音,墨萱没有立即接话,而是从茶罐里用木勺铲了一勺茶叶,放入紫泥壶中,将沸水倒入其中,顿时茶香四溢、氤氲缭绕,就连孙书敏这不懂茶之人,也不由得耸动鼻尖多吸了几口。
孙书敏只道她要分茶,便将“出云”向前推了推,墨萱却将这第一壶茶尽数倒了,嘴中说道:“第一泡茶,茶叶未展、香气未馥,所以这一泡无非温壶醒茶而已,若说品茶,这一泡不足饮。”
孙书敏不知道为何墨萱忽然说起泡茶,但他见墨萱泡得认真,不好打断,只好耐着性子听着,不过这茶水的确很香,孙书敏不由得又多吸了几口。
墨萱早已将茶壶重新放好,又冲了满满一壶,静置片刻,才将茶水分别倒入“出云”和“守拙”中,却只倒了八分满。
孙书敏拿起茶杯却烫得下不得口,只能用嘴不停的吹,心中却抱怨茶碗太小,却又不倒满,自己一口能喝三杯,实在不如罗稻言家茶碗来得爽快。
墨萱却未看他,只是将“守拙”托在手中,默看那水汽从中蒸腾而起,说道:“水满则溢,留上几分余地却刚刚好。既然饮茶,自然是要赏茶,茶汤金黄才是上品,不赏即饮,不知就里,谓之曰牛饮,如若牛饮则不如不饮。”
孙书敏一听赶紧把茶杯放下,也瞪着两眼来看那汤色,确实金黄亮泽,佐以“出云”翠绿,盈盈一碗看煞是好看。这次孙书敏不敢造次,干脆打定主意墨萱不饮他也不饮,终归是不会出错。
又过片刻,墨萱轻啜一口,抿了抿嘴,说道:“闻香、赏色均是其次,茶终究是要入口的,品味才是根本,香、色再好,若是入口苦涩,始终落得下乘。”说罢猛一抬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手心向上对着孙书敏平平展开道:“孙先生,请!”
孙书敏这才重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却不想茶水下去大半,就剩了点汤底,本想学着墨萱也先抿一抿嘴,但奈何“出云”里所剩不多,分作两次则显得太过做作,于是干脆一抬手,全都喝了进去,那模样不是牛饮胜似牛饮。
墨萱重新斟茶,说道:“此茶浓香馥郁,经久不散,茶汤金黄,透彻澄明,入口芬芳,回味甘醇,实在茶中极品,即便是龙饮了此茶,也会高声赞吟,此茶因此得名。孙先生以为呢?”
孙书敏一个头两个大,自从觉得墨萱是个人才,便什么事都愿意和她商量一下,毕竟人家走南闯北,算是工作经验丰富,而且往往还能说到点子上。
而自己刚刚上岗,还是个初哥,遇到这么件事情,本是想和墨萱商量兼求教。却被拉着莫名其妙的喝了半天茶,说来说去都在茶上,末了还要介绍心得体会。
奈何孙书敏于茶道是一窍不通,琢磨着若是与墨萱说得雷,同似乎又没诚意,但若要放开来说又怕说错贻笑大方,心里纠结得一塌糊涂。
墨萱不急不缓,又添满茶杯,同样先轻啜一口,后一抬手腕一饮而尽,然后斟了第三杯。却始终一声不吭,仿佛忘了孙书敏的存在,似乎只要他不开口,她就可以一直自斟自饮到天荒地老。
孙书敏等到她喝完第四杯见她还不开口,眼见拖是拖不下去了,琢磨着不管对错索性先说上一通,总比所言雷同失了诚意要好,于是也张口说道:“这茶很香,就像,就像……”
他听墨萱说的文绉绉的,自觉有几分歪才,稍稍琢磨一下,用上几句比喻,应该也能对得上来。哪知到了真开口时,眼见墨萱第五杯茶都下肚了,他心里一急脑子反而空白一片,啥也想不出来了,硬着头皮说道:“茶香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茶色很亮,像一颗透明的心灵和刚刚流泪的眼睛。”
说道这里他嘴也说顺了,寻思干脆就在自己知道的歌词里去找吧,于是继续说道:“这茶喝起来很有回味,就像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
三句说完面红耳赤,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些比喻实在拼凑得有些不搭调。
对面墨萱早已笑得伏在桌上直不起腰,听孙书敏说完了,才勉强直起身来:“你在说些什么东西啊,一个男人不是花儿就是流泪,你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啊!”
到了这个地步孙书敏就索性光棍到底了:“偶有所感,偶有所感,应该也不算说错吧?”
墨萱又笑了一回,才正色说道:“嘴在你脸上,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总归不能将你的那些花儿和眼泪都硬塞回肚子里去。”说罢又笑得直不起腰。
孙书敏见她笑得喘气说不上话,只好跟着讪讪的陪笑。
墨萱终于笑够了,整了整在桌上趴皱了的衣服,又拢了拢散乱出来的几缕头发,正色说道:“闻香、赏色、品味、评点便是茶道全部,天下万事莫不如此,师傅说的。细细思量,终有所得,言尽于此。至于伍家的招牌,那是用拳头打出来的,我们走商比你想象凶险百倍,若一次被劫了货品,那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你再也翻不了身。除非第一次你便将他们打回去,打到他痛彻心扉,打到他扑倒在地自然你就站住脚了。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和气才能生财,能谈自然还是坐下来谈的好,打终究是落了下乘。”
孙书敏这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说集体、流言之事,那茶叶未展、香气未馥、水满则溢句句似在说茶,仔细想想,似乎又句句各有所指,只是自己悟性太低,竟然一直没体会出来。
再一琢磨,她于青峰村之事不过是局外之人,行商讲究和气生财,自然不会说得明明白白,虽有骑墙嫌疑,但也是一番处世道理,心中不由得将她又看高了几分,但还是有些不甘心,于是又问道:“墨萱姑娘,那年末收山货之事,能否给我个好价钱?”
墨萱眼睛一瞪:“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