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幕 ? 非敌非友 ? 五

还未靠近帐门,将炎便见左右仆从正将一头剥皮洗净的羔羊以铁钎穿起,架于帐外篝火上炙烤起来。待入得帐中,发觉其间不仅铺设了华美精致的羊毛绒毯,还备有取暖用的炭炉、火盆,甚至连熏香、美酒,以及精美锃亮的银质碗筷,都早已摆放整齐。

很快,便有仆从替二人于杯中甄上了小心温好,腾着白气的酒,又呈上了细细切片、肥瘦相间、裹满了油脂的羊肉。恍惚间,仿佛两位君王身处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北地边境,而是南方某处的豪华行宫。

“银可验毒,和罕可放心喝酒,大块吃肉。来,这是我卫梁的名酒醉春醑,可不比你们草原的萨尔哈差!”

闾丘博容明显有备而来,考虑得极为周全。只是如此一来,却是令黑瞳少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将面前盛着羊肉的银盘同银杯推了开去,杯中美酒当即打翻于案上,汁水横流:

“你究竟想说什么,还请快些说,不要吊人胃口。”

对面的女子也不再继续绕弯子,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既然你我双方今日都出现在这乌屏山脚下,想必要去的地方,也应当不会相差太远——”

“我是要去寻驰狼,替死去的人讨个公道。你却未必。”

将炎打断了对方的话,似乎对于这种刻意套近乎的方式颇为反感。

“和罕是否还在为煜京城下那一战而耿耿于怀?”

见其戒心颇重,闾丘博容不由得反问道。未曾想,黑瞳少年忽然抄起了案上一双银筷,狠狠朝着桌案上扎将下去。只听一声脆响,毫无半分锋芒的筷子,竟是被他以臂力驱动,洞穿了厚达寸许的案面:

“煜京城下一战,是我胜了!我所不齿的,是你眼睁睁看着驰狼肆虐整个昶州却见死不救,以致我结发爱妻惨死于煜京城中!”

听闻此言,闾丘博容忽地一愣,始终带着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颜色,眼神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并非只有你一人,于那场翻天覆地的混乱中失去了挚爱……”

将炎扬起眉毛,挑衅一般问道:“所以,那时你去救人了么?”

“我……并没有……”

女子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愧疚与痛彻心扉的悲伤。可以看出,她对那个逝去的人的确爱得真切。然而,那表情在其脸上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久,很快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与漠然。

“如此冷血决绝,难怪会挟势弄权,鸠占鹊巢。于你看来,都不过是些稀松平常之事吧。真不愧是大昕的皇帝!”

将炎重重地哼了一声,讽刺之意溢于言表,明显是故意想用言语激怒对方。可闾丘博容却是微微一笑:

“那依大和罕看来,眼前的天下纷扰,又当如何处置方是上策?”

女子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而今凶兽肆虐,山河破碎,哀鸿遍野。若是朕不挺身号令天下,难道便眼睁睁看着其分崩离析,堕入地狱,永世难得解脱么?!更何况,我闾丘一氏本就是白江家支脉,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天下唯有为社稷百姓而战者,方能称得上是真英雄!”

闾丘博容一番话说得言之凿凿,即便是煜京朝堂之上的那些善辩的群臣在场,或许也会被其激昂的说辞所感动。

然而黑瞳少年对此却是压根听不进去:

“你又如何能自诩为英雄?”

“朕如何不能?”

对面的女子听闻此言,并未发怒,却是被逗得笑了起来,“纵观天下诸国,强盛如御北、晔、成之类,皆已是日暮穷途,无暇自顾。而本就弱小如虞、敦、随、淮右之辈,则根本无力做出改变!澎国虽握有蓝焰,他嬴壬却偏安一隅,只想做个自在国公。而今,独剩下我卫梁有心有力,担负起这天下的重任!”

说到此,这位大昕的开国皇帝的眼眶竟是变得有些湿润了:

“想我闾丘博容,自继卫梁国祚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终得地利、人和。而今天下诸国皆心悦诚服,更有黎民黔首寄予厚望,自当顺应天时,学白江皇帝当年那般,立下万世不灭之功!而我闾丘氏的雄名,也将永垂青史,流芳百世!”

