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开市上

一般来说行商到来对于村里人来说是大事,不光因为要交易生活所需,最关键的是能与山外互通消息。

久居一隅,村民对那国事天下事自然也就淡漠了,而且天堕之战后,这天下就平静得离奇,除了不时仍有马贼传闻,分处大夏四方的东海、西极、北漠、南蛮完全没了消息。

那个不知道做了多少年皇帝的人,竟从未出过皇宫半步,更没人见过本尊,若有政令,都是通过宦官递话出来,如若问起皇上近况,那宦官也是讳莫如深。甚至皇帝姓甚名谁,在这小小的青峰村除了老村长,估计也没几个人记得了。

久而久之,天下谣言四起,流传最广的有三种:第一种说是皇帝病重不起,至今未愈;第二种说是皇帝一心修长生大道,无暇顾及人间俗务;第三种最为诛心,说是皇帝已崩,而今朝中,不过是阉人篡权。

谣言最盛之时,镇守北漠荒原的将军帅五万骑兵,打出勤王旗号,直逼上都,朝中五道金牌勒令行军队伍掉头,到头来不过是徒增五具尸首而已。

离奇的是自那以后,朝中不闻不问,待得距上都只有五十里地时,勤王大军不战自溃,就在此时上都驻军掩杀而来,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阉人篡权一说再也无人敢提。

有幸逃出生天的士卒说起那一战至今心有余悸,但最让他们胆寒的不是那一战本身,而是自朝中五道金牌之后,每向上都方向行军一日,自校尉往上的军官便会多增五人毫无先兆的死去。这一点倒是和老村长故事中,高阳城内百姓离奇死亡的情形相似。

如此一来,等到距离上都五十里地时,军队之中几乎已经没有军官,士卒更是人心惶惶,指挥调度乱作一团,自然不战而溃。

自那以后,各地不再外设将军,而宫中之事已然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禁忌。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青峰村的村民们来说就显得过于遥远了,无论是皇上久病不起,还是勤王大军溃败,和他们都没啥关系,无论谁做了皇帝,不都得吃粮食不是?无非是吃得更加精细更加挑剔,至于村民们该交的粮还得交,该干的活还得干。与其关心那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他们更愿意知道高阳城里发生了什么。毕竟这乡野之地,高阳城守就是皇帝,而高阳城几乎就是他们的天下。

也正是这个原因,对于穿州过省的行商他们往往不会太在意,一来这类行商带来的消息多半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二来这类行商往往不屑于做一些针头线脑,几个铜板的生意,所以他们更情愿来的是张家或者黄家的商队。

不过这次稍有例外,因为商队中有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

行商这行当中女人原本就很少,毕竟遇着马贼便要刀头舔血,而血腥暴力和柔弱女子天然相斥,混为一谈更是罪过。

至于穿州过省的商队中,女人就更少,生意做得大了,难免会有更多的马贼惦记。而女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不就是最好的商品吗?马贼很懂这个道理,所以这样的商队往往只会让马贼更加疯狂。

而今这商队中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所以即便以老村长的阅历也觉得蹊跷,而更加离奇的是它竟然要在青峰村开市!

行商开市是大事,就像商铺、酒楼开门做生意一样,讲究意头。哪怕高阳城的张、黄两家,每次来村里也要在马车四角插上彩旗,将那马匹批红挂绿的打扮一番,到处都透出一股子喜庆,再鸣锣三声,方才交易。

而这种大型的商队,但凡觉得此地不值得交易,他们是宁愿匆匆离开,也不肯贸然开市。开市而没交易,或者交易量太少,对于生意人来说就是触霉头,更是大忌讳。

就好像在高阳城最好的地段,建上最好的酒楼,雇上最好的厨子,开业第一天居然就只卖出去几个馒头,赚来几十枚铜板一样。

这商队似乎没意识到这是穷乡僻壤一般,居然一大早就张罗着在村头的槐树上挂起长红,而那一身肥肉的高老板居然自告奋勇的跑去帮忙,竟然还爬上了那高高的树杈。

美丽的女子今日一身劲装,三千青丝用一根银丝带束成高高的马尾,少了昨日的妩媚,却多了一身英武之气,正在树下忙着指挥长红应该挂哪里,交易马车又应该放哪里。

这女子竟然不是家眷,而是老板,如此抛头露面这不知又会让多少人大跌眼镜。

“左边、左边,过去太多了,还得回来一点……”女子仰着头,冲高老板叫道。

高老板忙得满身臭汗,但脸上一丝不情愿的意思都没有,双眼全盯在那仰面女子脸上。那小嘴,那鼻头怎么就那么娇俏,那眼睛怎么就那么媚,还有伸出的那只手,比那葱白还白嫩许多,就是不知道握在手里是个啥感觉。昨天她递来那锭银子的定金时,我怎么就没双手捧过来呢,就算是触一触那指尖也是好的啊。

