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津干笑两声,心说在人手底下干活,被捏着命门呢,不好也得好。
另一边的齐客看起来却没那么淡定了。
这哑巴撑着桌子,沉默了会儿,终还是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找任姐说换座位。”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滞,令那秃了一半的数学老师也抬起头,朝俩人看来。
沈问津见齐客似是不怎么高兴,“嗐”了声,立马滑跪道歉:“我错了老板。”
道完歉,又觉得自己有些冤,于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开始辩解:“还不是当初你总装哑巴,坐你旁边压力太大了,我受不了,就找任姐说要换座儿。是我当时判断错误,其实你人挺好的。”
齐客没吭声,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沈问津朝这人面上瞅了瞅,心道:自己都这么诚心诚意地哄了,若还计较那点没影的陈年往事,属实有些说不过去。
他于是且不去与齐客理论,忽又想起什么,遂转向了班主任,问:
“诶任姐,我当初没跟你说原因,你咋知道我是因为齐客想换座位的呢?”
任姐把摊开的一大叠卷子合起来放好,抬起头笑道:“小孩子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么?”
“那您当时咋不同意我换?”沈问津把袖子撸到胳膊肘。
任姐大概觉得是过了这么多年,恩怨情仇也该化作过眼云烟,说话没有一点儿把门,张口就来。
“喏,当时,你老板找过我。”任姐撑着脑袋,朝齐客努努嘴,道,“咱们班不是每次考完试都要换座位嘛,这人来和我说,不想和你拆开,说他能督促你学习。”
“您怎么听他不听我?”沈问津瞪大了眼。
“谁让人高中时看起来比你稳重呢?”任姐又笑起来了,“男孩子嘛,有点矛盾很正常,第一天打了架,第二天又搂着肩膀称兄道弟的多了去了。也就这人能稍微压着你一点,若是把你换到其他地方,你估计一点学习的心思都没了。”
沈问津没了话,扭头瞅着齐客干瞪眼,却见他老板表情看起来有点拧巴。
以沈问津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
这人在尴尬。
齐客尴尬,沈问津便来了兴致,方才被噎着的那口气霎时跑了个没影。他正想开口打趣两句,却见齐客猛地拉上了外套拉链,顺手捞起了立在角落里的伞,说:
“老师,我们想去别的地方转转,等会儿再来看您。”
沈问津:……?
你问过我吗?谁跟你“我们”了?
他“诶”了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人扯着袖子往门口带,匆忙间只来得及撂下一句“任姐你蛋糕记得吃”,三步两步出了办公室。
外边下着雨,天色阴沉,压根没什么好逛的。齐客所说的“去别的地方转转”大概是指撑着伞在雨中漫步。
——跟对象一块儿漫步是梦幻,跟老板一块儿漫步是梦魇。
沈问津觉得,齐客可能是因为生活太平淡了,于是开始没事找事地抽风。
他拉着脸,把水坑踩得哗哗作响,忽听身侧那人轻轻开口,似是说了句什么。
雨有点大,劈里啪啦砸在伞上,白噪音把齐客嘴里吐出来的话完全盖住了。沈问津于是侧了点身子,扭头朝齐客脸上看去,问:“你说什么?”
齐客摇摇头,须臾,放响了声音说:“那边新盖了一栋教学楼。”
沈问津知道他在问“要不要去看看”。
教学楼修得挺气派,大厅里挂了好几个大屏幕。沈问津收起伞,恰听手机在此时“叮”了声。
他掏出来看了眼,眼睛一亮,随即捅了下身边人,说:“木哥和新哥的视频发了。”
齐客停下步子,往他手机上瞅。沈问津也把手机往旁边挪,两颗头凑一块儿看起了数据。
刚发了一分钟,在线观看人数便已达到了几千,评论区许多人在抢前排,放沙发。
木子在这期视频里应观众们的呼声去西安的美食城逛了一圈。随行人员是摄影老度和老板齐客,俩人都没出镜,都是些画外音。
齐客的声音一旦出现,弹幕都会热闹几分。有嗷嗷叫说声音好听的,有怀念齐客的脸的,有撒段子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沈问津对着弹幕看了会儿视频,又下拉至评论区看评论。
目前被顶到评论区第一的是西安本地人介绍西安美食与旅游景点的长评,隔了会儿,另一条评论被顶了上来:
[费列莱:好好好,公费旅游不带我是吧]
底下一溜“捞捞莱哥”“太过分了”,看得沈问津直乐,顺手给费列莱的评论点了个赞。
他正准备继续翻评论区,便听那一直默不作声的老板发话了。
齐客说:“你也跟一个。”
沈问津没反应过来,“啊”了声,就见他这打哑谜的老板不多说什么,直接从自己手里捞过手机,开始打字。
[津渡丿:饿了兄弟]
这条评论很快也被嗷嗷叫的群众们顶了上来,下边炸开了锅。
[捞捞津哥]
[津哥中午好!]
