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 焚月 ? 七

坠下的浊月就好似一团吸饱了油脂的棉花,瞬间便被地面上射出的火光引燃,于夜空中化作一只硕大的火球。末世,终将人间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地狱的狰容。

然而,其却并未因此而停止坠落。火光将漆黑的天穹染作一片血色,一时间,天火燎云,赤霞满天。而那夺目的火光,也瞬间照亮了大地之上的众生绝望的脸。

所有人纷纷仰头,看着头顶那团炽烈的火球径直朝地面坠来,却是无计可施。所有人都已放弃了逃跑,只是无助地同自己身边的人紧拥在一起,静静地迎接这无比耀眼,甚至看起来带着些诡异的美丽的终局。

谁料,天空中的那枚火球再次发生了变化。伴随着一声经久不息,如雷鸣、若战鼓般的巨响,几能撼动大地的冲击波率先而至。从天而降的力量卷起前所未有的劲风,将所有人死死压倒在地,根本无法起身。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恍若一只巨轮般压向地面的硕大浊月,竟毫无征兆地自内向外爆裂开来,化作了万亿大大小小的碎片。爆炸所产生的强光,甚至比夏日正午的太阳还亮,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强光瞬间驱走了冰原之上的永夜,也驱散了所有人心中的绝望。分崩离析的碎月,便似是天穹上打碎的一只琉璃瓶,四散飞舞。又似一场盛况空前的年节烟火,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线。

待风势渐小,地面上的众人才得以重新起身。最初他们仍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皆保持着缄默,相顾无言。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竟是同死神打了个照面,侥幸躲过了一场似乎避无可避的浩劫时,瞬间再难抑制住内心的狂喜,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看似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闾丘博容,苍白的脸上竟也重又泛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血色,似是回光返照,又或是此前甯月的咒术起了些许作用。然而,她却将目光从自己身前的姑娘脸上挪开,转而看向了那个身着白色狐裘,于爆炸时不惜以身体死死护住红发少女同自己的少年人,攒起了一丝力量:

“晔国公……你……或许是比朕……更适合接过这江山社稷的英雄……”

祁子隐的眼神之中满是悲戚,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冰原之上,那道点燃了浊月的冲天烈焰,渐渐熄灭了下去。一双金色的瞳仁间,早已泪光汹涌:

“什么英雄——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软弱无能,只能被命运裹挟向前的普通人罢了。真正的英雄,当是如将炎那般,不需任何人保护,却能以一人之力,改天换命,救无数生灵于水火……”

而他身边的甯月,也哭得似个泪人:

“当英雄究竟有什么好的?今日过后,世间的一切美好,他都再看不见了!”

“既是如此……你二人更当好好替他活着……在你们看见新世界的时候……活在你们心中的他,自然也会看见了……毕竟英雄……是足以让活着的人,永生铭记的……”

女帝却是微微摇头,用尽最后的一口气道。随后她的双目微阖,便好似睡去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无比纯净的笑容,仿佛又见到了自锁阳关下一别,便再未见过的那个他……

伴随着天上的火流星渐渐燃尽熄灭,四下里再次复归黑暗。而之前的爆炸,却似荡尽了世间的一切污浊与尘埃,令夜空变得无比澄澈、通透起来。

极夜之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光气重又出现在夜空,却是比之前的更加绚烂美丽,仿佛融汇了世间所有的美好,将漆黑的永夜也染作一片五彩缤纷。

祁子隐与甯月看着头顶那团光气,心情久久无法平复。恍惚间,他们也好像在那团光气之中,看到了那个用生命守护了所有人的同伴。黑眼睛的孩子爽朗地笑着,仿佛同世间剪不断的万千爱恨再无半点纠葛,只是静静地同昔日故友一起,为这世界的浴火重生感到由衷的欣慰。

次日凌晨,当启明星重又升起时,幸存下来的寥寥百余人,不论国别,不分种族,一齐踏上了东去回家的路。

很明显,活着从这片冰原上走出的人,却远不止一队。刚刚行出半日,他们便远远地看到了一支作军人装扮的行伍正于一处温泉前休憩。待走得近些,只见对方身上穿着清一色的夔蛟皮甲,正是一股此前于群狼混战之中走散的澎国军。

