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香澈的丧事,月华便开始闭门不出,三人都像是被寒霜打落的叶片,提不起一点生气。整个院子里都静悄无声,一片愁云惨雾。
最后,还是魏嬷嬷勉强打起精神,里里外外地殷勤张罗。
她小心翼翼地向着月华问起两日后进宫的事情,月华黯然沉吟良久,方才苦笑一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月华的回答无异于默认了太皇太后的安排,对于一直以来期盼着自家主子能够荣华富贵,扬眉吐气的魏嬷嬷来说,难免心中窃喜,不敢在月华跟前喜形于色,细声劝慰几句,然后格外精心地张罗起她的穿戴,忙碌得就像一只团团转的陀螺。
香沉同月华一样愁眉苦脸,也仍旧沉浸在香澈离世的阴影里,蔫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她偶尔忘记了,会不经意间叫出香澈的名字,惹得月华也一阵难言的沉默,黯然神伤。
香沉几次望着月华欲言又止。
“小姐,你真的打算进宫吗?”
她终于忍不住,趁着魏嬷嬷在院子里忙碌的时候问出口。
月华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一片打着旋的落叶出神。闻言转过头来,已经是一脸的平静:“无论是否愿意,有些事情都无法逃避和逆转。”
香沉咬咬下唇,沉下心来:“小姐您是在和邵公子赌气么?还是为了香澈的事情?”
月华淡然地摇头,这几日里的苦楚使得她愈加憔悴,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枝清瘦的腊梅:“最初时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如今都不是,只是为了生存而已。”
香沉的眼眶里突然就溢出热泪来:“我们好不容易才熬到今天,能够自力更生。”
月华幽幽地叹口气:“这样的世道,我们女子便如柳絮飘萍,想要扎根立足何其不易?这些时日的静好安宁连昙花一现都算不上,不过只是邵公子一手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若是没有他援手,我们也仍旧只是淹没在泥沼里罢了。什么自力更生?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们无权无势,连只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还有生存的夹缝,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香沉愈加六神无主,她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她骨子里的傲骨铮铮,流淌的又是褚家清傲的热血,她是断然不肯奴颜卑膝地去央求几位舅奶奶援手,更不会在受挫之后,低声下气地接受邵子卿的施舍。没有了可以依附的权势,世人虎视眈眈,侯府时时寻衅,再有苦难纷至沓来的时候,她们就不会这样幸运地扭转。
所以,她这是打算屈服于太皇太后的安排,安于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安王朝最尊贵的皇后了。
香沉没有可以辩驳的理由,一时沉默。
月华知道她的心事,浅浅地笑:“我知道你不想进宫,我也不会勉强你,还好,还有沈伯可以托付,你自己不至于无所依靠。”
香沉心里一惊,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小姐大恩,婢子说过,一辈子都会跟随着小姐,您去哪里,婢子就去哪里。”
月华也不点破她的心事,只委婉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你要知道,你跟我进宫,非但没有荣华富贵,就连想见的人都天各一方了。”
香沉面上一黯,自嘲一笑:“婢子孤苦伶仃,连个亲人也没有,这世上除了小姐哪里还有值得牵绊的?更何况,香沉有自知之明。”
月华正要劝慰,听院子外有人敲门,打断了她刚欲出口的话。
院子里的魏嬷嬷已经站起身来,用围裙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应声一边过去开门。
“谁呀?”她从门缝里向外看,扬声问道。
“是我。”
门外声音清朗温润,和暖生烟。
魏嬷嬷刚欲开门的手一顿,瞟了一眼窗子,压低声音:“邵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吗?”
门外的邵子卿轻咳一声:“魏嬷嬷,我想找你们小姐,有话要说。”
魏嬷嬷再次扭身看看屋子里,月华与香沉已经推开了窗子向着外面张望。
她将门打开一道缝,身子像一尾泥鳅一样滑溜出去,然后回身闭了院门,冲着邵子卿弯腰福了一礼:“真是不巧呢,邵相大人,我家主子刚刚出门了。”
邵子卿难掩失望之色:“这般不巧?几时方能回来?”
