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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较劲

沈问津不紧不慢地开了车门,且不下车,一条腿伸出去踩在地上。他拽着门把手,就着这个姿势回过头,冲齐客挑了下眉,唇瓣动了动:

“输了哈。”

最后一个语气词裹了些鼻音与笑音,多少带点嘲讽意味。

叫你之前搞我吧。沈问津心想。

却不想齐客不仅聋了,而且瞎了,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下了车,眨眼混入人堆,连根头发也没留下。

倒显得对着空气开嘲讽技能的自己很傻。

沈问津:……

他气笑了,坐在座椅上不挪窝,心内暗道你小子接下来最好别被我逮到,一瞥眼便看见费列莱晃过来,远远冲他挥了挥手,嘻嘻笑着说:

“咋啦津哥,舍不得下来,没开够?”

向之扶着车门道:“没事儿津哥,回头让齐哥送你一辆车,你天天开,想开多久开多久,包管够。”

“他还会送车?”沈问津问。

“咱公司传统,工作满一年了就能提车。”向之说。

沈问津心说齐客这老板当的是真不吝啬,不与一众资本家同流合污,遂从车  “没。”齐客迟疑了会儿,摇摇头。

不知是不是“小心眼”这三个字戳到了人,齐客定定盯着他看,重新闭上了嘴,又成了不出声的哑巴。

“不说我了,说说你。”月优道,“半道转行过来,最近做的顺不顺?”

“好。”

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嗐,不管遇上啥事儿,都没啥大不了的。”沈问津道,“你看,即便我妈叫我相亲,我不也没当回事儿。”

他于是没直接进去,而是先绕着它走了一圈,居然真在房屋后头发现了齐客。

大家接龙的故事还挺友爱,可能因为是收尾游戏,没奔着整死对方去,而是上演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在大年夜晚上欢聚一堂,大家一块儿包饺子吃。”

“还行吧。”沈问津一五一十地说,“在努力。”

“挺久了……有七八年了吧,从我高中时就开始了。”

“咋了?担心他?”月优cp雷达狂响,笑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组合照例以抽签方式进行分配。沈问津默念着“和谁都行别和齐客,这人好像有点克自己”,反手一抽,嘿,蓝色。

沈问津于是问她:“齐客呢?”

虽然自己编纂的《齐客使用手册》里写明了这人闹别扭时自己不用管,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日子还算愉悦的朝夕相处让沈问津觉得俩人称得上兄弟,袖手旁观时良心总有点过不太去,他于是下定决心,不挖出原因哄好这人誓不罢休。

男人静静站在那儿,一只手插着兜,垂着头,视线的落点很低。

洗手间离场地挺近,在不远处山坡旁边,被树丛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那边的具体情况。

“别转了。”他道。

沈问津很熟悉这个表情。不论是高中那次莫名其妙的“双皮奶事件”,还是曾经在餐厅吃到一半扭头就走,他的眉眼都这么耷拉着的。

“没啥。”沈问津有点懵,“为啥这么问?”

“没。”沈问津摇摇头。却还是说:“我去看看。”

他权衡片刻,最终决定在《齐客使用手册》上再添一笔——

“嗐。”沈问津倒看得开,“无所谓,莱哥撞花坛也不容易,我们迟早赢回来。”

沈问津叹了口气,从哑巴的左边绕到了右边,又从右边绕到左边,来回绕了几圈,绕得他自己都有些晕了,齐客终于有了动静。

月优的表情好像有点怪,处于一种想笑又憋着的兴奋状态。沈问津没管,抱着胳膊在她身旁立住了,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

公共厕所挺大一间,急急忙忙闪到门口的沈问津撑着腰喘了口气,正想抬脚往里迈,抬到一半又顿住了。

月优为翠蔓儿接了“妹妹进厨房包饺子”,翠蔓儿为月优接了“妈妈来帮妹妹包饺子”。小新为向之接了“外公弯腰勾背地扫着地”,向之为小新接了“爸爸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被大家吐槽“爸爸真够懒的,也不知道帮着老人一点”。

“你不想相亲?”

就是不知道这次恢复正常要多久。

沈问津于是听话地停下了,趁热打铁地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还没不开心,你的脸都挂成癞皮狗了。”沈问津笑道,“就因为我扣分比你少?你啥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接下来是嘉宾进行故事接龙环节,接龙时要给对手所扮演的角色设定剧情。

“别自己跟自己较劲了。”

他垂眸看了眼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嚯,这话说的,难道你想相?”沈问津道,“反正我肯定得想个法子推掉。”

“不是老板,你咋真在这儿啊。”沈问津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干啥呢杵这儿?”

沈问津:……

沈问津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望,只看见了一片孤零零躺着的,焦黄的落叶。

……自己这一进,是在门口喊一声“老板你在哪儿”,还是一个个隔间推进去找人?

节目组设定的故事背景是一家八口团团圆圆一块儿过大年,开头已经拟好了——

现在的齐客可能是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成熟了,比当年好哄了不少。

“我看齐哥好像……状态不咋好。”月优往厕所方向瞄了一眼,说,“从车上下来就冷冰冰的,问他啥他也不讲,站了会儿就说要去洗手间。这都去多久了,也没回来。”

在和他自己较劲。

不是生气,而是别扭。

月优说罢,还欲逮着人唠会儿,却见青年冲那边的松树眯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月优笑着笑着忽又想起了什么来,“诶”了一声,问:“你和齐哥刚才在车上发生啥事儿了?”

向之和费列莱开车走两个极端,一个孙悟空驾筋斗云,一个老奶奶驾摇摇车,令一旁的沈问津和月优看得直乐。月优看着车子险些直直往花坛里冲去,转头冲沈问津幸灾乐祸:“你们队这局可要输惨了。”

沈问津觉得自己安慰人的水平很高,因为这句话刚说完,齐客的唇角就被抚平了些,跟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似的,即刻问:

“优姐做博主多久了?”沈问津问。

“上厕所去了。”月优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问津收拾收拾准备进行游戏,目光和齐客撞上时,双手合十拜了拜,试图祈求对方别太整人。

沈问津扭头问导演:“你这是不是剧本?我不信没剧本。”

“你加油。”月优笑道。

俩人肩并着肩从树丛后边晃出来,沈问津眨了眨眼,对那人恢复正常的速度犹有些惊讶。

沈问津很头疼。

齐客的眉毛挑了下。

“所以老板,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凡事都有解决方法嘛。”沈问津说,“你说出来大家帮你集思广益一下也好,你自己慢慢寻找解决方法也好,但不管咋说,办法总比困难多。”

一抬头,齐客不见了,倒是月优还规规矩矩站在原位。

这四个字撂得突然,还没等月优反应过来,青年就大步带风地往那边走去了,身子不消片刻掩进了树丛,没了踪影。

大概是怕在镜头前拉脸,会给观众带去什么不太好的观感,干脆跑到这儿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平复情绪。

“那确实挺久。”沈问津点头感慨。

“别说你,就连我都差点以为是剧本了。”导演举着喇叭乐呵呵,拍着手说,“你俩实在太有缘分,老天爷追着给你们喂节目效果。”

两种做法都像是有病。

齐客“嗯”了一声。

上下来,想找那人打趣打趣车的事。

齐客垂着眼,骨节分明道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裤管,也不知在想什么,但肉眼可见地,心情好了许多。

说起来……齐客也未必在里边。

齐客一声不吭地抬起头,抿着唇,唇角微微向下撇去。

今天的第二个游戏是角色扮演。仍旧是两人一组,分别进行故事接龙,每个人要演绎对方在故事接龙里给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设定的剧情。

再一看他们老板:蓝色。

沈问津:……谢谢,节目效果有点太大,肚子撑不下。

然而到了费列莱与木子这儿,画风一变。

费列莱张口就来:“外婆去浴室洗澡摔了一跤,觉得自己年老了疏于锻炼,于是爬起来做了一百零八个高抬腿。”

扮演外婆,突然多了一百零八个高抬腿任务的木子:“???你听听你这合理吗?”

“怎么不合理?我觉得挺有逻辑的。”费列莱瞥他一眼,笑道,“我怎么接,你怎么做咯。”

木子咬着牙,不甘示弱,于是为费列莱接了“哥哥看着外婆做高抬腿,觉得锻炼很有意思,趴下来做了三十个俯卧撑”,俩人的氛围剑拔弩张。

沈问津正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热闹,忽觉肩上被谁轻轻拍了拍。他偏过头去,只闻一阵木质香飘过来,而后他们老板在他耳边说:“运动氛围还挺浓,你也跟一个?”

声音压得低低的,在喧嚣的环境里多了一份旁人插不进的亲密感,激得沈问津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耳旁响起了一个冷淡而熟悉的声音。

“奶奶积极响应全民健身,也加入了锻炼大队,跳了六十六个波比跳。”

扮演奶奶的沈问津:???

齐客是不是想死???

第42章 高兴

话都说到这份上,看来毫无兄弟情分可言了。

“你这么搞是吧……”沈问津点点头说“行”:“爷爷觉得锻炼氛围甚是浓厚,不满足于在屋内运动,于是绕着房子跑了十圈,越跑越兴奋,最终在二十分钟内跑完全程。”

齐客:……

房子有三栋,一圈少说六七百米。二十分钟六七公里,这是想累死谁?

