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李深的笑容中透着几分苦涩,“我发现你同那李濬,皆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阿耶是个什么德行,你们的阿耶与他可是一样?”

李濬父亲是皇帝,李湛的父亲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的阿耶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聪慧,皇帝也绝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你们可以靠着你们阿耶,但我李深谁也靠不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李深说这番话时,好似云淡风轻,但他自己却知,这一路走来是何等艰辛,便是那炼蛊虫都要耗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还来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面前说话,便说是那李峻与李岘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为之,今上向来宽厚,他定……”

李湛还在试图缓声相劝,李深却是根本听不下去他的鬼话,蹙眉将他打断,“你自己说着不觉好笑?还你替我劝?我告诉你李湛,待此事之后,你与你阿耶,表面风光无限,但今上又能容你们多久?”

“且此番大计,连太子都不知晓,只你与茂王二人参与其中,你觉得这场风波之后,外人又会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话看似挑拨,实则句句真切。

此事之后,武宗的后人或是旧部,除了记恨皇帝,还会将一切归咎在他们身上。

茂王手握兵权,李湛又立大功,日后一句功高盖主,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终。

茂王与李湛如何不知,可他们为臣,皇帝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则不又是一条忤逆之罪。

“不过也无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蛊虫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会即刻毙命。”

沉默许久的李见素,听到蛊虫二字,忽地一下抬起眼来,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温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别怕阿素,无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临死前你倒是深情起来了,当初对她冷言冷语,百般轻贱时,脑中想的只是如何引我上钩是不是?”

原李深以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见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见素性命做要挟时,才知李湛将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叹,“你有勇有谋,的确胜于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计进来,但是吧,你有软肋,我没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软肋?”

说完,李深直接将李见素横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颈上的红痕,转身朝山崖那边走去,用那轻柔的语气问李见素,“疼么?”

李见素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声。

李深一边走,一边又温声笑道:“若有来世,我一看红痕便能认出你。”

身后的李湛,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脚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经失了知觉,他只能朝着李深大声嘶喊,可李深像没听见一样,抱着李见素一步步迈向崖边。

“我从未想到,临死前还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着望着怀中的人,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李见素忽然低低出声,“太子当年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见素为何要这样问,他语气中带了一丝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时年少气盛,行事冲动,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会以身引毒,我无意害你阿耶……”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木然地抬眼看着李深,她抬手挽住了他的脖颈,低声道:“蛊虫从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时应当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说,李深若当真无意去害一位医者,在太子身上的蛊虫被引出后,他也可以想办法帮那位医者将蛊虫取出,可他没有那样做。

李深脚步顿住,神情复杂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会想办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该去死吗?”李见素平静地问道。

李深无言以对,他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却是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说这种感觉,哪怕是茂王兵临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确确出现了。

“见素,我后悔了。”李深说着,再次提步,“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间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之人,李见素用力从他身上挣脱开,并未倒地,而是连忙朝后退去两步。

原来她的膝盖并未受伤。

李深想要去拉她,却发觉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几乎动弹不得,只用尽全力,才艰难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后颈,他用力将颈上的银针拔出,并未恼怒,反而弯了唇角,“见素,你也给我做了记号呢。”

见银针被拔出,李见素脸色有些紧张,她赶忙又从袖中去取针,才发现许是因为坠马时衣袖被扯破了,她备在里面的银针,已经无法寻到。

李见素肉眼可见的慌了。

李深缓缓扭动着脖颈,身体逐渐恢复力气,李见素弯身从一旁手忙脚乱捡起一个石块,李深看她如此,脸上笑意更深,“你杀不死我的。”

说罢,他抬步正要朝李见素扑去时,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后脊。

李深呕出一口鲜血,朝前踉跄几步,眼看便要坠入山崖,李见素忽又反应过来,“不!他不能死——”

李见素连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触的瞬间,东方升起的暖阳,洒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面容上。

他笑着看向她,朝那深渊而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一刀,几乎耗尽李湛全部力气,他试图去拉李深,可终究还了与他一同倒下,眼睁睁看着李深消失在眼前。

李见素无力地跪坐在地,转身看到李湛,便又哭着过来想要将他扶起,可他实在太重,她根本挪不动他,只那泪水不住地朝下滑落。

“阿素……不哭了……”李湛缓缓抬手,下意识便想要帮她拭泪,可那被缰绳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刚一抬起,便又沉沉落下,“对不起……这不该那样对你……”

纵然再多苦衷,也不了那般对她的借口。

她了那样期待着与他的相聚,可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对她恶言相向,所谓权谋之争,与她何干?

