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寒风, 云低雪重。
雪越发大了,冬天来得彻彻底底。
安平公主最后确认一遍吏部里要处理的官吏,默记一遍, 合上册子。
这个册子上的名单, 举人和吏部一些边缘的吏员审过一遍, 苏宝珠也看过一遍, 加了几个人,减了几个人。
其中又是几个人的喜怒哀乐, 但化为册子上,都只成一个简单的名字。
苏宝珠交完册子后,还和她说笑话:“现在我娘都不给我寻摸相看对象了, 开始要张罗着找面首。”
安平公主知道太后也打算给苏宝珠相看的, 不免问她什么想法。
苏宝珠就徉做惊恐地瞪大眼:“我来年才十三!太早了!”
安平公主在这时候才会想起她的年龄,不免失笑。
她自己,过年就十六了。
一想到这一点, 她的心不免有些悬浮感,。于是她索性合上册子,站起身。
……宗俨思又坐在门口, 一见到她转过屏风, 目光就朝她投来,目光清澈凝注, 如春风拂面。
安平公主也不免失笑。
有段时间, 安平公主警惕心上来了, 就让侍从把宗俨思拦在吏部门口, 不许接近。宗俨思倒也没在门口呆等, 坐到门房里, 不会人来人往的受瞩目。
但安平公主每次傍晚从吏部出来, 就能见到从门房出来送她的宗俨思,因为在门房里烤火,脸被烘得有些绯红,然而眼神殷切清亮,就算是隔着重重侍卫投来目光,也让人难以忘怀。
安平公主一次就坐在轿辇上居高临下地问他,问他来访,送吃送喝提醒时间,目的是什么。
宗俨思有些困惑,目光看着四周的禁卫后又有些分外的红,见着安平公主近乎冷酷的目光,轻声说着:“公主殿下……对公主殿下好,是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的。”
安平公主:“……”
一旁的侍从都只当做没听见,绷着脸低声问:“回宫罢?”
安平公主:“……嗯。”
后来雪渐渐多了,门房里烤火的吏员也多了。安平公主一次见着他小猫一样坐在角落,见到她就瞬间两眼发光振奋精神的样子,不免无奈扶额。
第二天,安平公主换了办公的地方,原本一个侍从的偏间外,新的地方,不远处几米外还有个单独的偏间,安置一个让宗俨思舒舒服服地等。
但宗俨思还是喜欢在饭点的时候到门口等。
也是宗俨思只在饭点来,不影响工作,所以安平公主也习惯了,并不计较。今天她更是笑道:“到傍晚的时间了?”
宗俨思点点头,却依旧没有笑脸。衣袂翩跹,身躯削瘦挺拔,在大雪中,他站得笔直,俊逸的面庞被无数片雪花拂过,他的目光中满是无言的郑重。
安平公主的心不免激跳了一分——她忽然头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宗俨思过年十八。
安平公主深吸一口气,问道:“什么事?”
宗俨思:“我明白为什么公主殿下对我有额外的戒备了——”
安平公主发现,他的眼眶有微微的红。
“——公主殿下不仅差点这门婚事被关在宫里不得出,现在,更是有人买通了我的侍从,想探出殿下的行踪,甚至还打算在吃食里下药,之前也不知道……殿下没有用我的吃食吧?”
安平公主犹豫了下,诚恳地点头。她确实没用,皇家人天生的警惕性。
宗俨思松了口气,这才露出笑脸:“太好了!”
安平公主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自己没用他辛辛苦苦送来的东西,他还高兴,这人是傻吗?
她不想继续想下去了,她怕自己也会变成笨蛋。
她只让宗俨思进门来,别在外面淋雪。
宗俨思点头,进门时偏偏组织好语言了,连头上的雪都来不及抖,就笑着狡黠道:“我假装自己接近殿下只是为了抵消殿下警惕的样子,和侍从说不要这么遮遮掩掩,于是侍从就把东西都说啦!”
安平公主无奈道:“先把身上的雪擦干净啊。”
宗俨思这才醒过神,连忙把身上的雪都抖了,熟练地坐到火盆旁,接着说:“那个侍从说,指使买通他的人吏部曲侍郎的儿子来的,曲侍郎和东宁公没什么交集,是通过柳家来把他收买掉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告诉殿下的话,就肯定不会错!”
炭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眼睛笑得往下弯。
整个屋里都似乎被炭火的银红色熏染出暖意。
好半晌,安平公主才醒过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
大雪漫天,压得一些茅草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或许有百姓的屋子会在今晚坍塌,冻毙其中。
但菊园的梅院里,灯火通彻,馥香的蜡烛不要钱似的烧。
柳家现在确实不缺这点钱,而进菊园的这干纨绔子弟兼罪臣亲属,更是不在意这些。
他们只沉浸于自己“一时兴起”的阴谋刺杀之中。讨论声不绝。
“苏二姑娘在府里吧?”
“在的,和苏侍郎说过,苏侍郎也无奈表示女儿被夫人宠坏了,近段时间多事之秋,会让她好好待府里的。”
“哼,这就好。把安平公主处理了就行,战场本就不用那么大……大不了多给她安排几个纨绔弟子,让她打着玩。”
“以后再说罢,我瞧着苏侍郎也不是个实心眼的,滑溜得很。”
“都要成为下一任刑部尚书了,能不滑溜吗?”