闾丘博容说得激动,竟是站起了身,缓步踱至帐门边。她手中端了一杯刚刚斟满的酒,却是一口未喝,反倒将其高举过头,将杯中清酿倾倒在了身前的冰面上,口中喃喃自语着:

“还请天上的父王告诉女儿,如此这般,为何竟还有人指摘我的过错?!”

说罢她突然回首,目光却是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如今大和罕处处针对于我,可自己又是否行得光明磊落?朕倒想请问,阁下此行,既是打算去替死者向那豢狼之人讨回公道,但在杀掉那些斡马部众时,你可曾有过半分心软同犹豫?他们又该向谁讨个公道?!”

将炎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语气虽仍强硬,却还是在气势上败下了阵来:

“此二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自打乞纥煵率斡马部同妖人勾结,豢养驰狼祸患草原的那一刻起,便已不能再算是草原人了!有些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

“和罕说的很对。世上许多事,我们根本无法左右。但眼下却有件事,我们是能够把握的。你可知那豢狼之人,前日刚刚率众翻过了乌屏山脉?若是朕所料不错,对方此行千里,乃是欲入鬼州去寻先民之力的!”

见对方终于肯听自己说话,闾丘博容立刻将话题引回了当下。年轻的和罕听闻此言,心中登时咯噔一响:

“先民之力?你又是从何处听说的!”

对面的女子长叹了一口气:“是此前从一个神秘客的口中问来的。不过很可惜,朕曾有机会将其擒住问出更多隐情,然而那人行事却十分小心,终究还是逃了。倒是大和罕如此笃定地追踪那豢狼的妖人而来,莫非同朕一样怀疑,此二人间也许有些联系?亦或,已经知晓了其真实的身份?”

黑瞳少年却是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乞纥煵同木赫他们,都将那豢狼之人唤作昆先生。”

未曾想他此话一出,闾丘博容竟是狠狠拍了拍手掌,语调也变得激动了起来:“果然是他!自打那透露了先民之力的神秘客于靖枢求见时起,朕便觉得其心怀不轨。原来他就是那豢狼的妖人!”

说罢女帝回身入帐,郑重其事地看着将炎的双目道:

“这个昆先生处心积虑设下此局,若是任由其抢先寻获先民之力,于你,于我,于整个天下而言都绝非什么好事。如今你我双方既然皆为他而来,无论是为复仇,或是为寻真相,也当算是志同道合了!朕乃大昇朝古往今来第一个女皇帝,阁下是草原第一个南人和罕。这世上唯二的两位英主,本就不该在此厮杀!”

闾丘博容说着,竟是亲手将案上被将炎打翻的酒杯重又扶起,并亲手替其斟满,“未知和罕是否愿意同朕做个约定?”

将炎看着对方的眼睛,又侧头看了看帐外——眼下,银甲银盔的关宁武卒虽仍整齐地于大帐一侧远远立着,却已是同自己麾下的赤焰军攀谈了起来,一改此前的剑拔弩张。

这让他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你——且说说看。”

闾丘博容面露欣喜,当即拱手行了一礼:

“朕,恳请大和罕就此撤军,回去你的雁落原。朕以大昕社稷起誓,愿同朔北各部永世交好,绝不妄动兵戈,擅起征伐。”

“原来费了这么多口舌力气,不过是想劝我撤兵。你终究还是打算独自将那先民之力据为己有。很抱歉,此事我不能答应。为了我的故国与挚友,也为了草原上的那些人!”

将炎将刚刚举到了口边的酒杯重又放下了。对面的女子不禁皱了皱眉,似捉摸不透这个双瞳深邃如澶瀛海般的少年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的口音——似乎是昶州人士。朕忽然有些好奇,究竟是何原因,令你不惜同这些世代为敌的草原人同仇敌忾,反过来与自己的故国作对的?”

“理由很简单,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撤兵一事,恕难从命。”

“那莫非朕今日有何招待不周之处?你究竟想要些什么来做交换!”

黑瞳少年话音未落,闾丘博容却是脸色一变,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听到其发出的暗号,大帐内铺的那张地毯竟是陡然掀开,自下面钻出了全副武装的六名关宁武卒,当即将年轻的和罕团团围住。

原来他们立足之处,竟是被提前挖开了一个深坑。其上覆着木板,再堆上积雪同冰碴。只一瞬间,桌案上堆满的酒水美食便被悉数打翻在地。

“哼,果然是个圈套!这究竟是在求我,还是在要挟于我?!既是如此,我保证今日这帐内的所有人,皆无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面对包围,将炎却是丝毫不怵,抽出啸天陌后却是并不打算防御,反倒摆出了一副的进攻的架势。双目中射出的精光,就像是一头盛怒的黑龙。

“好大胆子,究竟是何人命你们于此设伏的?!”