魏嬷嬷摇摇头:“这可委实说不好,我家小姐即将进宫,店铺里的事情总是要交代一声。琐事繁多,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回来。要不这般,邵相大人有什么事情便告诉老奴一声,老奴待小姐回来,转告一声便是。”
邵子卿略一迟疑:“你家小姐明日便要进宫?”
魏嬷嬷欢喜地点点头:“可不就是,她无依无靠的,受了这多苦楚,终于苦尽甘来了。”
邵子卿面色一黯,望了魏嬷嬷一眼:“那能不能劳烦嬷嬷取纸笔过来,我给你家主子留两句话?”
魏嬷嬷眉开眼笑,格外殷勤:“自然使得,公子稍等。”
言罢转身进了院子,重新将院门紧闭,将邵子卿拒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急匆匆地进了屋子。
香沉忍不住从里屋里探出头来,好奇问道:“是谁在敲门?”
“隔壁人家亲朋来访不遇,想要借纸笔一用,给邻家留封书信。因为是个汉子,不方便让进院子。”
言罢扬扬手中纸笔,一撩门帘,重新出了院门,将纸笔交于候在门外的邵子卿。
邵子卿接过纸笔,以膝为案,略一沉吟,寥寥数笔,晾干墨渍,小心翼翼地折叠齐整,重新递交给魏嬷嬷,不放心地叮嘱道:“有劳魏嬷嬷,务必交由你家主子过目。”
魏嬷嬷点点头:“那是自然,邵公子敬请放心就是,必然不负所托。”
邵子卿略一踟蹰,拱手答谢:“那便不再打扰。”
言罢恋恋不舍地望一眼院子,转身上了门外马车,马车辘辘而去。
魏嬷嬷待车马行得远了,方才将手中书信揉做一团,塞进怀里,若无其事地回了,只字不提。
九月初九是太皇太后的寿诞,月华是提前一天入宫的,太后遣了车轿来接。
皇宫,她小的时候曾经来过几次,并不算陌生。父亲作为长安王朝的护国将军,当年统掌长安兵权,每逢宫中有盛宴,都会带着月华还有母亲进宫。每次母亲并不仰仗着自己夫君和姑母的权势而有所娇宠,总是安安静静的,温文有礼,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而她,年幼时好动心性,也曾逃过母亲拘谨,在宫中四处游逛过。
只是彼时年少,如今记忆斑驳,已经拼凑不起完整的影像。
宫宴里的膳食好像并不好吃,寡而少味,只是同这座紫禁城一般,外表看起来琳琅华丽,食起来就像夫子教授的功课一般枯燥,味同嚼蜡。
那时皇上还只是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子,混在一堆趾高气扬的龙子凤女间,并未给月华留下一点影像。先帝是何模样也记不清楚。在月华的印象里,如今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朱环翠绕,姹紫嫣红的后宫妃子。
她们簇拥着老态龙钟的皇帝,高高地端坐在高台之上,身姿曼妙,鲜活靓丽,就像一朵朵带着晨露的水嫩的花苞,映衬得那一身耀目龙袍的皇帝,就像是花丛间的一片枯叶,鸡皮般枯槁的手搭在她们的柳腰间,或者是香肩上,白嫩的柔胰上,就如同一截灰褐色的干枯树皮,毫无生机。
月华那时候就在想,这样一株垂垂老矣的枯树,是如何滋养起红墙里的那满园春色?
她现在明白了,其实,这些花也早就凋谢了,不过是用脂粉掩饰了自己的颓败,为了活下去,在争奇斗艳中,不得不佯作欣欣向荣,才绽出一树繁华。
月华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甬长的走道,金碧辉煌的抄手走廊,亭台楼阁,她记得,沿着锦鲤池的那条活水迤逦过了御花园,有一片嶙峋假山,山石间有一方碧草幽境,她儿时曾经在那里做过一件十分幼稚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每每想起,便啼笑皆非。
只是不知道,当初的他,如今究竟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