然而,对方明显并不清楚昨夜的冰原之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一番生死变故。见远处竟有人逼近,当即如临大敌一般重又将武器举在手中。

“你们不用害怕。如今驰狼已尽数退散,末世也再不会降临。大家不必再相互搏杀,随我们一起回去南方的故国吧。”

甯月上前朗声道。然而对面的澎国军却是认出了对面所立之人乃是晔国国主,担心对方设计报复,丝毫听不进劝,只是挥舞着手中兵刃想要将其吓退。

对此红发少女非但没有害怕,反倒孤身一人走上前去,于口中却是念念有词起来。澎国军见识过姑娘咒术的厉害,只道昨夜的白光与巨响是其所为。阵中数人当即怒吼着挥刀上前欲先发制人,眼神里却满是目睹了太多生死之后的畏惧与胆怯。

然而,他们手中的长刀还未砍至姑娘身上,便如同被火烤化的糖块一般,化作了一截截的绵软之物,再也无法伤人。一众甲士见状,当即又挥舞着双拳向少女扑将过来。然而还未欺近五步之内,却好似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无法靠近一步。

甯月也并未因对方的阻挡而停下,而是径直走入了澎国军中,于几名躺在火堆边难以行动,甚至无法站立起身的伤兵面前蹲下。

在对方惊惧的眼神中,姑娘的掌心泛起了一团暖黄色微光。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轻轻按在甲士的伤口上。进而,对方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竟是随着甯月双手的移动,缓缓地愈合了。

澎国军脸上的表情由起初的愤慨渐渐转为了惊讶,只是口中依然高喊着“妖女”,让刚刚对同袍施以援手的红发少女速速离去。

甯月对此却不以为意,重又走回了祁子隐的身边。

“看来对方并不领你的情,便不要再耗费自己的精力了。”

晔国公当即上前安慰起来,却见姑娘微微一笑,摇着头应道:

“总要给他们一些时间习惯。毕竟此刻在对方眼中,我们还是曾经刀兵相向的敌人。小结巴舍命救回的天下,还需你我一起守护。而天下人之间,以仇恨对立构筑起的无数道冰冷的墙,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方能将其融化……”

二人率众继续循着水流,朝暖水河下游行出数里,方才扎营安顿下来。然而一觉醒来,却听见帐外喧哗,外出一看,竟是人头攒动。不曾想到,此前那队澎国甲士,眼下居然整整齐齐地列队于帐外。其中一名率队校尉上前拱手,向少年少女行了个大礼:

“晔国公、恩人姑娘在上,末将及麾下诸多兄弟,愿听侯二位差遣,万死不辞!”

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了那校尉一番,认出其竟是昨日里甯月救治的伤兵中的一位。他连忙转头去看身侧不远处立着的姑娘,却见对方抿嘴朝自己一笑,虽未开口说一个字,欲言之意却已在明显不过了——甯月是在以这种方式提醒他,是时候担负起天下的重任了。

回程的路,似乎变短了许多。又行了整整十日,一行人便已抵达暖水河口。一路上,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幸存者加入了进来,及至渡河上岸,来到那片此前祁子隐用于避风休整的聚落遗址时,原本仅百余人的队伍,已然扩充到了两千余众。

漫天阴霾,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散尽,重又露出了久违的晴朗。阳光令晔国公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进而重新转回头来,看着身边同样吃惊的甯月问道: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既然此去南下途径朔州,我想,我们应当先去一趟雁落原,去给小结巴立一座衣冠冢……”

红发少女说着,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却是自怀中掏出了一团以绢帕悉心裹起的小包来。将那小包层层解开,方见里面是一块兵刃的碎片。碎片上那一抹乌金的颜色反射着阳光,于白色的绢帕上格外醒目。

“这是——啸天陌!”

