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之兵大进,身处雒阳城中的董卓越发不安。
昔年他初入雒阳,见雒阳四面门户井然,城高墙固,心中大喜,以为如此坚城,即便是天下豪杰皆至,此地也足以坚守。
只是如今眼看着诸侯联军自东南两面围拢而来,他这个沙场上的宿将也是有些慌了手脚,竟开始有些害怕被人困死在这雒阳城中。
这天子脚下首富的坚城,细细想来,原来也可以是一座插翅难逃的牢笼。
许是他如今年岁渐大,没了当年在凉州时的锐气,又或许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令董卓失了与天争衡的心志。
自凉州率军而出,已然许多年不曾回过凉州的董仲颍,忽的就起了回去看看的心思。
他将李儒寻来,将想要西归的心思告知李儒。
即便如今他与李儒有些龌龊,可论及智谋,在他手下终究还是以李儒为最。
言语最后,这个之前杀心已起,动辄即杀人的雒阳屠夫,今日竟是破天荒的面色有些和蔼。
他带着些憧憬之色,轻声笑道:如今凉州的大风应当开始吹了。当年在凉州时,咱们最厌恶的便是这足以将人卷走的大风,只是如今想来,反倒是有些怀念。
当年你我心心念念想着来这中原之地闯上一场,如今真的闯出了些名堂来,却又觉得无甚意思。这次去到长安,我要建座嵋坞,到时即便天下有变,与你我也再无干系。
李儒自然不会应下,他们自凉州而来,这些年披荆斩棘,何等艰难才能走到今日?如何能因董卓一句思念家乡便将一切都舍弃?
他苦苦相劝,以为雒阳坚城,凉州铁骑精锐无双,诸侯之间矛盾重重,只需坚守雒阳将诸侯阻拦在外,其后自然会不战而退。
若是就此向西退去,则只能一退再退,直到再无退路。
只是董卓心思已定,当时便令人将李儒驱赶了出去。
被自相府之中驱赶出来的文士最初只是默然无言,最后便是大哭着离去。
我心伤悲,长歌当哭。
…………
雒阳城东,虎牢关中。
率军在此抵挡东面诸侯的凉州四将正团团围坐,望着身前那封刚刚自雒阳城中送来的诏令。
董卓已决意西迁,要他们留下数千人在此镇守虎牢,阻挡关东联军。其他人先向南去,助胡轸对付青州军,然后率军返回雒阳,随着他西迁去往长安。
对凉州四将而言,无需与那些东面的诸侯打生打死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还有一事要决断,那便是谁留在虎牢关应对诸侯联军。
留下之人倒也不是生机全无,只要雒阳那边准备好出发,虎牢关自然也就不必再守,加上凉州马快,诸侯联军内部矛盾重重,未必会追击,更未必追的上。
只是话虽如此说,可首先要在虎牢关以孤军撑到那时才行。何况那时到底会如何,谁也不敢做保。
所以留下镇守虎牢关的危险其实不小,故而如今围坐在帐中的四将都是一阵沉默,无人言语,谁也不愿先开口。
所谓的诏令,不过是相国给咱们的书信而已,你们如何看?
李傕目光从帐中众人脸上掠过,率先开口。
郭汜打量了他一眼,开口一笑,既然是相国的意思,咱们自然不能违背。只是你想要谁留下?总不能是借着这个由头,让我留下吧?
李傕抬头与他对视,两人各不相让,双目之间都带着些杀机。
李郭二人素来不睦,如今这个时候,在自家想要落井下石的同时,自然也怕对方落井下石。
一旁的张济二人见状赶忙劝解,这个紧要关头,两人若是斗将起来
,自然无益于大事。
见两人暂时安稳下来,四人之中年岁最大的樊稠开口道:相国不曾在诏书中提及要何人留守虎牢,还是老规矩,抓阄就是了,这样谁也不会有怨言。
其他三人也是应了下来,当年在凉州时,每次遇到难啃的骨头,他们便用此法。
事情难做,固然是危机。可若是做成了,却也是难得的富贵。
樊稠将一张薄纸撕成四份,一份上写个留字,其余三份皆是写的去字。
他将团成一团的薄纸放在中央,任由另外三人挑选。
三人也不客气,各自选中一个,随后在众人眼前打开。
几人抬眼看去,原来那个留字落在了张济手里。
郭李二人对视一眼,在各自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有些可惜。
樊稠则是望向张济,笑道:阿济,这次可是你自家抽中的,你可认下?