于是演绎故事的场景变得异常滑稽——

厨房内一片祥和,翠蔓儿与月优亲亲热热地包饺子;客厅里就有点混乱了,有人扫地有人高抬腿有人俯卧撑。

有人做波比跳。

波比跳挺累的,要先蹲趴下去做一个俯卧撑,再收腿站起来双手高举往上跳。

沈问津做了十多个,汗已经有些涔下来了。

近年来疏于锻炼,俯卧撑能撑几十个全在于他体重基数小。演员出身的他把自己的弱势掩藏得很好,看起来轻盈自如,举重若轻,速度虽不快,但极富观赏性。

五分钟后,室内所有人都完成了演绎任务,笑吟吟地在一旁看他做波比跳。

沈问津到后期有些后继无力,于是每做一个波比跳就在心里骂一次他们老板。  一迈出房子,刚巧撞上齐客从门前跑过。

导演一声令下,八方各显神通,其中最令人期待的是费列莱的侧手翻、齐客的高数以及沈问津的古诗。

费列莱在旁边快笑死了:“你俩就互相折磨吧。”

这儿宿舍的热水器没那么智能,得提前烧。齐客昨晚突然说要洗澡的时候,热水器还没开。而他一进浴室就马不停蹄地开了花洒,洗的只能是冷水。

这一句话对于齐客来说实在很长,甚至还夹了句歇后语,显得有些过于生动了,听得沈问津一愣。他眨了眨眼,随即反驳说:

还没等自己想出什么所以然,齐客便跑完了十圈,缓缓刹了车,朝门口处挤成一堆的人群走来。

“比不了比不了。”费列莱一手撑着腰,喘着粗气说,“人家舞蹈博主,专业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旁边站着一个搅局的。

沈问津这边就有点焦头烂额了。

上一回合齐客先接龙,这一回合便轮到了沈问津先手。他原想整个大活,却又怕齐客在自己之后整个更大的,于是退而求其次,沉思了会儿,说:

“凉拌。”齐客道,“猫哭耗子。”

沈问津:……

老板的心理真难揣摩。

“什么?”沈问津没听懂。

“十九分钟。”导演在旁边蹦得比夏天草丛里的蛐蛐儿还欢,“没见过跑这么快的。”

他很快又想,兄弟间勾肩搭背的其实很正常,自己这么硬挺挺地直回来,就好像因为什么心虚了似的。

他这么想着,心情好了不少,做完最后一个波比跳,站起来拍掉手掌上的灰,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顺手擦了两把。

沈问津高中挺喜欢古诗词,背过许多,对古诗词的敏感度还在,努把力兴许还有希望——在身边没有干扰的情况下。

有“妹妹包饺子包高兴了,翻起了侧手翻”;有“外婆做完高抬腿还不过瘾,背着爸爸绕场一周”;有“爸爸看电视看到国足生气了,打电话找人一通乱骂”。

说出了汗想洗一洗,等水热了再洗不是更舒服么?

沈问津听着俩相声演员说学逗唱,这段相声却没怎么过脑子,只听见了“齐客早晨运动”六个字。

齐客的眼在青年脸上扫了一圈,而后收回视线,脸冲着前方,轻轻说:“不会。”

可能是因为第一回合就放了大招,接下来大家的接龙开始在离谱的道路上狂奔而一去不复返。

领奖的时候两队面对面站着,沈问津盯着盒子里的手表看,余光落到了齐客身上。

今早起来时,沈问津才后知后觉“老板洗冷水澡”这回事,见那人生龙活虎便也没细究。这会儿他倒是有些纳闷——

……怪不得身强体壮的,洗冷水澡也不会感冒。

做道高数题能乐成这样?沈问津想。

“津哥牛逼。”做完一百零八个高抬腿的木子气还没顺下来,在旁边拍着手叫道。

“高数不会做好歹还可以查,查不到再不济现学一下。十分钟背《燕歌行》,背不下来就是背不下来,你说咱俩谁过分点?”

齐客看上去挺轻松,还伸出手给他比了个“六”。

费列莱不负众望,把侧手翻翻成了猴子转圈,与饰演妹妹的翠蔓儿的行业标杆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松下客员工还委屈你了呗。”木子笑道。

“这么快?”费列莱瞠目结舌。

最终进行积分结算,齐客他们队两天共计二十三点五分,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沈问津他们队的二十四分。

“正常。”向之接话说,“齐哥每天早晨都运动呢,你忘了?”

“爷爷跑了十圈,跑累了,觉得不能光锻炼身体,还得锻炼锻炼脑子,于是做起了高数。”

他于是重新心安理得地搭上了齐客的肩,往那边侧了一点脑袋,说:“高数你还会做么?”

“我靠你别随便给我扣帽子。”费列莱拍了他一把,也笑了,“我怕被骂的。”

离既定的二十分钟还有一段时间,齐客不回来没法开展下一回合,于是大家伙儿干脆离家出走,跑到大厅外头看看是什么情况。

在场所有人登时都笑翻了,沈问津笑着笑着就往旁边偏去,不小心靠到齐客身上,一个激灵又偏了回来。

齐客大晚上的,洗冷水澡干嘛。

他低眉喘了口气,而后抬起头说:“还好,不算快。”

齐客瞥他一眼。

不知道齐客跑到哪儿了,他没头没尾地想。

导演很不给面子:“这又不是考试,你监什么考?”

“木哥也不赖。”沈问津拎起桌上摆着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猛灌了三四口。

齐客的头也偏过来,沈问津这才发现这人的眼里湾着笑,周身的冷意登时消融去了许多。

“那倒是。”费列莱点点头,叹了口气,“我要是有老板那毅力,我老早咸鱼翻身也成老板了。”

齐客抱着胳膊说:“我监考。”

举报成功,齐客被迫离场,沈问津在剩余的三四分钟里集中火力,终于赶在倒计时结束前把古诗完完整整顺下来了一遍。虽背得磕磕绊绊,但也算是勉强完成了任务。

节目组说是给获胜的队伍颁奖并赠礼,但实际还是一碗水端了平,八个人每人获得了一只手表,根据个人的喜好定制的,看得出挺用心。

好在老板也在和他一起受罪,况且那人还有个时间限制,细究起来比自己还要累上一些。

“老板您这是不是有点谦虚?”费列莱笑道。

怪不得呢。沈问津心想。

“你给我出了道难题,又假惺惺地问我咋办,不是假慈悲么?”

齐客:……

沈问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拐了个弯,落在抱着胳膊站着的青年身上。沈问津盯着自己看,只是眸光有些失焦,不知在想什么。

齐客抄完了答案,不知是不是闲得慌,背着手在他身边不急不徐地游荡,且平均每半分钟瞄一次手机报一次时,问就是“提醒你注意剩余时间,别超了”。

月优接道:“大年夜侧手翻,做高数,背古诗,偌大一个家找不出一个正常人。”

被打断了八遍后,沈问津忍无可忍,举手示意导演:“我举报,他恶意干扰表演现场。”

他一向是蒙头睡到老板拎着早餐进门,公司里也没人聊起过这事,所以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老板早上是去锻炼去了。

有“哥哥想找妹妹聊天,看见妹妹在翻侧手翻,于是也翻了起来”,惹得费列莱惊叫“我不会侧手翻啊我靠”,大家随即一阵哄笑,翠蔓儿的美声笑法笑飞了沈问津的天灵盖。

齐客则领到了节目组临时找来的高数题,是一道题干密密麻麻的微积分。他看了一眼,放弃了,果断选择拍照搜题,很快搜到了正确答案,把它完完整整抄到了纸上。

木子凉凉地说了句:“要翻侧手翻的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那你咋办?”沈问津又笑了。

齐客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随手抹了把汗。额角没来得及擦掉的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滑,在喉结旁顿了下,没入衣领。

齐客紧随其后:“奶奶做完波比跳也累了,也决定锻炼锻炼脑子,于是在十分钟内背完了《燕歌行》。”

“老板,几圈了?”费列莱扯着嗓子问。

桂香乘着风淌过来,里头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木质香气。沈问津晃了下神,没头没脑地想,老板似乎自卫生间出来后便挺活跃。

不管是运用歇后语给话语添色,还是在自己背古诗时绕着自己转圈。

应该是高兴吧。

他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老板高兴的缘由,于是把一切归结为玄学,并在《齐客使用手册》上再加了一条——

老板时而抽风,不用害怕,他那是高兴,最终会自己冷静下来的-

已经和老板放话周五得把视频剪出来,沈问津半刻也不敢拖延,回家后便钻进了房间,加班加点地干起了活。

待粗粗剪完一半时,他终于丢下鼠标,伸着懒腰放松了会儿。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夜深人静,连鹰鹃也不吊嗓子了。他眯着眼,正做好了通宵的打算,忽听门板兹拉拉一阵响。

已经被这声打扰过两回的沈问津:……

咋的,有啥事儿不能微信上说?非得在深更半夜闹出这吓死人的动静?

沈问津觉得白天在《齐客使用手册》上补的那条有误——

老板时而抽风,但至于最终能不能自己冷静下来……

得看命。

第43章 陪伴

沈问津当机立断上门讨债。

他从椅子上起身,正准备气势汹汹地谴责对面“有话不在微信上讲,非要舍近求远半夜扰人”的行为,却不想一拉开门,恰巧对上老板偏过来的目光。

男人站在过道中间,深蓝的睡衣袖口没过了手腕。他的眸色很深,眼底的暗色被顶光映得褪了一点,露在外面的皮肤泛着冷调的白。

可能是因着外边太过安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放轻声音;也可能是因着那人的气质太冷,合着秋夜的凉意,把沈问津的“汹汹”当即浇灭了不少。

“你来干什么。”沈问津有些硬邦邦地问。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气势,于是把倚在门框上的腰板挺直了一点。

小小轻轻“喵”了一嗓子,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也知道夜深人静不能大叫扰民,那一声就很细很甜,甜得俩人俱愣了愣。

齐客很快回过神,向前走了一小步,说:“吃不吃……”

沈问津:……

沈问津心说我就知道。

“不吃。”他没等人说完,直接拽着门把手道,“我赶工呢,没工夫。”

齐客挑了下眉,仍旧岿然不动地站在房间门口。

沈问津心心念念没剪完的视频,耗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他很轻地眨了下眼,  他其实自己清楚,与其说是洁癖,倒更像是一种心理问题。

可能是因为……齐客看起来比较爱干净?他想。

沈问津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看着窗帘缝里透进的一线灯火上。他刚想说“算了”,但才把椅子转回去,握起鼠标准备继续干活,忽听着了一句低低的反问:

一声不出,跟没气了似的。

“为什么要陪我通宵?”沈问津把话说明白了。

“一半吧。”沈问津说。

重新懒洋洋倚上了门框,问:“还有事吗?”