“罢了,听闻吏部的那些档案他们都筛完了,一些人的卷宗都开始过大理寺。不管苏二在不在,都要先把安平公主解决了。”
他们确定了苏宝珠不会牵涉其中后——虽然他们现在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一开始会有“苏宝珠不能扯进来”的想法——就开始对安平公主的行程。
安平公主去吏部和回宫的时候是没机会的,进出都有禁卫和侍卫护卫,不和他们开玩笑。
在宫里也没机会,在场的人只有柳驰奇一人对安勤宫被烧的事有隐隐约约的猜想,但太后并不是会直接对安平公主下手的人。其他人更是没法去撺掇太后出手。
商讨了半天,还是曲侍郎的儿子道:“近日安平公主会去礼部看一看,礼部尚书送礼送得快,又管着天下读书人。安平公主大概会去走个过场。”这才定了基调。
一行人接着就开始商讨具体怎么行动,如何埋伏在礼部,如何骚扰,是远程射箭还是近距离偷袭等展开讨论。
他们对照各自的能力,发现一个会射箭会用短刃的都没有。
有一两个会花架子的,但让他去隔壁稻院的屋内试一下五十步的草垛子,好家伙,射是射中了,但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一吹,箭就掉了。
……这有个什么用!
他们自己不行,就开始掂量着要不要用自己家里的亲近侍卫。但很快就被否决了。
“怎么问侍卫,问他能不能刺杀安平公主?事情如果成了还好。一旦事情不成,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侍卫是万万不能问的,问了之后,从哪泄露的都不知道!”
“是了,我们之间挑几个壮士也就罢了,侍卫护卫我们还可以,要他们去杀安平公主,实在是强人所难。”
“还是小心探问一下,有没有游侠壮士,不忿妇人把持朝政的,让他们上吧?”
“按我说,外贼易躲,家贼难防,倒不如买通安平公主身边的护卫。”
曲侍郎的儿子听到这翻了个白眼,冷嗤道:“安平公主身边的侍卫——这不比自己手下的侍卫还要打草惊蛇?这个法子不必再想!”
“那怎么办?”
“还是从各自的侍卫中挑一些忠心的罢,不然还能怎么办?”
众人又是一阵的面面相觑,在场的大多是文官的亲属,侍卫是有,但也只是侍卫。一下子又是片刻的僵持。
柳驰奇越听越想笑。
这群人,说不行吧,又敢筹谋刺杀公主,说行吧,文不成武不就,怕泄密怕没能力怕刺杀不成功,只敢撺掇其他人上。
上一次讨论还有人说,不求能把安平公主刺杀,只要能把她恶心一把,名声抹黑她,就能终结她的政治生涯。
然而去恶心她的人可能不得善终,并且家人也可能一起倒霉,所以这一次真正商量具体方法的人,都没声音了。
太后居然还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说他们可能袭扰到安平公主。真的是太有趣了。
这群人明明加起来,能成事的可能性,都不如一个混在安平公主身边的宗俨思大。偏偏太后对她自己赐婚的一对儿无动于衷。
……简直不像是太后。
要不是亲自拜见过太后娘娘,都要怀疑是不是传话的人在中间说漏了什么。
今天过后,还是把这群人的名单删掉几个,例如真的想杀安平公主的大理寺卿儿子,再偷偷递给安平公主吧。不管如何,左右逢源,与人为善,才是为官之道啊。
——门外灯火通彻。
并不喧闹,但下一刻,门被轰然踢开。
“密谋袭击皇家,罪同不赦,”苏宝珠笑眯眯地环顾了在场的人一圈,毫不在意的语气,“都带走!”
禁军拿着盾牌,安稳地一步步往前走。
大家顿时都慌了,几个声称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去刺杀的,立刻撞开窗户要从窗户跳出去。结果窗外也有禁卫正等着他们。
看着苏宝珠满不在乎的笑脸,柳驰奇连忙说:“我有话要说!”
“你要说什么?”苏宝珠手持一把大砍刀,很无辜很困惑地看着他。
柳驰奇心跳加快,也不顾及其他人还在他身后鬼哭狼嚎,急忙就道:“我有所有想要安平公主命的人的名单!”
苏宝珠眨了眨眼:“这个我有呀。”
柳驰奇呼吸一窒,他怎么忘了站在他对面的是苏宝珠!他一时心急,立刻把太后卖了:“名单第一个人是太后娘娘,这个大人您知道吗!”
苏宝珠看向他的眼神近乎怜悯:“但太后的手——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干净的。害怕来往链条被一窝端的人是你,把这些罪臣的亲属召集起来在菊园开会的也是你。至少在明面上,她除了说两句无法被存留的证据,什么也没做。”
见着呆愣住的柳驰奇,苏宝珠笑道:“如果太后娘娘说你污蔑她,你有证据能证明你不是污蔑吗?”
柳驰奇深呼吸,缓缓呼出。太后娘娘有赐他一匹星云娟……仅此而已,他因着嫡姐柳妃,有着近乎于皇商的身份,因此,得了宫里贵人的一匹布,又有什么稀奇?
苏宝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柳驰奇仰视着苏宝珠,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浑身颤抖,跪伏在地。他这些年富可敌国的财富,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柳驰奇叩首三下:“微臣、微臣愿意将地方官吏行贿于京城的名单,呈送与苏大人您。只求留柳家人一命!”
似乎是过了半辈子,苏宝珠才思忖好了,点头笑道:“行,用大燕六十一州行贿京城的名单,换柳家人的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