张济扫了三人一眼,多年共事,他如何不知这几人的性子。
即便是看似最为和善的樊稠,其实也是虎狼之辈,若是他敢说个不字,莫说推辞下此事,只怕想要活着回返雒阳都是件不可能的事了。
他苦笑一声,既然是我自家抽到的,自然是要认下的。
樊稠这才在脸上露出些带着真挚的笑意,笑道:阿济不曾丢了我凉州勇将的气魄。你还有何放心不下的?只管开口,只要我等能做到的,定然尽力帮你做到。
张济皱了皱眉头,随后又舒展开,我有一侄子也在军中,他如今年纪尚轻,所以我想要他随着你们回到凉州。谁都知道坚守虎牢关不是个好差事,万一我在此地真有不测,也算是给我张家留下了些血脉。
剩余三人见他隐然之间有托孤之意,一时之间心中也是升起了些兔死狐悲的心思。
战阵厮杀,谁知会死在哪处战阵上。
三人自然是将张济的请求满口应下,随后便开始收拾大军,准备返回雒阳。
…………
而此时自轩辕关败退下来的胡轸等人却是不曾直接返回雒阳,而是退驻到了雒阳南面的沿线城池,且战且走,沿途阻击北来的青州军马。
轩辕关丢失的罪责,都被胡轸推到了被关羽所斩的华雄身上。
在给董卓的上书之中,胡轸痛斥华雄不遵将令,执意追击,自家丢了性命事小,还折损了两千凉州精锐,使得关中士气大跌,他这才不得不丢关而退,寻机再战。
欺的便是他华雄死人不能开口言语。
华雄虽是董卓心腹爱将,可如今华雄却是已然死了,死人所仅存的价值便只剩下背锅。
故而自雒阳所来的诏书上,不但不曾惩处胡轸,反倒是对他大加赞扬,同时要他尽量拖延青州军,等待自虎牢而返的凉州军的顺路支援。
一处匆匆搭建起的营地里,胡轸正坐在主帐之中长吁短叹。
如他所料,董卓确实不曾追究他的罪责,他也如愿的在职位之上拔高了一筹,得了不少赏赐。
可说他的谋算到如今为止也算是极为顺利,唯有一处出了些差错,可偏偏是这一处差错,让他头痛的很。
自南而来的青州军实在是太难对付,比他想象之中要难对付的多。
不过这些日子他也算是有了一个意外之喜,不然他早已逃回雒阳了。别说留在此处拖延青州军,即便是让他多在此地停留片刻也绝不可能。
门口的帘幕被人掀开,徐荣自外而入。
他身上的甲胃上粘着些露珠,带着些夜里的寒意。
子厚回来了。
原本正坐在木桉之后的胡轸见了徐荣,立刻站起
身来,绕过木桉,走到徐荣身前,扯着徐荣的手臂,让人倍感亲切。
不过短短时日,胡轸对徐荣的态度可说是翻天覆地。
之前他对徐荣虽也说不上冷澹,可言谈之间到底多少带着些上位者的颐指气使。彼时在他眼中,徐荣不过是个无根无基,与他有些旧交的故人,刚好他需要一个军中的帮手,而徐荣需要一场富贵,故而他这才拉扯他一把。
于他而言,是扶持徐荣,还是扶持另外一人,其实并无差别。
只是这些日子下来,他渐渐发觉了徐荣在战场上的本事。
要沿线阻拦青州军北来不是件容易事,之前他曾几次派人据险而守,甚至还曾亲自带兵上阵,可惜次次都被青州军击溃。
而就在胡轸坚持不住,准备率军返回雒阳之时,是徐荣挺身而出,提出可率骑军绕路偷袭青州军粮道。
一旦回了雒阳,只怕他之前所有的谋划都要前功尽弃,胡轸自然不愿放弃。
好在徐荣索要的人马也算不得多,他还赌的起。
而那次到底是让他赌赢了。
徐荣带着那不足千余的凉州骑军绕路而行,直插青州军之后,直接截下了一批青州军的军粮,并且顺利率军折返而回。
虽然劫回来的军粮算不得多,可却让青州军顾及粮道安全,不得不让前行速度慢上几分。
其后徐荣更是几次带兵在正面战场与青州军对战,虽只是小股骑军接战,不曾有大规模的骑军交锋,可依旧是让胡轸看的目眩神摇。
原来骑兵还可如此用!