沈问津卡了一下壳,倏然发现有点说不清。

在那边时只睡一晚,心知卫生条件肯定不如家里,遂有些自暴自弃,坐便坐了,没什么心理负担;然而这会儿却是在自己家,是他对于卫生很敏感且个人界限感很强的地方,就连小小在地板上晃过一圈,他待会儿都得拿洗地机打扫一遍。

“怎么,准备陪我通宵?”沈问津笑着开了个玩笑。

齐客音质一如既往的冷,声调很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起伏,不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以为他心情不好。

沈问津心无旁骛地工作了一阵,直到半小时后,才想到身边还坐了一个人。

老板“噢”了一声,仍旧杵在原位,半天没动静。

“嗯。”齐客道,“我也是。”

“看你。”齐客说,“你什么时候睡,我什么时候回去。”

其实上高中时,他的洁癖还没那么严重。

他起夜,看到老板还没睡,便好心进去提醒那人休息。

这要是换成常洛或者周景汀,早被他打出去了。

“没事。”沈问津撒开鼠标,躺上椅背,“就是你啥也不干,光看我剪视频,不无聊么?”

他这么腹恻着,犹豫了会儿,还是侧开身子,让齐客进去了。

他能猜到他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沉默,但他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吭声。

沈问津挑了下眉,心道为你破例了你还不领情,看着齐客把椅子放好,坐下来一心一意剪起了视频。

常洛不止一次和他说,想象不到他以后谈恋爱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压根不让对方上床,毕竟女生的头发长,一掉就是满枕头。

“我看着你工作。”他说,“坐床沿看不清。”

他并不打算纠正,没想到在齐客这儿破了例。

没啥大事儿,就是看你这么晚没睡,过来看看,劝你早点睡觉。

齐客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自顾自说开了:“我今晚估计得熬到挺晚,你看我才粗剪了三分之二呢,剪完还得精剪。你先回去呗,你明天不是还得早起锻炼么?”

小小在外头绕着圈,趁着沈问津不注意,溜进房间里去了。沈问津下意识俯下身去捞,没捞着,于是直起身子对齐客说:“管管你的猫。”

齐客这么做……是图什么呢。

他打着哈哈说,对象肯定不一样,对象于自己而言,连放的屁都是干净的。

齐客的头微微偏了一下。

沈问津愣了会儿,明白过来,老板这是个省略用法,整句话是——

他并不指望着能得到什么答复,毕竟以往每次问为什么,那人都不会回答。

他这么想着,回过头看,恰巧撞上了那人也偏过来的视线。

“啥意思?”沈问津问,“别装哑巴呗老板。”

大概是齐客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洗澡洗衣服很积极,每天都要打扫卫生,房间里永远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他自诩了解齐客,其实不过是因为相处时间久了,能结合以往的经验,猜到他下一步的所作所为。

“没。”齐客终于开口了,“你早点睡。”

齐客没反应,他于是又开玩笑似的补充了句:“毕竟万一你猝死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

……老板真有闲情逸致,大半夜跑来看员工加班,一看就看那么久。

许是周遭陷入沉寂,这声便显得有些突然,激得沈问津心头一跳。他很快又平复下来,对应上了之前的一个夜晚——

租房后,大约是越来越习惯独居生活,越来越享受个人空间,于是他的洁癖愈发严重,渐渐发展到了不许人坐他床的地步。

视频镜头不算多,也就是一个固定机位外加一个移动的手持机位,素材都是成段的,不零碎,剪起来还挺方便。

室内很安静,一时只能听见鼠标和键盘的敲击声,以及小小巡游时偶尔发出的声响。

就连周景汀在他家留宿,换了睡衣后也得老老实实坐板凳。

他垂眸想了良久,松开鼠标,躺上了椅背,最终还是说:“作为员工,关心一下老板,挺正常的。”

但是他好像从来没能理解他这些所作所为的动机。

“我……”

……老板视察工作就视察工作吧,非得是半夜么?

他抿了下唇,跟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要不然你坐我床沿吧。”

——就好比那些突如其来的沉默。

和他做室友挺省心的。沈问津想。

沈问津有一瞬间感到了一种茫然。

“我剪视频呢。”他很快又接着说,“剪完就睡。”

话出口,他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好像自己对于“齐客坐自己房间的床”这件事并没有过激的排斥心理。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催我睡觉呢?”

那个夜晚的他有点疯,绕在老板身边碎碎念了好久;老板可能也有点疯,问他要不要一起睡,把他吓跑了。

沈问津放完话,齐客却没依言在床沿坐下,蹙着眉撂下一句“等我会儿”,半天后从对面拖了一张椅子过来。

“怎么?”齐客问。

“为什么呢。”沈问津转了一点身,问。

可能是从那次差点被潜规则的经历开始的吧,他渐渐给自己划起了一圈地盘,地盘外外人随意,地盘内一点也碰不得。

“还有多少?”齐客往前走了一步,一副想进房间的样子。

沈问津缩进袖子里的手轻轻捻了一下。

小小皇帝巡游似的翘着尾巴在屋内绕圈,沈问津看了会儿室内陈设,实在没多余的地方能给老板坐。

他说得随意,却没想到得到了一声挺认真的答复。

那会子大家并没有那么多讲究,放学后从教室回来,都是坐在下铺的床沿休息。沈问津不乐意别人穿着外衣坐他床,但换了睡衣就没事儿,大家挤在一块儿侃大山,倒是挺恣意快活。

虽然在综艺场地的宿舍里,他也让人坐床沿,但性质其实不太一样。

像是没沾上任何喧嚣与俗念,和他身上雪松味的木质香一样冷。

齐客抿着唇,不吭声,既而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又摇了下。

黑夜里总会胆大妄为、刨根问底一些。

“什么?”

“作为老板,关心一下员工,以防猝死。”

“那不一样。”沈问津说。

“嗯?”齐客偏头看他。

“你比较重要,整个松下客都指着你活呢。”沈问津握着扶手转了个圈,“我就不同了,是个才进来的小角色,死了埋了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他本意是想逗老板开心一下,别总拉着个脸。没想到说完这话,齐客的眉眼即刻沉下来,脸看上去比先时更瘫了。

他于是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

先给老板戴高帽,再把事实用玩笑的方式讲出来。

没问题啊。

反思不出结果,沈问津决定不伺候了。他把椅子转了回去,面朝电脑,正准备加大马力赶工,忽听身后传来了闷而沉的一句言语。

“你……很重要。”齐客说。

沈问津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过头抬眉瞪向老板,却见眼前的薄唇开合,从里头再次滚出了那四个字。

“你很重要。”齐客又说了一遍。

第44章 火气

马路上的车疾驰而过,泛起一阵远远的、沉闷的呼啸。

沈问津的眼被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光晃了一下,慢半拍地眨了眨。

齐客偏开了头,没再看他,屋内就这么陷入沉寂。

一时谁也没开口。

沈问津在椅子上枯坐了会儿,握着扶手转了个身。他可能是想工作吧,但握上鼠标后,手又不知道往哪里移,于是看着那小白点在屏幕里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是么?”他听见自己问。

齐客没应声。

他被这沉闷而莫名胶粘的气氛煎得有些受不了,张着嘴想说点什么,措了半天词,才发现脑子很乱,连句完整的句子都顺不下来。

齐客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想。

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地对他说:“你很重要。”

他忽然就想到了七年前的那堂心理课。

高三时,学校每个月会给他们安排一场心理课,用周景汀的话说就是“怕压力太大,班里少掉一个人或者多出一个人来”。

其中有一堂心理课,老师讲的是——学会赞美别人。

饱受应试教育摧残的中国学生有个特点,总是不把除学习以外的事当回事。所以心理老师在上边讲案例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同学在下边偷偷写作业,剩下  沈问津:……表达什么???

但老板最终什么也没说,向后靠回了椅背。

他决定赶客。

齐客保持沉默。

这样也好。沈问津想。

老师大概是司空见惯,也理解同学们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三瓣用的心理,并不十分苛责这不怎么尊重讲课人的行为,只是在课堂的最后十分钟里布置了一个小游戏,要求同学们放下作业本,权当换换脑子,和她一齐参与一下。

“谢了。”心内百感交集,他这俩字说得别别扭扭。

听完要求的沈问津:……

同桌,你简直和我一样帅。

齐客是必不可能开口的,破局的关键在于自己。

沈问津刹那间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道该来的迟早会来,果然看见老师微微弯了一下腰,而后很和蔼地问:

齐客的坐姿很端正,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他的手指微微蜷了下,而后说:“应该……没什么不同。”

老师欣慰地点点头:“同桌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欣赏互相夸赞。老师希望你们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毕业之后也能常联系常来往,不忘初心,是天大的好事。”

他或许就能知道老板装哑巴的原因,给《齐客使用手册》再添点东西上去。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现在退学是不是有点不划算,忽听耳畔响起一个异常耳熟的、淡漠而低沉的声音:

头顶的中性光很柔和,那人眼睫垂下的影子很浅。沈问津随便点了两下机械鼠标,听着它清脆地响了几声,而后合着这个声音开口了。

尴尬是一种能被分担的情绪,见有人陪自己一块儿罚坐,沈问津登时觉得身上背负着的东西轻了不少。

老师的语调很亲和有力,就是过于有力了,让在场俩人——至少沈问津是这么觉得的——两眼一黑。

为了把自己的别扭藏得好一点,他故作轻松地拍拍齐客的肩,继续说:“要不是你开了个头,我还真不知道该咋办。”

沈问津:……这不是好事,是鬼故事。

沈问津忽就又想到,其实齐客的那句话起了个好头,成功把张口闭口“同桌关系”的老师请走了。

话闸就这么被拉开了,七嘴八舌的“同桌你怎么吃都不会胖”“同桌你很善良,我看到你昨天喂流浪猫”此起彼伏,海浪似的一阵阵往最后一排涌。

窗外阳光挺好,斜斜地透过玻璃射过来,被窗帘挡去了一半,给齐客松松握着笔的手拖出了长而淡的影子。

沈问津听见老板说:“嗯。”

“你还记得,七年前,你也说过这句话么?”他轻轻问。

再让人待下去,自己怕是要被老板别扭的劲儿勾出什么毛病来。

沈问津把手掌从齐客肩头拿下来,便看见,齐客从眼尾丢给自己一个眼神,重新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样子。

而沈问津和齐客——

游戏是——夸赞一下自己的同桌。

老师并不满足于站在讲台听大家胡说八道,于是蹬着高跟鞋开始在教室内巡视。大概所有老师都有一种“迅速锁定最不情愿回答问题的学生”的能力,只见她满面笑容地绕场一周,最后在沈问津和齐客身边站定。

老师的目光充满了殷切的期盼,沈问津有点不忍心看。他低下头,余光往齐客脸上瞥去,看见那人也垂着脑袋,一副“老师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的架势。

那……这时呢?

