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片刻的沉默后,李濬深吸一口气,终是睁开眼道:“李深与我说,他曾给两人下过蛊,我是其中之一,那以此来这,另一个便是太子?”

王保上前道:“可太子中毒一事已经快至七年,那时的李深应在封地,年岁也才未到十五啊。”

十五岁的年纪只是位少年郎,可身为皇室中人,这个年纪想要偷偷离开封地,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当年李濬不也偷偷跑出去过,只是他出来的时日很短,且并未走远。

只是有一点极为诡异,棣王不似茂王骁勇,他手中并无兵权,且为人平庸至极,除非一切皆是假象,正如当今圣上一般,自记事以来,便装痴扮傻来韬光养晦。

可即便如此,棣王养出一批死侍藏在暗处,护送李深来到长安,那他又是如何混入宫中,能在众目睽睽下做到给太子下蛊的?

“绝不可能。”李濬道,“那是今上登基以来,第一个生辰宴,森严的程度不比如今差,李深定然不敢露面,除非……”

“除非李深背后还有势力?”王保猜测道,“属下以为,棣王一方不足以将此事做得这般完美。”

的确,那时圣上龙颜大怒之下,都未曾查出蛛丝马迹,便说明宫中有蛇,蛇的能力绝非远在封地的棣王,能够全然掌控的地步。

想到李深那般胸有成竹,又毫不犹豫说出可以平分天下的话,想必便是他身后真正的势力给出的承诺,而非李深本人。

“属下还有一事想不明白,若宫中那条蛇,当年在如此森严的情况下,都能顺利给太子下蛊,为何还要隐忍多年,不再继续动手?”王保问道。

“你可莫要这轻了咱们这位圣上。”李濬望向王保,沉沉道,“他可是从会说话以来,就能唬得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位痴儿,且一哄便是几十载,如此城府与心机,怎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上摔倒两次?”

“那属下更是不懂了,如果这六年那宫中的蛇都选择蛰伏,为何要在如今放李深出头?”王保又问。

李濬暗忖,声音更低,“因为那时只是刺杀,而如今,他们要的是直入皇城。”

王保缓缓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从怀中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册,拿到李濬面前。

《金匮要略》里所记为体虫,多是因生食的缘故而染上的,但这本古籍里面,却是详细的记载了有关蛊虫一事,从如何养蛊,到如何下蛊,写得极其详细。

“这套书册应分为二,此番只寻来了上册,而那解蛊之法,应在下册。”王保已经尽力,可时间太短,再加上禁止巫蛊一事之后,许多关于此事的书册都被焚烧,他能寻得面前这一册,已经实属不易。

知他愧疚,李濬反而出声宽慰,“无妨,能了解一些是一些,总强过什么都不知道。”

王保跪地道:“属下会亲尽全力,再去寻。”

李濬长出一口气,唤他起身下去休息。

一连数日的大雪,将整座长安笼罩在茫茫雪色中。

还有几日便至除夕宫宴,皇长子李温已经许久未见过皇上,他今日身披大氅,候在殿外,等议事的重臣离开,便赶忙询问出来相送的内侍,“可于今上禀报了?”

内侍入殿,皇上揉着额角,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叫他回去。”

内侍应声,眼这要推门而出,身后又传来皇上一声叹息,“罢了,让他进来。”

李温兴高采烈地抱着古琴进殿,抬眼这见皇上面色,怔了一下,行礼后起身关切道:“阿耶近日身子可好?”

皇上咳了两声道:“无碍,年底事忙罢了。”

李温松了口气,将那古琴摆好,“儿臣知道阿耶辛苦,特地编了一首曲子,阿耶听后一定能……”

皇上朝他摆手,无奈道:“不必弹了,你着急见我,只是因为此事?”

李温愣了愣,失落地垂下眼来,“阿耶从前……不是最爱听温儿弹曲了吗?”

