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朝会,开到后面,成了请求安平公主千金之躯镇守京城的劝导会,说来有些有趣。
吏部尚书甚至时不时瞥一眼皇上,一副“不如皇上去御驾亲征”的架势。
最后,还是安平公主强硬要求她带兵去伴京。毕竟京城是大燕最重要的地方,不能任由北狄须臾之间门就能威胁到京城。
不劳而获是会上瘾的,如果北狄发觉他们能在每年冬天来京城外溜达一圈,之后就能讲和,得到数不尽的财富和荣誉,那之后哪里还会有安生日子?
而除了她,偏偏又寻不出其他真的能压住事、敢出征的人了。
“十几年休养生息,秣马厉兵,诸卿莫让本宫失望。”
安平公主说话并不罕厉,但无形的压力深深地压着他们。众人面面相觑,而后深深躬身,唯唯应是。
这场小朝会,接着就是商议出兵的具体事项。其中细节种种,繁琐复杂,令人惊异。
安平公主定下出征只花费了小一刻的功夫,而具体如何出征,各种大的方向定下时,已经过了一个上午。
中午,安平公主留他们在乾明宫偏殿用午膳。她自己回承乾宫用。
苏宝珠正打算领碗筷也在偏殿用,安平公主叫了她,“苏大人,一起来吧。”
不少人听到“苏大人”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看向苏承泽,苏承泽岿然不动。现在,叫苏老大人的话,才有可能是叫他呢。
苏宝珠也没迟疑,起身就过去了。
其实宫内的每个殿都挺小的,承乾宫也就是四四方方的院落,院中有些花木点缀。
连乾明宫都差不离,刚才商讨出征的事商讨到一半,皇上直接把玉玺塞给安平公主,他自己往太池旁依水而建的小院子里躲懒去。
安平公主说着是回承乾宫用膳,不过最终还是没用上。
她去了承乾宫外辟出的一个小射箭场。拿起硬弓弯弓一射,正中红心,猎猎长袖,英姿飒爽。
安平公主只射了这一件,就禁不住扯袖笑道:“这种长袖行动起来就是麻烦,要不是以前和废太子相争,我估计都学不会长袖射箭的本事。”
苏宝珠站在射箭场外看着,不免失笑:“长袖连用膳也麻烦——回承乾宫罢?”
安平公主摇了摇头,失笑道:“其实我一直有个坏习惯,遇到这种紧张的事,就总是不想用膳,没胃口。”
苏宝珠问道:“原来公主殿下会因为小朝会紧张吗?”
“是因为北狄的事,”寒风吹来北边的杀戮,安平公主叹道,“比之前查出大理寺和吏部有问题的时候还紧张,前者是慢慢的烂,拖几年,才会慢慢烂到骨子里。而后者不一样,北狄就像是一把利刀,直接就要把燕朝的骨头都砍断。”
苏宝珠道:“这两者是有关联的。”
安平公主:“是。”
片刻沉默,苏宝珠还是那没心没肺含笑的样子,还是那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吃饭”的模样。
安平公主又叹了口气。她有时候觉得苏宝珠和宗俨思挺像的,对自己不在乎的东西一个眼神也不会多给,而在乎的恨不得倾情奉上。
也幸好苏宝珠在乎的东西有些多。
安平公主现在想想,后知后觉有些毛骨悚然。如果没有苏宝珠,皇后继续把持后宫,她继续无望地做太子的磨刀石。
大理寺等部门部门大抵会慢慢烂下去。潼地叛乱不是片刻能止歇,而北狄打算什么时候趁虚而入,也全凭她自己的心意。
到了北狄真正入侵的时候,潼地已经消耗大燕国力,而皇上无能为力,太子力有不逮,朝廷腐朽不堪,众官在朝,最后大概也只能给出“固守京城”的方法。
而固守京城,意味着京城以北,化为北狄肆虐的猎场。而拱卫京城的大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的百姓惨遭铁蹄。
而现在,潼地已平,朝臣被清洗了一批,安平公主暂揽大权,不管如何,对抗北狄一事,需要担心的没有那么多了。
“现在要担心的,其实只有一点。”安平公主迎着呼啸的北风,她们在往承乾宫走去,“我能不能压住那些武将。”
苏宝珠笑道:“我也一起过去吧?”