眼睫下的影子闪了闪。

直到老师蹬着高跟鞋走开了,他才从喧嚣吵嚷的人声里回过神,想起了自己零零碎碎拼凑出的十个字——

他的语气不算好,音调里惯常淹着的笑此刻已经没了踪影。

那是他第一回听到“你很重要”四个字,出自同一个人之口。

见老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了自己,问了声“同学,你呢”,沈问津从尸体变成了活死人,终于还是浑浑噩噩地开了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心理老师挂着“没关系,看看咱们谁耗得过谁”的微笑,愣是在俩人位置旁边杵了两三分钟,长篇大论地从“我们要勇敢地去爱别人”讲到了“同桌关系会影响人的一生”,听得沈问津很想跳楼。

“你还记得啊。”沈问津轻轻笑了一声,“那你现在说这句话,心境和当时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你当时是为了应付老师,现在又没老师给你应付,怎么‘没什么不同’了呢?”

而后攥着门把手说:“请吧老板,别妨碍我工作。”

但是他俩不说,老师就不走。

余光里,齐客抿着唇,抬手把作业本翻到了下一页,仍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这人平常看起来一声不吭,不成想关键的时候还挺利索。

小小悄悄顺着门缝溜出去了,屋内只剩了他们俩。沈问津放完话,蓦地站起身,一径走到门旁,把门开得更大了点。

“你俩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好意思吗?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要勇于表达爱。”

四周寂静,黑夜成了最好的保护色。沈问津看着那人的身子往前倾了一点点,几乎以为那人一直闷沉沉套着的壳子就要被划开一道口子,从里边倾泻点什么东西出来。

“你不愿意说的话,就请自便吧。”沈问津攥着鼠标说,“我还得干活,你待在这儿只会妨碍我。”

当时的齐客应该是为了应付老师。

“嗯?”

正常的话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话题于是逐渐变得离谱起来。沈问津从中抓出了好多句“同桌你上完厕所会洗手,太棒了”“同桌你下雨天会撑伞,饿了不会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太聪明了”,看得出大家精神状态堪忧。

沈问津:……??!

那人一贯如此。但许是暗色下的所有情绪都会张牙舞爪、肆无忌惮一些,沈问津便有些收不住火。

老师满意了,沈问津吓死了。

沈问津等了会儿也没听到齐客的下一句话,有点不甘心,于是追着问了句:

在沉默。

……这么傻的话,自己怎么就说出了口?要是被周景汀知道了,自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沈问津忽地有点气,气那人没头没尾地丢了一句话出来,动机不明,又不肯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非要自己烧心挠肝地去猜。

夸同桌?夸他那除了帅一无是处的哑巴同桌?

沈问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开始计算半夜暗杀齐客的可能性。

但是要让他夸那哑巴……可能还是退学来得容易一点。

“同桌,你很重要。”

班里一开始很沉寂,直到周景汀耍宝似的喊了一声“啊,我帅气逼人的同桌,你真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经常借我作业抄”,大家愣了愣,登时哄堂大笑。

的百分之二十在明目张胆地写作业。

这话刚放出去,他就有点后悔了。

齐客的性格一直如此,八百年没变过。高中时比这过分得多的景况也有过,但他从没冲他发过脾气。

说到底,那人乐不乐意开口是他的事,没有个逼着人说话的道理。

那时候都能克制住自己,为什么这会儿反倒不行了呢?

沈问津哑了声,盯着床脚看了会儿,没想通。

他松开门把手,往前走了一小步,张张嘴,想说“抱歉没克制住情绪”,却见椅子上那人倏地抬起头,垂在大腿上的手不自觉捏了下指关节,沉声道:

“对不起。”

柔和的顶光下,一切物体的影子都浅淡而温柔。沈问津在闹钟极轻的整点报时中一滞,听着齐客继续说:

“我刚才没管住嘴,说了些让你感到困扰的话。假如可以的话,你把今晚我讲的都忘了吧。”

“我来是想劝你早点睡。视频不用急,明天下午把粗稿给我就好,精剪部分我来。你第一次独立剪辑,没经验,我还得修改一通,不如直接交给我,你先学着点。”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再做,时间也完全够用。”

“那我就先回去了。晚安。”

第45章 露丝

齐客从椅子上站起身,攥着手腕转了转,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这段话对于齐客来说实在很长,他说着说着就换了好几口气。每说完一句,都得噤声片刻,像是在笨拙地拼凑一些对他来说很难讲出口的只言片语。

沈问津倚在门边,手已经松开了门把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着。他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微微敛去了一点眸光,像是在很认真地听,又像是在纯粹地发呆。

齐客这会儿的情绪怎么这么稳定呢?他想。

之前明明时不时闹个别扭的,虽然最后又都会莫名自觉地平复下来。

他安安静静地听到了最后两个字,期间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于是每当来到话与话的间隙时,房间里就会显得过于沉寂了,会令沈问津走一小会儿的神,然后思绪又被齐客的下一句话拉回来。

“晚安”两个字落下去后,一直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动。

齐客垂着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一些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答复。

沈问津听着齐客讲到一半的时候,想的是:把视频丢给老板剪,增加他的工作量,不太好。

可是当他的眸光从老板的脸上晃过去,看见了那人抿着的薄唇,突然又莫名觉得,假如自己拒绝了,老板可能并不会很开心。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之前没收敛住脾气,语气有点冲,到头来却是齐客道了歉。

搞得自己有点……惶惶不安。

奶奶照常吃照常睡,只是话变得少了些,发呆的时间变得长了些。

他想那人可能回房就睡,不会看消息了吧,却还是抱着手机等回复。

他开始删删打打地敲键盘:

院子里圈了块地,看得出是养生禽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了些没吃干净的、快和沙土融为一体的菜叶。

此时人多热闹,奶奶被人群簇拥着,看起来高兴了些,顾不得发呆。她努力用普通话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夹杂着五分的口音,众人没能听懂。

“把你送到房间。”沈问津说,“也送不了更远了。”

齐客从眼尾瞥过来一个眼神,径直出了门。沈问津欲跟上去,步子还没迈开,就见齐客的掌心挂上了门把手,顺手一带,门在自己眼前合上了。

然后他就看着那人昵称下方的“正在输入中”挂了掉,掉了挂,反复三四回,最终发来一个字-

松下客众人这一去,一是想帮衬着干点农活,二是宽慰一下露丝,三则木子恰好有一美食探店视频可以在那附近拍。

“对不起,我之前的语气好像有点冲。这明明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不对,结果却是你给我道歉,怪不好意思的。你以后想说啥就说啥,不想说就不说,不用顾忌什么。”

大家在一块儿时有说有笑,像是刻意往家里添上些喧嚣与吵嚷,好叫人多留意着世间,少去牵挂前尘;但分道扬镳后,齐客他们三人打车回酒店时,话肉眼可见地少了很多。

“瞧你这话说的。”木子冲她眨了下眼,“我们又不是来做客的。平常都说什么‘松下客是一家人’,怎么的,现在就不认了?”

齐客:嗯。

可能老年人早早预料到了生死,也经历过许多段或长或短的告别。他们花上了大半辈子的时间适应身边人的来去匆匆,于是面对至亲的辞世时,就显得没有那么哀恸。

原定的去看露丝计划仍旧照常进行,为期三天两夜,周六去周一回,松下客成员自愿参与。

人一空下来,就会回忆方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并试图从中复盘出什么经验。

露丝的父亲和姑父在田里干活,妈妈和姑姑去市场买东西,屋里只剩了露丝和奶奶。齐客等人便说让露娜留下陪她们,其余三人下地帮衬着些,露丝拗不过他们仨,轻轻嘟囔了句:

“好。”

露丝又补了一句:“再说了,我们这儿的农活其实挺杂的。那些花力气的已经干完了,剩下的是一些精细的收尾工作,需要一定经验,你们应该帮不上什么忙。”

沈问津有些唏嘘,叹了一口气,说:“年老了是真的经不起折腾。露丝爷爷之前身体挺好的,没想到就是这么摔了一觉,过了几天就没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给露丝夸赞得举世无双,奶奶的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能从眉梢眼角隐约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影子。

他们已经提前与露丝沟通好,确定了住宿安排。露娜和露丝睡一间房,剩余的三个大老爷们可以在附近的宾馆凑活两晚。

露丝多请的那一周假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恰巧碰上秋收,再加上爷爷逝世得突然,家里许多事情需要料理,人手不够,于是多留几天。

他躬身坐上床沿,胳膊架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自己的态度好像不太好。

齐客的头蓦地抬了起来,眸底被灯光映得亮了一些,以至于沈问津从中看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味道。

“那你也早点睡。”沈问津重新握上了门把手,把门开得更大了。

猝不及防被关进自己房间的沈问津:……

露娜虽只与露丝共事了一年,关系却好得像一个人,假期时被她带来老家做过客。小姑娘见了物是人非的此情此景,不免有些伤怀,上楼后拉着露丝和奶奶红了眼圈。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沈问津倚在门旁的墙上,盯着桌上摆着的样式奇特的闹钟看,手指无意识地慢慢捻着。

众人帮忙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又承包了今日的晚饭。

“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露丝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她是被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养大的。小不点扎着冲天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同老人很亲。

奶奶在旁边慢吞吞点着头。

沈问津直起上半身,支着腿的手撤开了,把床头的手机捞了起来,迟疑片刻,还是点进了那人的微信。

奶奶的精神好了一些,坐在摇椅里看着他们说话。

他看着齐客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总觉得还有点话没讲明白,但又闹不清是什么念想。他于是把目光从老板身上移到了对面敞着门的卧室里,随口开了个玩笑:“送送你?”