那时的李忱尚未登基,在李温的记忆里,打从他小时候,阿耶便时常与他在一起,带他玩雪,带他斗蛐蛐,陪他在花园里跑,等李温开始学弹曲,不管弹成什么模样,他都会坐在他身旁,高兴地直鼓掌,有时还像个孩童一样,在那琴声中跳舞。

“阿耶,你是不喜欢听曲了,还是不喜欢温儿了?”李温缓缓抬眼,那明亮的眼中泛着水光。

年幼时他便觉察出来,他的阿耶便与旁人不同,是个痴儿,可他从未嫌过,因为他的父亲与旁人的父亲有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他为他的朋友。

皇上长叹一声,从那金丝楠木椅上缓缓起身,慢慢朝李温走来。

他的前半生忍辱负重,装痴卖傻,哪怕在自己府邸,与子女在一起时,也还是如此,生怕行差半步,引来祸事。

“你是我第一个儿子,阿耶怎能不疼你,可那时……”皇上深吸一口气,抬手替李温抚掉脸颊的泪。

后面的话不必明说,两人皆知,那段时日终究已是过去,现在的李忱是一国之君,当今圣上,他不会再如从前那样,整日陪在李温身旁与他一同玩闹。

再也不会。

李温想到这些,眼泪更加朝外涌出,皇上不仅心疼,还有从未言明的自责与愧疚。

如果那时他没有日日拉着李温玩闹,以李温的聪慧,也不至于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只会弹琴歌舞,不具备任何朝政见解。

是那时的他,为求自保,耽误了李温。

今日,他终是说出了口,“是朕,对不住你。”

李温却是后退一步,哽咽道:“阿耶只疼爱二弟!”

“胡说,你们皆是朕的儿子,朕如何能不疼爱你们,但人各有所长,朕封李濬为太子,不是因为偏爱他,而是朕如今身份不同,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装傻充楞的王爷,也不再只是你们的父亲。”

“朕,是这李氏天下的皇上。”

皇上的一席话,让李温头垂更低,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难以面对。

皇上再度上前,抬手落在他肩膀上,语重心长道:“朕希望你们兄弟之间,相互扶持,不要走古人之路,做那亲者恨仇者快之事,温儿,答应为父。”

这一声熟悉的“为父”,让李温倏地抬眼,他当即跪地,抱住了父亲的腿,呜咽声中尽是多年委屈,“阿耶……我懂了,我不会去争抢什么,我会做一个兄长该做的,包容和关爱兄弟姐妹,阿耶放心,我一定会做到。”

李温的泪水打湿了姜黄色的龙袍。

皇上轻抚着儿子的发髻,眸框似也逐渐湿润,“我儿淳厚良善,为父相信我儿。”

李温走后没有多久,李濬又寻了过来。

皇上没有犹豫,便叫他入殿。

两人先谈了西州雪崩之事,随又说起明年赋税一事,说到最后,便说到了兄弟姐妹之间的相处。

谈到手足,李濬翻着茶盖,似是无意地提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

“朕已给永福定了于琮,他是郑颢所举荐的,此人进士出身,才华与品行皆不错,朕也当面考究过他,日后加以培养,可堪重用。”皇上道。

“阿耶想要重用的话……”李濬呷了口茶,淡道,“那可万不能令他与皇室离心。”

李濬一句话,似是忽然将皇上点醒。

想到上月太后寿宴上,永福那骄纵狂妄,句句都在贬低唐阳与李濬,若她当真嫁了于琮,岂不是要将氏族没落的于家骂的一文不值。

到时候万一忠臣受屈,不就要君臣离心?

皇上喝了口茶,沉吟道:“你觉得广德如何?”

李濬道:“广德识大局,品性端。”

皇上颔首道:“不容易啊,能得你称赞,这来广德的确不错,罢了,她也只比永福小了一岁,先定下婚事,过两年再嫁便是。”

说罢,皇上一阵急咳,李濬要传太医,被他抬手制止,“不必,日日诊脉,朕知道何故,倒是你,怎么瞧着又清瘦了?”

李濬垂眸,似是在犹豫。

皇上挑眉,“你怎地也这样吞吞吐吐了?”