“对了就是这里,挂上,挂上。”女子笑着又叫。

沉醉于自己思绪之中的高老板被猛然打断,双手一颤,差点将手里的长红掉下去,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长红跌落,这对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是生意人的高老板再清楚不过。

但一低头看见那女子的笑脸,顿时觉得四体百骸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暖流,说不出的舒爽。

他那婆娘在树下不知望着他翻了多少白眼,最后一赌气自己回客栈了,高老板居然全未发觉。倒是那女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捂嘴偷偷一笑,便又是百媚横生。

大槐树披红挂绿,树下交易马车停了五辆,来往随从竟有二十来人在槐树下布置忙碌,这么大的阵仗,青峰村谁见过?村子里破天荒的居然没人下地抢种,全都围拢过来指指点点。就连那生性淡漠的罗稻言,也难得没在槐树下坐着翻书,而是立在一旁,看那忙碌景象。

“咦,你好了?”有热闹自然少不了姚驰宇,见村头围了一堆的乡亲,他便将孙书敏拉来一起围观,结果碰上了罗稻言。

孙书敏本是不想来的,倒不是不愿热闹,只是觉得比这个规模大得多也热闹得多的开业仪式他不知见过多少。他读书那个城市最大的商场开业,光红地毯就铺了几十米,还有模特走秀加文艺表演,不管是声势还是美女都要比这个多得多。所以对于青峰村就挂了几条彩带的开业仪式,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只是架不住姚驰宇的一再央求,只得随他来了。

罗稻言轻嗯了一声,微微弯腰,对着孙书敏说道:“孙先生,谢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那肉应该是大补的,要是没了,就让姚驰宇再送点过来。”孙书敏对罗稻言印象一直不错,也是微笑着回道。转念一想罗稻言那性子,让他开口断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干脆对着姚驰宇说道:“把那肉,再送一些去他家吧。”

姚驰宇一听,屁颠屁颠的就跑了,自从孙书敏教了他跑跳要领,他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这一点即便孙书敏也自叹不如。哪怕就是回家取肉这么个小事,看他举手投足间,也是严格按照奔跑的动作要领要求在做,几乎把锻炼融入了自己的生活,而不觉得辛苦,在孙书敏看来,只能叫憨人有憨福。

那肉对罗稻言显然大有裨益,所以他并未拒绝,而是再次微微鞠躬致意。

孙书敏笑着对他说:“身体好了,说不得有事我还得让你帮我一帮。”

罗稻言自从有了这么个病根,身体始终孱弱,在这村里是出了名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躺在槐树下看书,便是坐在屋里看书。

可怜这乡下地方实在用不上那么多圣贤之言,天堕之战后,世道又重武轻文,那乡试高阳城已不办多年,所以天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想要应试得去更远更大的城市。

而罗家多年求医问药,落得家境贫寒,川资羞涩,即便去高阳也力有未逮,更别说去更远的地方。

所以罗稻言虽然读了一肚子书,却也只是添了一肚子不合时宜,背地里没少叫人说是废人。

后来连罗稻言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于是性子就更加淡漠起来,只觉得此生不过如此。忽然听得有人说还有事需他帮上一帮,而说话那人还是众人口中的神明孙先生,他不由得涨红了脸颊,身子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颤抖,双手冲孙书敏一拱:“小子若还堪用,但听孙先生调遣。”

孙书敏笑着说:“自然堪用,只是你这说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就好,很费思量啊。”

罗稻言讪讪道:“平日见书中所载如是,便不由得学将起来。”

孙书敏稍一琢磨便明白了,他的淡漠性子使得他平时很少和乡邻交流,看书看得多了,反而变得说话像念书了,于是哈哈一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你怎么又这般说将起来?”

罗稻言顿时臊红了面皮,赧然一笑低声道:“孙先生,我改。”

孙书敏见周围乡邻都顾着看那女子张罗开市,没人注意这边,于是迅速的搂了搂罗稻言的肩膀复又放开:“又不是犯错,改个毛啊,你就像姚驰宇一样,放得开一点就行了,你实在是太拘谨。”

罗稻言被孙书敏搂肩时,整个身子几乎都僵了,虽也见过村里小伙子们勾肩搭背,但从来没人如此和他亲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信任、感动、窃喜、兴奋好像啥都有,但是又好像啥都说不上来,一时间竟木里当场。

“肉来了!”姚驰宇大叫一声,一见罗稻言不由得疑惑道:“脸怎么红了,姑娘家一样?哎呀,莫不是你那个寒热症又犯了,你是不是要回家躺着啊?”

“嘭嘭嘭”三声,把人们目光都吸引到槐树下三辆马车那边去了,及时的化解了罗稻言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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