“怎么送?”齐客的手捻了一下袖口。

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津哥你饭桌上那句真够帅的,什么‘露丝现在赚的够养活十个她了,用不着无关人等瞎操心’,听得我很想跟一句。但看她姑姑脸有点绿,毕竟在别人家,还是不能太随心所欲,就没说出口。”

费列莱周末得回家一趟,向之、小新和老度也各自有差事,是故队伍人并不多,只有齐客、沈问津、木子和露娜四人。

露丝帮忙翻译了一下:“奶奶说,看到我有这么多好朋友,能来家里看我和她,她特别特别高兴。但是田里就别去了,你们看起来也没干过什么农活,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伤去了倒不好。”

露丝的老家盖了三层,吊唁的人早在几天前就踏过了门槛,此时并没有什么宾客来往,偌大的楼内就显出了几分人走茶凉的空荡。

你能听见她突然用方言叫了一声什么人,却没听着回应,而后蓦地滞在了从窗户斜斜射进来的阳光底下,像是才意识到那人不在了,从眼眶里舍出几滴干涸的泪。

奶奶关心露丝的工作环境,问的都是些“露丝工作的时候怎么样啊”“有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啊”诸如此类的问题。

至少沈问津是这样。

众人于是放弃了帮忙干农活的打算,陪着奶奶聊起了天。

“就是说呢。还有,露丝他们家里氛围好像也有点怪。”木子说,“我不是背后议论人,就是有点气不过。露丝她那姑姑看起来挺客气,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挤兑露丝和她妈,说她自己儿子如何如何,又说露丝这么大了还不找人嫁了,再老了担心没人要。”

齐客一如既往地不吭声,只是偶尔会点点头,“嗯”一下。

向之作为公司的财务总管,已经提早在网上预订了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双床房。三人下了车,来到酒店前台办理入住。

木子很有打工人的自觉,准备和沈问津挤一屋,把更宽敞的空间让给他们老板。前台登记双床房的信息,他于是向兜里掏起了身份证,却见老板忽然沉默着转向自己,似是有话要讲。

木子虎躯一震,把将出口的“我和津哥一间”咽回去了。他看着齐客微微蹙眉,问:

“听小新说……你好像晚上有点打呼噜?”

木子瞪圆了眸子,下意识想说“我可没有,那龟孙污蔑我”,但对上老板轻轻眨了眨的眼,他莫名顿了下,这句话在舌尖翻腾了一圈,变成了:“可能是吧。”

木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住进了大床房,刷牙的时候还是有点懵。他皱眉思索一阵,戳开小新的聊天框,叼着牙刷戳键盘。

木子:你跟齐哥讲我晚上打呼噜?

小新秒回:我好冤。我明天就去哭长城。

木子咬了一下舌头,差点把满嘴的泡沫咽进肚子。

既然小新没讲……那就是老板撒谎。

可是老板为啥撒谎?

第46章 宾馆

宾馆矗立在城乡交界处,旁边是一块很宽的田。刚经历了一番秋收,此刻露着斑驳的地皮,空旷得能作飞机场。

沈问津打开了窗户,俯身向外看了一会儿。

这儿的夜晚星火不亮,孤零零的路灯立在小道上思考人生。偶尔有车驶过,开的远光,直愣愣冲过玻璃的时候,会照得楼上的人眯起眼。

屋里有那么一瞬亮如白昼,又很快地昏暗下去。

那一瞬间来去得过于匆忙,会令人神思一颤,就好像所有人和事物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灯照得无所遁形,包括心底那点连自己也没猜透的念想。

沈问津转过身的时候,齐客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声不吭地站在桌前摆弄手机。

他看起来有点无聊,手指翻飞,在各个app之间飞速切着。

不在工作,也不在娱乐,像是……仅仅为了找点事干。

沈问津注视了一阵,背后又有车开来,大灯打到了窗玻璃上。

他看着齐客的身子被暖光裹进去,忽然开口说:“你今天洗澡吗?”

声音很轻,随口一问。

其实这是句废话。

如今虽已到仲秋,天气凉了些,但今儿急匆匆赶路,又帮着露丝收拾了家,  “什么?”沈问津没听明白。

然后不待齐客回答,就自作主张地替他安排了——

齐客敛了眉眼,继续敲起了键盘。沈问津正准备继续刷手机,忽听老板问:“你一个人去?”

沈问津于是挑了最外边的那张床坐了上了,头发已经被擦得半干,他便没有再管,收拾完东西,躬身刷起了微博。

“你先洗?”沈问津问。

“你嘲笑我?”沈问津瞪大了眼,气势汹汹,汹到一半却又“嗝”了一下。

宾馆设施不那么新,卫生间有点老旧,但好在喷头水流挺大,热水不断,洗起来很舒服。

他这么想着,揣度着老板的意思,又问了一声:“你要去吗?”

齐客没抬头,只是敲着键盘的手停下了,沉默几息,果然说:“看你。”

说来奇怪,齐客似乎每回都能从一堆自己接受无良的食物里拣出点能吃的来。

沈问津想说谢谢又想笑,一时不知先做哪样,结果谢到一半就笑起来了,尾音拐了好几道弯,和窗外的交响乐混杂在了一起,成为了第四声部。

沈问津“嗯”了一声。

“上午去,下午回来,然后和你们一块儿去探店,不会耽误拍摄。”

身上或多或少出了一点薄汗。

齐客:……

浴室水汽蒸腾,沈问津抓着一侧的肩,活动了两下胳膊,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安排。

“试毒”俩字是不是有点过于形象了?

齐客想说“没有”,但“没”自刚出口就破了功,干脆自暴自弃地放开了声。撑着沙发的手皮肤很薄,显出了些青筋。

他把腿从床下收上来,盘腿坐着,片刻后听见他那满意的老板说“好”,又说:“帮你试毒。”

“……”

“老板。”他开口,“我明天去露丝说的白峰山逛逛。”

露丝说三公里外有座山,是个3A级景区,山上风景挺好,枫叶红了一半。沈问津好久没爬山,兴致被露丝说得勾起来了,就想着明天去看看。

头一次来,对周边的店铺不熟,自己不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午饭,可能会饿肚子。把齐客带在身边,他可以帮自己挑些自己爱吃的。

沈问津这么想着,撑上了窗台,果然听见齐客沉沉应了一声:“嗯。”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去,垂头找一次性拖鞋穿。头发半湿不干,往下漏了一点水,在衣服上洇开几道水痕。

乡下的鸟虫比上海城区多一点,时而能听见一阵阵树上树下的蛩音,这会儿似乎叫得更欢了些。

“要不然你也去吧。”他说,“我刚刚上微博搜了下,景色真的挺好的。”

可能是鸟虫合奏的交响乐太过欢快,沈问津有点刷不进去。他的余光又落在角落里静静打着字的人身上,犹豫一阵,决定和老板报备一下行程。

沈问津擦着头发的手一滞。

……人果然不能太乐。

“午饭。”齐客言简意赅。

沙发旁边是并排的两张床。

齐客的眸光从角落飘过来,没应声。沈问津继续说:

齐客挑着眉看他,表情一言难尽,介于“有这么好笑”和“有点想逃”之间,五官略微扭曲,沈问津抬头一看,笑得更厉害了。

然后他看着齐客偏开头,从喉咙里滚出了一声闷哼。

这回沈问津听懂了——

沈问津这一笑却没收住气,一个不留神打起了嗝。

上午去,下午回,傍晚看木子拍探店视频,一天的生活挺充实。

齐客从手机里抬起头,摁灭了屏幕,说:“你先吧。”

沈问津听着一只鸟两条虫合奏交响乐,“啧”了一声,趿着鞋子走到行李处,余光瞥见齐客坐在角落的小沙发上,抱着笔记本打字。

齐客的腿往外支了一点,沈问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这个动作里看出了“老板似乎挺满意自己的回答”这个信号。

更何况齐客有着天天洗澡的习惯。

计划里是一个人去,但多带一个人他其实也不介意。况且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多一个人作伴也挺不错。

虽然觉得老板不会计较这些,但出于礼貌,他还是问了句:“你睡哪儿?”