[老婆快去吃午饭!]
[怎么,齐哥不管饭吗?看给孩子饿成啥样了?!]
方才被齐客蹭到的地方有些痒,令青年缩在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沈问津咽了下口水,刻意忽视了那处残存的触觉。见手机还被那人拿着,他的视线在这最后一条评论上方飘过,遂笑起来了,带着点促狭的意味。
沈问津冲身旁道:“他们说你虐待我。”
齐客睨他一眼,没理会青年这夸张的控诉,打字回复那条评论:“管的,马上吃。”
沈问津还没来得及阻拦,这条回复就这么被发出去了。
这句“马上吃”倒挺正常,偏偏前面加了个“管的”。
显得自己像个要饭吃的小朋友。
沈问津瞪着齐客,把手机抢回来,看着下面层层叠起来的回复,有些头疼。
[老婆好可爱!]
[齐哥:一天天的操这心操那心,我太难了]
他还站在原地扒拉手机,始作俑者却已经迈开了步子,朝最近的教室走去。
沈问津一抬头,不见了人,暗骂一声,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走进教室后门。
新教学楼桌椅很新,各种智能装备看上去也很高级,只是仍能隐隐绰绰地瞥见曾经的影子。
光影切割,阴阳交错,令站在教室后头的青年有些晃神,屏息间似是看到了七八年前的那段时日。
当年的沈问津一直是铁打不动的最后一排。
再加一个铁打不动的同桌。
高中时每次换完位置,周景汀都要溜到他这儿调侃一句——
流水的前桌,铁打的齐客。
沈问津回过神,指着最后一排桌椅,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充麦克风,往齐客脸上怼:
“我从前坐这儿,你坐这儿。采访你一下,我看你高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刷题,累不累?”
齐客瞥了他一眼,拉开椅子,看起来是想坐下。又顿住了,伸手摸了把桌子上的灰。
“这儿才装修好呢,都没收拾,肯定脏得很。”沈问津说,“你别装哑巴,你回答我。”
齐客终于开口了。
“还好。”他说。
教室里没开灯,窗外阴雨连绵,令室内更昏暗了。沈问津倚上了门框,看着走到教室前头,站在讲台上摆弄着多媒体的人,忽然道:
“有个问题,有点冒犯。”
齐客转过身,抬了下头,示意他说。
“你考上了z大,但是最后却没沿着原路走下去,而是做了个网红性质的视频博主。”沈问津问,“你家里人会不会有什么看法。”
齐客没回答,四处乱按的手停了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倚在后门处的青年。
沈问津抱着胳膊,隔着崭新的桌椅和老旧的浮尘,静静看着讲台上的男人,等着些意料之中或之外的答复。
他看了会儿,忽觉有些不自在,垂下眼,道:“不想说的话,就别回答了。”
齐客仍旧没吭声。
走廊外的雨顺着房檐往下浇,浇出一道水帘。良久,齐客走下讲台,答非所问:
“你今天确实状态不好。”
“是不是你爸妈和你说什么了。”
沈问津一愣。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表现出了什么异样。
父母那些制造焦虑,问他为什么不重新迈入演艺圈的话听过就罢了。望子成龙的心谁都有,况且他也没和他们说过那些腌臜事,他很能理解他们。
他尽量没让这些话影响自己的心情。
“也没什么。”沈问津站直身子,把手揣到了兜里,“就是……他们本来期盼着我成为大明星,现在难免有些落差吧。”
齐客问:“那你怎么想?”
“我想啊……”沈问津对着窗外的雨帘出了会儿神,又把头转回来,“拍戏也好,拍视频也罢,不管什么行业,做到顶尖都是很不容易,也很有成就感的吧。”
“嗯。”
“所以,他们的话听听就过了。我想做自己。我想试试。”
“试试什么?”齐客轻声问。
然后齐客就看见,后门处的青年一步一步走上前,在自己跟前站定。
他抬起头,对上了自己的眼。
他说:
“试试跟着你登顶喜音,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