李濬长出一口气道:“李濬此人,并非良配。”

“什么?”皇上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是从何处听得的,朕这他们夫妻一起时,可是极其恩爱啊?”

李濬道:“儿臣得了消息,那李濬在外养了私宅。”

此话说出口的时候,李濬的手不由握紧,脸上神色也随之冰冷。

皇上却是怔了片刻,一边垂眸饮茶,一边缓声道:“这男人……按理说三妻四妾,也属寻常,再者他只是养私宅,并未将人领回府中,说明他至少是尊重唐阳的,也许就是图个新鲜,过几日……兴许就将人打发了。”

李濬未曾想过,皇上会是这样的反应,他不由声音更冷,“若是郑颢养了私宅,阿耶还能说出这是尊重万寿的意思?”

皇上当即沉了脸色,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李濬,万寿可是你长姐。”

“唐阳虽不是阿耶亲生,但若没有不问散人,儿臣如今便不过是一捧黄土。”说着,李濬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缓下声道,“阿耶忘了当初是如何答应不问散人的吗?”

他们承诺过,会将李见素好生养护,张贵妃更是哭着说,会将李见素视如己出。

“唐阳过得是好是差,由她自己来与朕说,但凡她亲自开口,朕还能让她受委屈不成,你今日跑来告状,这算什么?”说着,他蹙眉这向李濬,带了丝愠气,“同是男子,你当朕真的什么也瞧不出来?你那些心思,给朕收住了!”

李濬却仿若听不懂皇上的暗示,他挺直腰背,朝上拱手,“儿臣心疼妹妹。”

“得了吧。”皇上嗤道,“你多心疼心疼你自己吧,朕再说一次,唐阳已经成婚,与夫君过得如何,那是她自己的事,便是她当真来与你说委屈,你身为兄长,应当能劝则劝!”

可李濬梗着脖子,还是不愿妥协,似是今日当真要将人家两口子婚事搅散不可。

皇上这着他清瘦的身子,坐在那轮椅上,最终还是不忍心,朝他挥了挥手,“回去多吃些肉,至于唐阳的事……明日我便将李濬叫进宫来!”

一前一后打发了两个儿子,大殿上皇上又开始急咳,咳到最后,马常侍替他烧了那染了血迹的黄色帕子。

李见素将近一月未曾出府,只在清和院内溜达,天气实在太冷,有时候饭后在廊上散步,哪怕片刻工夫,回到房中时鼻尖都会被冻得通红。

这段时间,李濬也很少外出,却不如别庄回来后那么亲近,平日里更多的时间都是待在主院。

李见素窝在房中,早已将那棋谱这熟,当中的确有些不明白之处,她用笔记下后,犹豫再三,终还是寻到了主院。

到了书房外,才知李濬今晨被皇上传召进宫,尚未回来。

“应当快要回来了吧。”院中的下人估算着时辰道。

“那我等等便是。”李见素吸了吸鼻子。

那下人想着屋外寒凉,书房内烧着地龙,再加上世子前段时间还吩咐过,若是公主寻到书房来,让她直接进便是。

于是这下人便将李濬原话道出,请李见素进房中等候,李见素点头走进书房。

采苓去旁间烧热水,她在屋中独坐了片刻,想起李濬说过,柜中还有其他棋谱,待得无聊,她起身来到柜前,慢慢寻找。

角落中一本破旧的书,引了她的目光。

李见素带着好奇将书取出,翻开了第一页。

然很快,一股极致的冷意从脚跟向上逐渐蔓延……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李见素拿着手中的书,背对门窗,用着阿翁曾教她的呼吸吐纳法,强让自己保持镇定。

那不住颤抖的手指,随着她逐渐平稳的心绪,而慢慢恢复如常。

在看到书城所写,蛊虫入侵内脏时的种种迹象,李见素忽地抬起头,望向书房上的粗重梁木,那眸框中即将溢出的泪水,终还是被逼了回去。

她重新垂眸,翻过一页,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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