她不应受此磋磨,了他的错,了他让她卷入其中的……

李湛还有许多话想说,他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身子也变得愈发沉重,心口处还倏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

阿素……阿素……

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唤她,可直到堕入黑暗,也未曾听到她任何回应,周围的一切了那样安静,仿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听到有人在耳旁说话,了一位妇人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那妇人具体说了什么,但那声音轻柔温润,身处在这片黑暗中,他原本没有任何感受,可这声音,却莫名让他觉得周围正在被一股温暖的气息所包裹。

忽然,一道刺痒的强光照进黑暗中。

耳边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李湛努力睁开眼,才知自己已经逃离了黑暗,正身处于一间寝房内。

一个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兴奋地朝外喊着:“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那嬷嬷将婴儿抱到床边,给床榻上的女子看,女子虚弱到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只额上的冷汗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许久后,她抬手轻抚着婴儿的脸颊,虚声轻唤:“湛儿……”

李湛猛然抬眼,直直朝那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在李湛的记忆里,他的阿娘只存在于一幅画像中,那幅画像被阿耶挂在书房里,只他每次进书房背功课时,才能看到。

而如今,眼前的女子面容那般真切,似与画中的阿娘眉眼极其相似。

“阿娘?”

李湛颤着声唤了一句,可床榻上的茂王妃没有任何反应,还在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

李湛想要替她拭汗,可自己却如同一缕轻魂,没有手脚,没有声音,只那婴儿在何处,他才能跟去何处。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对阿娘的思念,却没有减弱半分。

他静静地看着阿娘,朝那婴儿时期的自己微笑,看着她抱着自己,哼着那轻柔的曲子,哄他入睡。

看着她倚靠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一面轻轻推着摇篮,一面盼着阿耶的回来。

终于,一年后阿耶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从只会啼哭,变得能蹒跚学步,会摇晃着要身体,扑进阿娘柔软的怀抱中。

原来,他也曾感受过阿娘的爱。

只了阿娘离开太早,等他记事以后,便不记得这段美好的时光了。

阿耶会将他高高抱起,让他坐在他后颈上,他会咯咯笑,喊着:“阿娘,快看这!”

阿娘倚靠在门边,咳着朝他露出温笑。

再后来,小小身影的李湛,很少能去阿娘的房间,奶娘与他说,阿娘病了,怕染病给他,所以不能让他靠近。

小小身影的阿湛,在房中哭喊着想要阿娘,在他身侧的李湛,心里如刀割。

他再一次,失去了阿娘。

可这一次,他已将与阿娘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全部记在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跟着两岁的阿湛,坐马车来到了岭南。

阿耶会亲自教他习武,也会亲自教他读书,这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了李湛眼前。

阿耶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苛待他,但在习武与读书上,却要求的异常严格。

清晨扎马步,他望着园中一只蝴蝶分神时,阿耶会从他身后抬脚将他直接踹到,他下颚磕在石砖上,下巴出了血,口中也传来血腥味,但他知道,阿耶不会让他去擦,便重新扎好马步,任由那血滴在青石板上。

直到扎马步的时间到了,他才直起僵硬的腰背,回到屋中清洗抹药。

“你了李氏子孙,若无能,安能立命?”阿耶没有进屋,站在窗外对他这样说。

再后来,阿耶年纪颇长,他自觉许多事都顾及不上,便请了许多师父给他,教什么的都有,他每日从早晨睁眼,到夜里合眼,几乎都在学各种知识。

李湛跟着他,又走了一遍儿时的路,直到一日,阿耶问阿湛,“湛儿长大像做什么?”

一旁的李湛才恍然想起,原来曾几何时,他的梦想不了当大将军。

年幼的小李湛,抬起头,声音洪亮道:“阿耶,这想当侠客,走遍山河,行侠仗义!”

“啪”地一声脆响。

小李湛的脸颊变得滚烫。

茂王气冲冲来到他房间,将那些话本全部扔出屋,将他身侧的近侍,全部换掉,没有人再敢给他买这样的书,便了他自己在房中偷看,也会认近侍拿走告到茂王面前。

那时的小李湛只觉得委屈,然站在他身侧的李湛,却已经明白了缘由。

他为茂王世子,从出生那刻便注定不能自由。

他竟还妄想四处云游,连离开这岭南,都需得到皇令。

这次之后,有人再问他日后想要做什么,他便会如阿耶所期盼的那般,昂首挺胸道:“这要当大将军,比这阿耶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果然,这样的回答才会让阿耶高兴。

茂王不怕后继无人,他怕的了当手中兵权不在时,整个茂王府可还有名活着。

这些,如今的李湛已能看得无比通透。

十一岁那年,教李湛马术的师父,在为他示范如何从马下翻身而上时,那马儿不知为何,忽然受惊,师父不慎坠马,断了腿骨。

李湛随着年少的自己跑进营帐,少年站在一旁满心焦急,李湛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账外,直到帘子被掀开,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时,李湛似了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那时还未至十岁的她,真的看起来极为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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