安平公主摇摇头:“三军出行,粮草为先。粮草一般是户部负责。虽然现在刘家下去了,但户部还是在太后手上,我总是有些在意。并且我一旦离京,那些暗地里的人,说不定又会冒出头——都需要麻烦你帮忙盯着。”
系统:【这是委托宿主镇守后方了!】
路途很短,承乾宫已经近在眼前。贵妃已经在宫门口殷切等着,望眼欲穿。苏宝珠顺眼一瞧,当即笑道:“京城刚清过一轮,冒头的必然是众矢之的,应该是没人敢的——让贵妃娘娘来镇着,很够了。”
安平公主一愣:“你是要来吗?”
苏宝珠:“是。”
系统:【宿主薅人真狠啊,贵妃娘娘沉迷睡觉的,也要来干活?】
苏宝珠:【今时不同往日,贵妃已经不是要睡觉避嫌的时候了,安平公主冲锋在前,已经无所谓冲锋不冲锋的,能用的都要用上。】
安平公主顿了下,倒是说了个切实的问题,道:“贵妃……我娘辈分比太后娘娘低,无事都还好,若是户部有事,怕悔之晚矣。”
苏宝珠道:“之前一直有想过,地方上的吏治要怎么重新查。这次北狄进犯,其实也是个机会——殿下一战成名,威震四方的机会。有实际的名声,明年的日子才会更好做。至于辈分问题……”
安平公主好奇地看着,而苏宝珠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立时给出一个解决方案:“苏家有太皇太妃长居深宫,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来挂个名。”
——太皇太妃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正经长辈,不过太皇太后已故,又姓苏,终归带点威慑力。
苏宝珠又笑道:“再说了,只要伴城没有变成孤城,我在哪,都不会耽误事。”
系统:【反正不管在天南地北,都能抽卡,是这个意思吗?】
苏宝珠:【是啊。】
系统:【!!】
系统:【宿主终于肯抽卡了,呜呜呜!感动不已!!】
安平公主已经朝自己的母亲露出了薅人干活的笑:“娘,和您说个事,孩儿最近要出京城一趟,京城里有些事需要您帮忙……”
贵妃笑容温柔:“你说。”
半刻钟后,承乾宫上演了一场贵妃追公主跑的鸡飞狗跳的闹剧。
另一侧的慈享宫,远不如承乾宫那般欢脱。
殿内依旧是冷暖交替的奇异温度,太后独自持棋,黑子白子都自己下着,边下边沉思着。
安平公主说,以后会还政三皇子。如果没说还好,特地一说,反而让人担心她的念想。
毕竟,如果没想过不还政的可能,为什么要强调自己会还呢?像是借了东西后,在没催的情况下强调说自己一定会还,为什么要急着证明自己?
太后眸色沉沉,垂眸沉思。
她原先还想过,要不要撮合自己侄子和苏宝珠。但现在进展太快了。
不管是苏宝珠还是安平公主。太后心里有杆秤,北狄入侵,固然是北方百姓的血与泪,更是她们的晋升之阶。武功一贯能让平民子一步登天,开国的四公四侯,哪个原先不是泥腿子?
她沉思片刻,一黑子迟迟未能落下。
她原先想着,安平公主只要成亲,一切都好说。但北狄入侵,明年不可能成亲了,而有时候兵贵神速,若是再磨一两年,安平公主权势稳定,那时候再成亲,就不算什么了。
北狄已经十多年没有进犯了,偏偏挑今年入侵。也算是她倒霉。
……可能,要另寻他法。
太后索性抛了棋子,笑道:“下棋还是要两个人下好玩,本宫太清楚自己想下哪步了。”
宫女陪着笑,正想说什么,门口掀帘子的宫女有传:“陛下来了。”
一众宫女公公躬身行礼,整齐划一。太后□□宫人的能力一直顶好。
皇上满脸不耐,直截看着太后:“母后是什么事需要这么急着见朕?”