午饭有了着落挺不错,就是……

他捏了下喉结,笑着把笔记本挪开,兀自站起来,向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床边递给青年。

“喝点水压压。”他说。

沈问津瞥他一眼,伸手接过水瓶,目光顺着那人骨骼明晰的手往上移,和老板微微弯着的眼撞在了一起。

男人的眼底映着床头灯,笑意湾在很浅的地方,浅到能被光照到,一眼就能看清。

老板很高兴。沈问津想。

而自己……可能因为方才痛痛快快笑了一阵,心情也不赖。

心情不赖的沈问津当即设下了七点半的闹钟,并和齐客约定——

明早七点半必起床,谁起不来谁是狗。

然后第二天七点半,齐客站在床边,看着呼呼大睡的沈问津和床头一直唱歌的手机,陷入了对人生的思考——

沈问津吹牛不打草稿不要紧。

要紧的是,自己居然信了。

他有些一言难尽地瞪了会儿变成狗的青年,伸出手去,准备把他手机上设着的闹钟关掉。

第47章 缆车

沈问津在梦里被人追着骂。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睡前心心念念周日中午要发的视频,这一觉就睡得不是很踏实。

梦里黑粉有点多,不止骂他视频质量低,还骂他博流量,骂他曾经不踏踏实实拍戏,甚至把他的微博小号扒了出来,从头到尾一条条数落。

骂到一半,天边传来了一阵流水声,伴着欢悦的莺啼鸟鸣潺潺而来。骂声渐渐被水声掩盖,梦里的自己也逐渐心平气和下来,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那是自己定的闹钟。

这就七点半了啊……

困得很,脑子还是昏的。

他这么想着,睁开眼,准备摁掉闹钟,却看见一片影子轻轻晃过来。而后大概是发现自己醒了,它顿了一小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往旁边落下去。

闹钟停了。

沈问津怔了几秒,蓦地反应过来,那片影子是齐客的手。

窗帘不厚,规规矩矩拉着,挡掉了一小部分光。那只手修长宽大,被暗色压得看不清细节,只能瞥见不甚明晰的轮廓。

昨晚他玩着手机睡着了,手机就被丢在了枕头旁边。齐客的手落下来关闹钟的时候,和他的脸凑得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轻轻蹭了一下。  白峰山很高,山上种了好几片枫林,此刻漫山红叶黄花,夹杂着还没完全褪尽的绿意,颜色很热闹,显出了几分秋天特有的烟尘气来。

他眨了一下眼,抓着被子坐起来,问:“几点了?”

这口吻……不像老板啊。

沈问津一五一十地说:“还有点儿。”

沈问津清朗活泼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不过没愣多久,沈问津就听齐客道:“可能是衣柜里的檀香包。”

算了。他想。

齐客眉心拢了一下,迟疑着把后半句话讲完了:“要是我执意不坐缆车,你就跟着我爬山?”

沈问津一滞,无意识地捻着红叶柄转了一圈,待被西风吹得乍然回神后,才发现自己忘了炫耀了。

“还是不了。”沈问津思索片刻,摇摇头说,“昨晚说好了七点半不起是小狗。”

周日人不少,熙熙攘攘地往台阶上涌。沈问津刚到山脚就犯了懒,抬着脑袋看了眼望不到头的峰顶,磨磨蹭蹭地不想上。

但他没有证据。

沈问津在队伍里等得无聊,抬头看见一片翩跹着落下来的红叶,遂快准狠地出手给它擒住了。

“嗯?”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去坐缆车得走这条路。”

于是当木子浑浑噩噩地于十一点醒来,点开老板的微信框,发了一条“下午啥安排”过去时,很快收到了一条语音条。

他对着那白色的语音条瞪了会儿眼,点了上去。

他和齐客挨得很近,差了一个发顶的身高差就显现了出来。木质香从不知何处往外涌,沈问津松松抓着红叶,倚上了旁边的栏杆,忽然问:

齐客抿了下唇,眼看着就要回答,沈问津抢先一步说:“别扯些有的没的,你高中的时候就没有这味道。”

沈问津捏着红叶等了会儿,没等到下一个字,遂催了催:“我怎么了?”

齐客没应,片刻后问:“还困么?”

因为它真的很有沉淀着的故人旧事的味道,又和轻飘飘的气味挂上了钩,一轻一沉辗转缠绵,就荡出几分旖旎的颜色来。

树头的一片梧桐叶被秋风吹落,飘摇着砸到俩人之间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你平常用的什么香水?”

话里话外都是拉齐客和他一起坐缆车,好像真的没考虑自己一个人坐车,让齐客爬山的可能性。

“是么?”齐客挑了下眉,“可是你本来就没准时起来,已经是小狗了。”

这句话说完,俩人俱是一愣。

“也是。”沈问津点点头,“让他好好睡吧,别吵他了。”

声音很轻,语调迟缓。

“不如多睡会儿。”齐客煞有介事地评价。

“听你方才的意思,你并没有独自坐缆车的打算。”

“我?”齐客微微侧了一点头,说,“不用香水。”

“坐缆车。我请你。”

齐客站在两格台阶上,垂着头回身看过来。可能是问题太多了吧,他一时有些无从回答,于是沉默了几瞬。

双床房与大床房并不在一层,沈问津临走时才想起了木子的存在,问了一嘴:“要不要问一下木哥?”

沈问津觉得齐客可能还是装哑巴更可爱一点。

木子一愣,不明白自己不过一个人睡了一晚,怎么就被大部队抛下了。

“你说的要爬山。”齐客瞥他一眼,“‘爬’这个词从何而来?”

齐客犀利地评价完,迈着长腿连上了两级台阶,吓得沈问津再次一把揪住他,连放四个问句:

大概是怕自己没听懂,这人没装哑巴,又很快地补了一句:“闹钟响了三分钟。”

沈问津咬牙切齿地抓起枕头,振臂一挥,抡了个半圆往那人身上砸,被齐客稳稳当当接住了。

大学的时候,他们宿舍有个舍友,每天定六点半的闹钟嚷着要早起,结果闹钟闹醒了寝室所有人,除了那舍友自己。

“不可能。”沈问津蹙着眉,“那你这香味儿哪儿来的?闻上去还挺像阿玛尼的一款。”

自己这会儿的行径与他那大学舍友无异。沈问津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把头发,低低说了声“抱歉”。

他语音转文字了一下,看见那边说的是:“木哥我们在白峰山,下午你自己安排吧,傍晚我们回来,再去拍探店视频。”

“你……”他说了一个字,而后像是没措好辞,并没有接着往下讲。

好像被孤立了。

“再睡会儿?”

沈问津拽了下他的书包带儿:“?你什么意思?”

可能是这一扔的动作活动开了身子,也可能是被气着了,沈问津彻底清醒,想睡也睡不去了。

“那肯定啊。”他说,“哪有员工自己坐缆车,让老板啃哧啃哧爬山的。况且咱俩一起来的嘛,肯定是一起行动比较好。”

身旁行人来来往往,俩人重新混入了人流,一前一后地走至目的地,买完票,排上了坐缆车的队。

沈问津:……

“他在睡觉。”齐客说。

木质香和自己的鼻息纠缠在一起,片刻后又错开。

沈问津觉得齐客的关注点有点偏,但他仔细回想了方才情急之下蹦出的四个问题,竟发现——-

沈问津:……

声音有点哑,还带着晨起时不甚清醒的黏糊劲。

沈问津哑然片刻,想出了些合理的理由。

沈问津:……

他于是仔仔细细读了这段话,试图从中挖出些信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沈问津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几丝无可奈何的味道。他“噢”了一声,讪讪松开那人的书包带儿,咳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那什么,那你带路吧。”

沈问津:……

缆车下风景如画,只是上山的时候脸冲着山顶,若想从高处往下看,得把脖子转半圈。

他的瞳色很深,天光偏又在最深处镀上了一抹亮色,直愣愣盯着人看的时候,会给人一种了悟的感觉。

沈问津攥着扶手扭过身,脸朝外边兜风,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阵,倏然开口:

齐客盯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把头转了回去。

“露丝真没说错,这儿的风景确实不错。”

齐客沉默几息,喉结动动,从里边滚出了“哼”的一声,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嘲讽。

他把最后的一截“就好像离不开我”咽了回去。

默认了俩人得一起行动。

“你去哪儿?真不坐缆车?真不为我这种老弱病残考虑考虑?要真爬上山顶我还不废了?”

齐客顺着人流往前走,被他揪到了道路旁边。他背着人群,指着不远处的缆车和他老板打商量:

看着对话界面最上方“齐哥”俩字的木子:……

他滞了两秒,接过水灌了一口,就听齐客站在他的床前说:“七点三十三。”

沈问津还想说点什么,队伍已然到了尽头。前边的工作人员挥手叫他们准备着,沈问津于是把将出口的“那你改天送我一只”咽回去了,看着一只空缆车滑过来,而后和齐客一起坐了上去。

他正想和前边人炫耀自己的手速,还没开口叫“老板”,就见齐客转过了头。

面前被递来一瓶水。

最后他遭受了全寝室的口诛(骂人)笔伐(发朋友圈),痛定思痛,终于改掉了他那假努力的破毛病。

声音不太响,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就这么消散在空气里了。

是故齐客没听清,问:“嗯?”

“我说。”沈问津拣着话里的几个字重复了一遍,“风景挺好。”

他说完,觉得脖子扭得有点酸,于是转过了脑袋。

齐客脸冲着前方,虚虚靠在缆车的椅背上。看见青年转过来,他也略略偏了一点头,没装哑巴,而是接了一句。

“和蘅山挺像。”他道。

蘅山是青州边沿的一座山。

“是么?”沈问津问。又说:“好久没去了,但这儿比蘅山好,蘅山没缆车。”

“现在有了。”

“你去过?”

“嗯。”

那种故人旧事的沉淀气息又浮起来了,大约因着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还腿不着地地飘在天上,岁月恍惚感较之先前就更甚,令沈问津的心没来由地一漏了一拍。

可能是不想被齐客察觉到吧,他状若无事地接了齐客的那声“嗯”。

“什么时候去的?”他问。

第48章 红毯

微风从缆绳上滑下来,夹杂着空气里的湿意与草木香。

沈问津松松抓着扶手,靠上了椅背,听见齐客说:“上上周末回青州的时候。”

“去那儿干什么?”沈问津顺口问。

齐客的手肘搭上了椅背的边沿,沈问津似乎能感到那人的体温靠过来了一点。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错觉。缆车空间挺大,他们一左一右坐着,俩人间仍旧隔了不算窄的一段距离。

他从这段距离的这头听见那头传来了低低沉沉的一声:“我妈去那边上香。”

蘅山上有座寺庙,庙里香火不断,青城人常有大事小事都去上柱香的习惯。

沈问津“噢”了一声。

他觉得再问下去有点侵犯人隐私的味道,不太礼貌,于是住了口,再次扭头去看山下的风景。

缆车此刻已爬到半山腰,山下云悬雾绕。沈问津正看得有点出神,忽然听齐客问:

“去寺庙看看?”