祁子隐立刻认出了那碎片。

红发少女点了点头,反手又重将碎片小心收好,才又继续道:

“那天小结巴的刀断裂之后,我便将这块碎片一直带在身上,希望待一切过去之后,能寻遍天下名匠,重新为他打造一柄趁手的武器。只可惜,这个愿望恐怕再也无法实现了……”

姑娘叹了口气,又欲垂泪,“但至少,我们眼下还能为他再做些什么的。”

白衣少年使劲点了点头。他看着天上那轮炽烈的太阳,恍惚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多年前,三人初见时的那个伍阳节。而将炎的英魂,也似从未离去一般,如今仍附着在那块啸天陌的残刃上,护佑着他们。

整整一个月后,队伍穿过了乌屏山脉,经由石镜海,沿着屏东戈壁的北缘,终于重新回到了雁落原。

得知来人是大和罕的朋友,原本与南人互为死敌的草原人纷纷自躲藏的草窠石臼中现身出来。虽言语不通,但牧人们却似乎从祁子隐同甯月的表情上读出了些什么,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低头不语,一片肃穆。

“我们,带回了将炎唯一的遗物。是他,让天下免于毁灭,救了我们所有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是你们的和罕,更是天下人的英雄!”

祁子隐自甯月手中接过啸天陌的碎片,冲着面前不知不觉汇聚起来的万余众朗声道,却是数次哽咽。人群之中旋即也传来了阵阵低声的呜咽,进而一位老妇上前,毕恭毕敬地冲着白衣少年手中之物跪下,双膝并拢,双掌合于额前,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口中却是以朔狄语与南人官话交替着高呼起来:

“都伦格尔,坎宁古勒!苍狼白鹿,英魂不灭!”

“都伦格尔,坎宁古勒!苍狼白鹿,英魂不灭!”

在老妇的带领下,其四周的人群也纷纷跟随其后高声呼喝起来。草原人性格豪爽,悲喜的情绪亦不做任何掩藏。穿云裂石的高呼声越来越大,最后已近乎于嘶吼,如月下潮鸣,更如雷霆万钧,于草原上空回荡着,经久不止。

“谢谢阿嬷,谢谢阿嬷了!”

甯月垂泪,俯身将老妇从地上扶了起来,心中隐隐觉得对方似乎认得将炎,便攀谈了起来。

原来那老妇名唤苏布,正是此前于草泊故去的木赫的妻子。于是姑娘将要为将炎修衣冠冢的心愿告诉了对方,而老妇也表示,那个南人孩子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定会用心操办。

一晃数日过去,葬礼的筹备也已就绪。在七七四十九名号手的吹奏下,长牛角发出了古朴而嘹亮的鸣响。一辆缀满了丹羽兰的大车,载着以白绫裹起的啸天陌残片,缓缓由人群面前掠过,所经之处,每一个人皆低头垂目,以手抚胸,无比虔诚地送这位南人和罕最后一程。

大车最终在一座坟茔前停了下来——那是图娅长眠的地方。而今将炎的陵冢,特意修在了她的身旁。

甯月亲手将啸天陌的残片自车上取下,矮身放入地上三尺见方的石质墓穴中,却早已难掩扑簌而下的泪水。而后,她又同祁子隐一起,亲手于石室内放上了一颗在掌心揉搓得光亮,仍带着体温的、通体乌黑的小石块。

参与葬礼的每一个人,也陆续将自己手中的一块戈壁卵石放入了墓穴。石块越垒越多,越垒越高,终将整座墓穴完全堆砌封住。

草原人并不似南方诸国那般铺张,即便是对自己的和罕,这样一座小小的坟茔便已是全部。然而这简单却不简陋的葬礼,却反令人心底最质朴、最本真的感情流露了出来。红发少女心想,这样的安排,也一定是将炎所希望的。

“揽苍山脚,雁落原上,

都伦格尔,纵马云颠。

苍狼作旌,白鹿为旗。

天以穹庐,山以帷帐。

逐草放牧,挽弓射雕,

难从天命,不屈兵戈。

跨我良骥,举我刀枪,

长歌烈酒,可托生死!”

牧云部的战歌再次响起,雄浑嘹亮,响遏行云。而在这朴拙的歌声里,祁子隐同甯月却是翻身上马,率领着并不属于这片草原的一行人,继续向南进发。

因为就在昨夜,苏布忽然传来了消息。因为浊月坠落的缘故,以致澶瀛海水陡长,竟是自各条水脉的入海口倒灌进了内陆。滔天洪水危及一十二个侯国,万千黎民的生命。眼下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立即南下治水,便是对去往长生天的挚友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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