未曾想闾丘博容却是大为震怒,竟是上前一步横臂挡在了那六名武卒的身前,“帐中这位乃是朕请来的草原贵客,若有一人今日胆敢擅动,斩立决!”

“休要在我面前演戏了。今日设下此局的是你也好,不是你也罢,都已不再重要了!”

双方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于顷刻间便毁于一旦。任凭对方如何劝解,黑瞳少年此时都再听不进去。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却发生了。只见大昕天子忽然退向了年轻和罕的身边,而后亲手拉过他手中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项上:

“你现在便押着朕出帐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乱臣贼子,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你动手弑君!”

“恭敬不如从命!”

将炎却是毫不心软,恶狠狠地将女帝一扯,倒退着步出了帐门。

原本相谈甚欢的赤焰军同关宁武卒见状,也当即哗啦一声散开两旁,彼此脸上重又现出了敌意,转而拔出兵刃对峙起来。

将炎喉头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对面那六名武卒突然挥刀冲了上来,竟是直取闾丘博容的要害!

年轻和罕犹豫片刻,却还是挥刀替手中人质挡下了杀招。他进而意识到对面那些武卒并非虚晃一枪,而是全力想要取了女帝的性命。

直至此时,他方才终于相信面前的这位大昕天子,并非如坊间传闻说的那般,是个毫无底线的卑劣小人。

一番变故,也令在场的双方军士皆是一愣。紧接着将炎把勒住女人喉头的手松了开来,将其护在了身后,朝呆若木鸡的赤焰军打了一声呼哨:

那是草原人下令进攻的哨号。百余名赤甲骑军得令,当即便撒开四蹄冲上前来。

见此情形,帐内意欲行刺的六名武卒也明白,自己一时间难以将天子拿下,当即旋踵欲逃。然而赤焰军马快,还未等那六人奔出多远,便已将其砍翻在地。只是未曾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刺客的尸体却是渐渐化作了数具毫无血色,生满鱼鳞的骇人模样。

“这些怪物——莫非是那个昆先生特意派来,混入武卒之中的?这是何等可怕的巫蛊妖术!”

大昕天子当场惊呼了起来。而一旁的年轻和罕同赤焰军,也被眼前一幕惊得面色大变。

眼见赤焰军杀了同袍,在场的百名武卒虽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还是群情激奋起来,列阵欲上前护驾。不料耳中却听已沦为人质的闾丘博容高声喝令:

“众武卒听令,切不可伤了大和罕分毫!如有不从者,诛九族!”

说罢,女帝更是强忍住心中难以抑制的恐惧,抬起有些颤抖的右手抚于胸前,微微躬身,向将炎同赤焰军行了个标准的草原礼: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和罕有何请求,朕必定全力以赴。”

少年人一直紧皱的眉头也终于舒展了开来,抬手行了个大昇朝的抱拳礼:

“皇帝今日盛情,将炎自会铭记于心。不过我知道,若是请你就此撤军,便如你先前让我撤军一般,是绝无可能的。不如就此放我们归去,两不相阻便是。”

闾丘博容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不禁大为感动:

“朕虽不能答应撤军,却是可以承诺,日后若是于沙场再见,必率军后撤十里,绝不与你兵戈相向!”

将炎听罢,接过了身边赤焰军递来的马缰,纵身向乌宸身上翻去,进而回首一笑:“还请皇帝记住今日的承诺。但希望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要相见。”

不料大昕天子却是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甲:“大和罕且慢,不要将话说得那么绝对。来人,去拿些酒肉来,请大和罕带回去!”

黑瞳少年不由得面露疑惑:“这又是为何?”

闾丘博容却是莞尔一笑:

“鬼州气候极其恶劣,前路上不知要遇到何等的艰难险阻。如今朕有宛州商会出资相助,给养辎重皆有富余,便当是送给大和罕的见面礼了。若非经历了这么许多变故,或许你我二人,能够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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