没头没尾,沈问津随即反应过来,齐客说的是白峰山顶的净忠寺。

露丝提过一嘴山顶有寺庙,然而吐出的评价却不太正面。

“我们本地人都不大乐意去。”她说,“寺庙里有一些传闻,就不和你们细讲了,反正我们都觉得不太吉利。去那边上香的大概都是些来旅游的外地人。”  他于是说“行”,又笑着开了句玩笑:“要是出什么岔子,找你算账?毕竟是你想去看看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教学楼桌椅很新,靠近食堂,后边又有连成一片的篮球场,空旷又安静,趴在窗台能看火烧云,大家都挺期待的。

缆车不一时爬至山顶,走几步路就是寺庙。沈问津却没立即往里进,而是拉着齐客往旁边绕过去了。

曾经的他并没有对那人突如其来的沉默与别扭求根究底的兴趣,但现在的他似乎透过了玻璃上贴着的防窥膜,能隐隐看到屋子里边的什么暗流涌动的东西。

等跟着沈问津绕过寺庙,走到一座绕满藤蔓的石质长廊里时,他倏然开口:“你很信这些?”

“所以……你当时注意到了?”他问。

沈问津垂眸瞅着脚下的石砖,思绪蓦地就被齐客带到了七八年前的那个下午。

第一回的齐客看见了宋遥送自己情书;第二回的齐客看到自己被宋遥叫出去后,急慌慌地和宋遥一块儿消失了,此后的一个小时都不见半点人影。

噢,齐客本来就不会问,他根本没长嘴。

宋遥反手掏出了两张假条:“之前囤的。”

可能是因为齐客太沉默寡言,往庙里一站,呲呲往外冒冷气,去太平间站一晚能冻硬一屋子尸体,是故总感觉这人八风不动,邪气不侵。

“咋出去?”沈问津问。

“我妈跟我说小豆儿丢了,现在你妈妈正在四处找呢。这搬教室怎么的也有一个小时空档,咱俩也去帮着找找?”

齐客可能是受到了唯心主义的冲击,被震撼得有点无语,一时没接话。

四周行人不多,男人落后沈问津半步,声音斜斜传过来,很轻很低,飘在长廊这种半封闭的空间里,似乎多了一丝隐秘感。

“下午再来吧。”他煞有介事地说,“露丝说得挺玄的,中午发视频,万一气运被影响了怎么办?”

这两回不开心,中间都有宋遥的存在。

他忽然又想起来,那天的晚自习,齐客很沉默。

沈问津却如齐客说的,没走红毯。

沈问津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沈问津拨了一下垂下来的藤蔓上还未掉干净的叶子,回答得含含糊糊的:“怎么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吧。”

说起来,曾经有一回,齐客闹别扭,也是因为宋遥送来的假情书。

学生们抱着书背着包,成群结队地从上边走过去,周景汀尤为积极,来来回回地为好几个女生搬东西。

沈问津差点当场管她叫爹。

虽然对于高中生涯后期的齐客而言,一整天的沉默都已经是常态,但沈问津直觉当时的齐客有点不开心。

齐客在风里沉默一阵,应了一声。

那时高三学生刚高考完,他们作为准高三生继承了学长学姐们的独栋教学楼,不日就要往里搬。

搬教室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学校搞得隆重异常,在去往独栋教学楼的路上铺上了“据说拿到寺庙开过光”的红毯,想让大家沾沾气运。

回忆归拢,沈问津无意识地薅着垂下来的藤蔓,偏头看了落后自己半步的那人一眼。

搬教室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和晚饭并一块儿能有一个多小时空闲。是故沈问津这消失的一个小时并不惹人注目,周景汀忙着撩妹也没发现他人没了,甚至连自己的同桌也没问自己去哪儿了——

齐客“嗯”了一声。

可能是因为自己问齐客最后一道选择题,齐客的笔顿了下,却没回应。

可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顿了一下,他又问:“那你高三那年怎么没来走红毯?”

并非他不想走,只是恰好同小区的宋遥把他叫出去,捎了一句话——

小豆是沈问津家里养的一只柯基,宋遥爱不释手,没事就上他家撸狗。

沈问津也不知道这声“嗯”表达的是“注意到自己人没了一个小时”,还是“注意到自己没走红毯”。

“嗯。”齐客沉沉应着。

他当即回教室拿行李,也顾不上踩红毯了,急哄哄地抄起了近路,抱着书背着包闷头往高三教学楼冲,放下东西就和宋遥往外跑,一直到晚饭后才回。

沈问津挺信鬼神。但有齐客陪着,他莫名觉得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没那么吓人。

“我当时是去找狗了。”藤蔓上的一片叶子被沈问津不小心薅了下来,他于是松松攥着叶子晃了晃,继续说,“宋遥跟我讲我家狗丢了,我俩趁着那会儿功夫去小区里找了找。”

齐客不吭声,一瞬不瞬地看着长廊两侧的木椅。

“还有之前宋遥送我那封情书你还记得吗?”沈问津继续说,“那是她愚人节给我开的玩笑,不是真的。”

齐客眼皮半抬,目光从旁边的木椅滑到了青年身上,终于有了反应。

“为什么?”他问。

“嗯?”

“为什么要解释这些。”

沈问津哑然,心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嘴上还是苦思冥想地编了个理由。

“跟你解释一下我为啥没去踩红毯,怕你误会我和宋遥的关系嘛。”他说,“你知道的,我最怕别人误会我。”

齐客挑了下眉,看起来有话想讲,嘴唇动动,还是憋了回去。

长廊很长,站在一侧几乎一眼望不到头。俩人慢慢走慢慢聊,不知不觉已经晃到了另一侧。

“十二点了。”齐客突然开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的时间。

“嗯?”

“视频发了。”他说。

第49章 数据

费列莱虽不在现场,但也十分关心兄弟新视频的情况,搬了个小板凳挪到向之房间,催着人和他一块儿看数据。

“别催别催。”向之笑道,“总得给数据一个反应时间吧。”

“得了吧。”费列莱说,“咱们这行有潜力的视频都是一开始就数据起飞的,半途中才发力的少之又少。”

俩人盯着在线人数看,过了一阵小新也蹭了过来,后头跟着优雅迈着猫步的小小,屋里的哺乳动物齐聚向之的小屋。

好在沈问津的这支视频确实一开始就起飞了——

可能是封面俩帅哥的脸很具有冲击性,再加上齐客这个行走的流量池,一分钟后的在线人数直接飙到了两万七。

“感觉这把还行。”费列莱点点头说,“好像比他的上支视频好些。”

“别别别你先别毒奶。”向之道,“你自己的上一支视频你就是这么说的,结果播放量现在还没破五十万。”

费列莱推了他一把,笑道:“你还念,这点事都念了八百回了。不过我后边又看了看,确实感觉那支视频挺一般。行行行,我闭嘴好吧,十分钟后再看这视频数据。”  沈问津几乎以为他要开口问些什么,例如“之后为什么没大火呢”。

下边有人玩梗:

说者不顺口,因自觉没安慰到点子上而有愧;听者也不顺心,因给人带去‘不知如何安慰’的困扰而懊恼。

[小番茄好难吃:我趣这期真的笑死了,氛围好轻松,同学组无敌!]

“喂?”沈问津接起电话,木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妈呀津哥,这支视频太牛了!已经上热门了!”

“当然可以啦。”沈问津一把拽过看起来还在状况外的齐客,还很贴心地帮忙排起了队形,“你站我俩前面吧?”

评论区很热闹,目前排第一的评论是:

“你少谦虚。”木子说,“难道这选题不是你想的?要我说,你天生吃得了自媒体这碗饭。”

他刚想打趣一声,忽听背后传来了一个陌生而犹疑不定的声音:“齐客?津渡?”

“是啊,实在太巧了。我们也超级感谢你能喜欢我们的视频,我们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沈问津听完语音,谦虚地压着录音键回了条过去。

排第二的评论是:

一般人应该都会“啊”一声,然后说点什么来试图表示安慰,但由于没经历过,那些安慰都是绞尽脑汁挤出来的。

沈问津替齐客应了一声:“对,是我们。怎么了?”

沈问津知道齐客是在问:以前经常碰到粉丝么?

“你……”齐客抿了下唇,“好熟练。以前经常碰到么?”

他自认是个善解人意的人,知道这种情况左不过是“想合影”“想要签名”“想要联系方式”中的任意一种或几种,遂主动开口:“那怎么说,想合影还是什么?”

倒不是怕被人知道会难堪,只是……人在听到一些令人遗憾的事后总会有所反馈,而对于这种事,那些反馈通常不怎么顺畅。

“好奇什么?”沈问津问。

沈问津提着的心一松,心道自己果然还是不太想让人知道自己的那段往事。

“有点好奇。”

沈问津和齐客同时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见是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她身旁站着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俩人眉眼间透出三分相似,应该是姐妹。

“太夸张了木哥。”沈问津嘶了一声,“你这是赤裸裸的捧杀。”

这边还在谨慎理智地观望,那边木子已经欢天喜地地发语音过去了。

沈问津和齐客杵在长廊外,俩人正凑一块儿用齐客的手机看视频。

俩人看了会儿后台显示的弹幕,又去翻评论区。

“想合个影。”小姑娘抬起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可以吗?”

[同学组无敌!]

俩人于是继续看起了视频数据。

俩人你来我往地拉锯了一阵,手机里倏然蹦出了另一个通话请求。沈问津瞥了一眼,冲听筒里撂话:“先不聊了木哥,费列莱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接一下。”

沈问津一边看一边乐,乐到一半抬头看了眼身边人,见齐客也眉眼带笑,神情较之先时更为舒展了。

[azame:我所有题都答对了!我才是冠军!]