胡轸向来自诩心机第一,兵法第二。这也是他素来看不起华雄等人的缘由之一,只知带兵东突西撞,不过是一匹夫耳,如何能算是用兵之法?
只是等他亲眼见到徐荣用兵,即便是他自诩甚高,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其中有一次徐荣甚至正面撞上了那个两刀便斩杀了华雄的红面汉子。
徐荣虽是匹马交锋的武勇不及此人,却依旧是凭着调兵遣将,将亲自冲锋在前,看似勇勐无匹的汉子又压了下去!
这才不曾让那些青州来人一鼓作气,冲破至雒阳城下!
胡轸叹了口气,举目南望,一脸苦笑,子厚,原本我心中对相国要带兵回撤之事心中还有些不满。只是如今看来,退回长安,以函谷之险,坐观天下时变,反倒是最好的打算了。
徐荣也是点了点头,随手按住身上的衣甲边缘,震了震身上的衣甲,如树摇花动,溅落露珠无数。
他笑问道:大都督既然已想到此事,为何还要向相国请命,要那些自雒阳退下的凉州军马来到此处助你讨伐青州兵?
胡轸仔细的打量了徐荣一眼,稍稍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如今子厚也可算是我自家人,自然无话不可对你讲。
当初算计华雄,除了夹杂其中的些许私人恩怨,其实我所求的,更多还是希望能在相国那边得到重用。
他微微低头,嘴角带着些阴冷笑意,相国身边的亲信,如今实在是太多了。
胡轸的话不曾说完,可徐荣却是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太多了,那除去些也就是了。
徐荣笑问道:所以大都督是想借青州军之手?
论心思计谋,我自然是远远不如军师,可要对付那些有勇无谋的凉州四将,算不得什么难事。他们若是一不小心死在那些青州人手里,说不得我还要为他们抹几把心酸泪。
话一出口,他忽然发觉这话着实显的他性子凉薄,故而又转头望向徐荣,笑道:子厚倒是无须担忧,兵略非我所长,却是你之所长,你我联手,何愁没有富
贵。
徐荣神色不变,只是微微低头,帐中烛火摇曳,看不清覆在甲下的面容。
他轻声笑道:大都督说的是。
…………
更南面的青州军军营里,刘备正随手翻看着两封自青州来的书信。
自何进死后,他早已将蔡邕一家接到了青州。董卓这次倒是识趣的很,不曾下诏书令蔡邕入京。
只是他自己反倒是四处在外奔波,极少在青州停留。
书信上蔡邕多有交代,这个忠心汉室的读书人,要刘备多多尽力,勤王保驾,万莫伤了天子。还有雒阳城中存留有先代积攒下来的圣贤书籍,这些书籍搜集不易,其中更有不少是难得的孤本。
一封书信之中,蔡邕几次提及,要他定要将这些书自董卓手中抢出来。
刘备看完书信笑了笑,将信放到一旁。
读书人关心圣贤书,自然算不得错。
他又拿起另一封书信,拆信之时,手上的动作舒缓了几分。
相较于上封信中提及的家国事,这封信便要小家子气不少。
所用纸张不少,可更多的,还是说着些青州的奇人异事,风景名声。
刘备看着书信,就像有一个少女正坐在他对面,笑着给他讲述一篇趣味盎然的山水游记。
最后的最后,少女只是询问他几时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