太后笑呵呵的,招手:“坐着,来下棋。”
皇上听着就有些不耐,神情冷淡:“如果没有别的事,朕就先走了。朕的事还没做完。”
太后心里冷笑,什么事?找内侍寻欢作乐,还是给韦崇沉写信?真正的国事,真的都是安平公主在做。
偏偏皇上也是理直气壮的样子,太后见着都有些来气。
“陛下难道是连陪本宫下棋的功夫都没有了吗?”
皇上戏谑笑着,笑意不达眼底:“母后寻朕,总是要说正事的。”
太后一愣,随后就泰然地点了头:“确实是,北狄进犯,本宫忧心不已。此战之后,安平公主,怕是会风头无两。”
皇上毫无波动:“无妨。”
太后因道:“上一次,本宫寻陛下下棋,安平公主不是也来了?陛下要不要猜一猜,安平公主这次会多久到来?”
皇上道:“那个端茶的内侍,朕已经送出宫了。其他的宫人,也都换了位置。朕的身边,除了佺公公,都是新人。”
太后笑道:“陛下上次说,本宫与安平公主相同。其实还是不同的,本宫只是烧宫,而安平公主敢对您下手。您的正经旨意,已经多久没能过凤鸾两台了?”
皇上沉默片刻:“朕看不出里头的区别,都是不赦之罪。”
太后身边的宫人已经把新的棋盘理出来,退下。太后执好黑棋,首下黑棋,循循善诱:“本宫的母家已经凋敝,而安平公主如日中天。她现在还需要陛下做一层遮羞布,而等她权势稳固,执掌权柄,到那时候,还有陛下什么事呢?”
皇上随手下了一道白棋:“母后又待如何?”
太后笑着下一黑子,压低声音:“出征在外难免有意外,安平公主在击退北狄军后,身受重伤,回京城不久后,不治身亡——陛下,您看如何?”
皇上豁然起身:“母后此言,是想试探朕吗?”
太后摇摇头,静静看着皇上,皇上被看着心烦意乱。太后便笑道:“罢了,先下棋吧。”
冬日暖炉,清茶闲棋,手谈一局,本来是件美事。然而皇上一盘棋下得是七零八落,太后实在无能为力,艰难下棋,还是赢了一局。
皇上犹豫片刻后,低声说:“朕不关心那些,朕只想让韦公子回来,他最近……很有些乐不思蜀。”
太后问:“潼地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吗?”
“没有,甚至可以说,吸引他的东西在京城,”皇上眸底暗沉,“但是他几乎可以说是永远得不到,所以他似乎并不打算回来。”
太后耐着性子问:“他想要的是什么?”
皇上沉吟片刻,认真说:“朕疑心他心悦苏二姑娘。”
太后对自己的儿子如何已经心中有数,但听到他如此开口,拿着黑棋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皇上似乎并不在乎安平公主势大后会如何,他一贯放权,只在乎他自己能不能得到快乐。又有谁会拦着他呢?皇帝的好处谁当谁知道。
太后深呼吸几口气,才定下心神,笑道:“安平公主大概也不希望他回来。他在潼地,倒也能安一方社稷。”
“他哪里能啊,都是郦家那小子的功劳,”皇上想了阵,终究开口问,“听说,苏二姑娘也想跟着一起去伴城?”