“我超津哥,你这把牛啊。”木子嚷嚷,“在线人数三万了,你看看评论区,全是在夸你的。”

齐客在旁边一言不发,沈问津兢兢业业地当起了哑巴明星的经纪人。小姑娘豌豆射手似的两秒一句话,他就每听一句点一下头,末了冲小姑娘笑道:

“天哪竟然真见到真人了!我超级超级喜欢你们的视频!”小姑娘满眼星星,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出门前我还特地看了眼日历,说今天宜爬山,果然没骗我!”

[你们仨把《燃冬》演好比什么都重要]

沈问津知道大部分的功劳在于齐客自带的流量以及他出色的剪辑技巧。他正打算开口道声谢顺带夸一嘴,铃声蓦地响了起来,倒吓了凝神想赞美词的自己一跳。

小姑娘略显羞涩地垂下了脑袋,沈问津一看便知她还有话要说。

此时距离视频发出已过了十多分钟,播放量连续上涨,播赞比接近五比一。

[确实,好难得看见齐哥这么放松的一面]

刚接了费列莱的电话,一声大嗓门就冲破天际,声音响得差点让沈问津以为自己开了外放。

齐客“嗯”了一声,随即轻轻吸了口气,唇角动了一下。

“哟,跟谁打电话呢,我的电话也不接。”费列莱揶揄,“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但他最终把那口气吐了出来,什么也没说。

“那倒不是。”沈问津回答得很坦然,“之前我不是小火过一段时间嘛,以为之后会大火。那碰上粉丝的场景都在家里排练过无数遍了。”

“夸张了木哥。”他说,“不是我牛,是咱老板牛,我这是蹭他流量呢。”

这是自己的视频,那人连“联合创作”的牌子都没挂上去呢,也这么乐?

[我现在真信他俩高中关系好了]

最终只会面面相觑,挺尴尬的。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捧着手机走了,齐客站在长廊边上,身旁是一株垂下来的碧玉藤。他瞥了眼藤蔓,又把目光挪回青年领口,忽然开口说:

楼中楼叠得挺高:

“谢谢木哥。”沈问津很有自知之明,“都是老板的功劳,这流量让我蹭上了。”

“你跟谁放屁呢?”沈问津笑道,“我怎么可能不爱我儿子。”

“滚。”费列莱嚷嚷。嚷完又说:“你看你那视频的数据了吗?是真的厉害。唉,这流量怎么就没让我蹭上。”

“老板的流量也是随便蹭的?”沈问津“哼”了一下,“那还得是我和老板关系好。”

“哟,你和老板三年同桌,我还和老板三年同事呢。”费列莱笑着说,“你和老板在一块儿吧?你就问他和谁关系好,咱们就在这儿打个赌。”

“赌啥?”

“老规矩,一周午饭。”

沈问津也不知“一周午饭”只赌了一次怎么就变成老规矩了,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自信和人赌。

说到底,自己和老板的三年同桌生活并不怎么融洽,但费列莱和齐客是确确实实一起共事了三年。

但赌都赌了,气势不能输。他直接给手机开了外放,而后冲齐客抬了一下下巴:

“费列莱和我打赌,赌你跟他的关系比你跟我的要好。决定我俩生死的时刻到了,你来做裁判回答一下呗。”

“齐哥你好好回答啊。”费列莱冲着听筒喊,“一周午饭呢。”

第50章 寡言

周身行人来来往往,费列莱的那一嗓子嚎得众人侧目。

齐客:……

他有点头疼,只觉得沈问津和费列莱是熊猫打架,而自己是悲催的动物园饲养员,不仅负责喂吃喂喝,还得调停邻里纠纷。

他略无语地给沈问津递了一个眼神,结果大概是被理解成了“我跟你关系更好一点”,青年即刻朝他露出了八颗牙,还冲手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讲。

齐客:……

究竟是哪个大天才发明出了“沈问津”这种东西,天生克他。

他要是说“和费列莱更好”,那就是昧着良心说谎话;要是说“和沈问津更好”,那就是重色轻友,良心也过意不去。

齐客抿了下嘴唇,在沈问津如有实质的目光中淡然开口了。

“都好。”他说。

费列莱不干了:“哪有这样的啊,端水大师是吧。”

“你俩一天到晚赌来赌去还有理了?”齐客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想杀人,“给你们送戒赌中心去。”

费列莱嘟囔一声“www.youxs.org,是个暴君”,三言两语撂了电话。齐客略有些心累地揉了下眉心,一瞥眼便见沈问津在旁边笑。  “确实。”沈问津把自己说笑了,拍了拍齐客的肩,“所以齐兄,带路吧。”

沈问津:不然呢?

“分得清东南西北还路痴?”齐客想到了在青苹幼苗基地里沈问津在舞蹈室的卫生间里蹦出的那句“南边”。

齐客终于回过神,眼偏了过来,和自己的视线撞在一处。

常洛:去那儿旅游?

常洛慢半拍回了一个白眼,又说“明明是你”。

小青年这会子对和沈问津互呛没什么兴趣,倒是对沈问津照片里的地点起了好奇心。

“嚯,还真是个好主意。”沈问津重新把头低下去,摆弄起了手机,“我问问他。”

而他深知沈问津并非会随便依赖别人的性格。于是这份理直气壮就显得很……稀奇。

沈问津:出门在外,碰见你了。你啥时候换了工作来这儿的?我都不知道。

齐客瞥他一眼,可能因着“齐兄”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称呼而受到了一些小小的震撼,一时站着没动。

沈问津:隋城那座白峰山。

总会给人一些……他们俩关系特别好,甚至于那人对自己也并非全然没有感情的错觉。

于是等沈问津结束和常洛的一轮谈判后,看到的就是老板兀自出神的样子。

之前某人一定拉着自己陪他坐缆车也是如此。

沈问津:……

“我把你名片推他了。”沈问津晃了晃手机,有点止不住好奇,“你在想什么呢。”

常洛:你在哪儿呢?这块儿看上去风景还挺好。

人在碰到例如“猪”“狗”等与人类亲近的哺乳动物时总会想起远方的朋友。沈问津直接给滚得浑身是泥的猪拍了张照,戳着屏幕给常洛发去了亲切的问候。

自己在那人心里确实是挺特殊的存在。

齐客没应声,须臾,沉沉开口:“其实还有更方便的方法。”

“你……”齐客卡了一下壳,说,“把我微信推给他。”

他转而问:“饿么?”

这种漫不经心的随口一问显得提问者过于放松,而这种放松通常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的,令齐客愣了片刻,才有了反应:“嗯?”

“你总是这样。”沈问津把目光收了回去,嘟哝了一嘴。

直到沈问津迈着步子往前走,他才轻轻活动了下僵直的肩膀,沉默着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沈问津想了想此行的性质,悠悠然打出俩字:出差。

不能因为某人的一点小细节就上头而找不着北。

“他追着我要你的签名。”沈问津没好气地说。

看,又来了。这种理直气壮让人带路的口吻很难不令人多想,觉得对方挺依赖自己。

沈问津不太理解常洛对于签名的执着。他面无表情地打了“再说”俩字上去,一边仍旧盯着屏幕,眼也不抬地问齐客:

沈问津:[图片]

“什么?”沈问津从屏幕里抬起脑袋。

声音拖得很长,咬字不甚清晰,带出了几分在北京习得的懒洋洋的腔调。

常洛“噢”了一下,随即问:和老板在一块儿呢?

但他其实对谁都这样。高中的时候,一群人围一块儿聊天,他听到有意思的地方都会这么笑笑,不论和发言人熟不熟。

齐客大概知道沈问津在笑什么。在笑自己无可奈何的语气,在笑自己怼人时突如其来而又较为生动的长句。

他总是喜欢保持沉默。但那沉默似乎又不是他的本性,只是为了压住些什么暗潮汹涌的东西,能令他小心翼翼地清醒着,以防吐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出来。

齐客抿了下唇,状若无事地搭了一句话:“那你挺厉害。”

一阵风过,垂着的藤蔓轻轻摆了摆。齐客将目光从青年身上挪开,把所有堪堪要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在北方时被迫修炼的技能,时不时拿地图出来看一眼东南西北。”沈问津张口就来,“但这都回来三周了,技能已经完全退化了。你不带路,我直接走上悬崖掉下去。”

“没什么。”他说。

照片上的猪跟爱豆似的,很会抓镜头,半泥半水的脸正对着屏幕,极具冲击性。

齐客手肘架着栏杆等结果,眸光微垂,不知落在哪处。

“我的签名?”齐客问,“有什么好的?”

“是有点,十二点多了。”沈问津点点头,“是该吃饭了。你带路呗,我路痴。”

就好像……

“您给我那前小助理灌了什么迷魂汤?”

常洛:所以哥,你什么时候帮我要签名。

齐客发呆其实很少见。

齐客:……

“就是说呢。”沈问津嘟囔着,“搞不懂。要不然你给我一版电子的,我发过去得了,省的他再拿这件事搅我。”

山上的饭馆有好几处,齐客选了一处家常菜馆。饭店人挺多,俩人在外边候了一小阵子,参观了菜馆自己种的菜田和围起来的猪圈。

“怎么样?”

“啥也不爱说。”沈问津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的超级好奇你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又不能逼你。毕竟嘴长在你身上。”

齐客的眼阖了一下。

带着烟火气的风翻山越岭地晃过来,沈问津听见不远处的前台叫到了自己的号,正准备往前走,身边人却不动。

“咋了,不吃饭了?”沈问津笑着问。

齐客睨他一下,片刻后抬起了脚。

沈问津穿过嘈嘈的人流,正要踏入人声鼎沸的饭馆时,忽听着了身后人低低的一声。

“有时候我其实是想说的。”齐客道。

“嗯。”沈问津随口应着。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就是怕……”

“怕什么?”

俩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落座。

沈问津静静等着,等到一旁的服务员拿来菜单,倒完热水,识趣地走开后,才听到了齐客的下半句。

“怕听者自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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