太后看向皇上的眼神不知何时多了一分怜悯。她怂恿其他人下手,都特地会强调,不要动苏宝珠。
苏宝珠不是善茬,说不定还有一些非人的力量。她知道苏家,从平定江南战乱后恨不得盘一个窝蜷着,蜷个四五十年再出窝。苏老太皇太妃,更是安享和平的。苏宝珠能从哪里来调查的力量?最不可能的就是答案。
但皇上想动,想借着对安平公主使劲的时候对苏宝珠下手,她其实也乐见其成。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不信邪了,他和安平公主对起来,她这个太后娘娘,相比之下会显得面容可亲一些。
一个皇宫,祖孙三人,像是三国角力,说来也有趣。
太后刚想着,宫人就急匆匆地进来了,慌忙汇报道:“太后娘娘,苏大人、苏二姑娘把整个户部都围了,说户部定的粮草事宜有问题,并且和刘家交往甚密,可能和刘家脱不了干系。”
太后眼前一黑,差点一口血吐出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想继续握着户部,成为棋手手上需要有筹码。她继续掌管户部本来是理所应当,她和安平公主都有默契。
苏宝珠直接把她和户部新任尚书的关系,扣成了刘家和户部尚书的关系。如何不让太后惊怒?
太后深呼吸一口气,就要发令,用出她的后手。宫门口却来了一个人。是苏宝珠。
苏宝珠肩头还沾着雪花,更衬托她面白肤莹,唇红齿白。
苏宝珠和安平公主真的是一类人,上一次太后和皇上下棋是安平公主来,这一次是苏宝珠。
但苏宝珠比安平公主狠多了,安平公主好歹还会看他们几分薄面,而苏宝珠扬起下巴,身后是禁卫,带着凶神恶煞的气质。
“太后娘娘之前烧了安勤宫,又和谋划刺杀公主殿下的柳驰奇有密谋。说让刘家洗心革面,户部却依然在刘家掌控之中,只是换一个傀儡。并且还筹划着下一次的谋划。请娘娘去小佛堂吧。”
宫外有一个太后的侍女怒吼:“这是太后娘娘,你们敢当对太后娘娘不敬?”
禁卫毫无动容,“请”太后往后殿的小佛堂去了。
皇上看着有些愕然,而苏宝珠毫不动容。
她好歹精挑细选,花了一万声望才抽好这一批最得用也最能用的禁卫。不会在这时候给她撂担子。
太后甚至连反抗都没能做到,带头的打晕了她。
皇上看着他陌生的、令他都有些胆寒的禁卫队,跌坐到桌子上,声音禁不住有些颤抖:“太后是朕的母后,并且,没有证据……”
苏宝珠慢条斯理地撩起衣摆,笑道:“公主殿下要出征荡平北狄,这时候需要后方稳定,追求胜利,并没有慢慢寻找证据的时间门——当然,一定要说的话,太后意图刺杀安平公主,这些话,皇上,您可以作证。”
“你……”
皇上瞪大了眼。太后做事滴水不漏,说的是狠话,于是只有皇上能听得见——但苏宝珠也知道了。他一时惊了:“你凭什么认为母后是这么认为,并且这么和朕说的?”
“不必伪装,事到如今,关键时候,没必要藏着掖着,我直接摊牌了,”苏宝珠扬着下巴,气质凌厉,“我之前摆事实讲道理讲证据,甚至听从您的话去了一趟潼地,那时候都无所谓。但现在,北狄入侵不容得人背后捅刀,我不能再慢悠悠等你们真做出什么,再秋后算账。”
皇上看着苏宝珠,眼眸有些禁不住的颤抖。他想到自己风华怡然的过去,他能笑着问苏宝珠想不想当他儿媳妇。
苏宝珠不想做他儿媳妇,她想做他爹。
苏宝珠冷淡道:“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知道陛下做的每一件事,和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想针对安平公主做出的每件事,并且捏出证据,告知天下。希望陛下从此安度晚年,只在乎陛下宫中新来的那几个小内侍。”
皇上抖着声音问:“新来的宫人,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苏宝珠看着自己为了发现隐患以及验算隐患而又消耗掉的一万声望值。其实一个都没有,那些小内侍也都是佺公公揣度皇上心意选的人。
但是看着皇上近乎崩溃的面庞,她禁不住笑道:“您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