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李峻意识到李岘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着面前大殿,出声道:“李怡你死期将至,说再多挑拨之言也无济于事!”

的确,对于李峻与李岘二人来说,他们为武宗之后,武宗驾崩,他的子嗣继位完全合乎礼法,反而是当今圣上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

今晚兄弟二人,只是时隔多年,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皇位,而非所谓的密谋造反,所以他们不必等着皇帝拟旨传位,入殿后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对于李濬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顺的继位,便需要今上拟旨传位,圣旨的内容李濬都已经准备妥当,是那北司宦臣勾结武宗之后,密谋造反,他李濬涉险入宫救驾,得以今上信任,临终前,将天下托付于他。

不管倒是有何质疑,就如多年前武宗传位于皇太叔李怡一样,只要手握圣旨,有重臣拥戴,这天下便是他李濬的。

眼看三人之间的虚假和谐被戳破,电光火石即将迸发之时,玄武门处有传来消息。

“白渠折冲都尉带兵入宫救驾,此刻已至玄武门。”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又是一片震惊。

李峻眯眼道:“是李湛?”

李岘虽狐疑,可语气中尽是不屑,“他哪里有兵?不过区区几个田舍汉罢了!”

说完,他似是想到什么,直接提枪指向李濬,“是你的人?”quya.org 熊猫小说网

李濬却是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你兄长没告诉你?”

李岘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别听他挑拨!”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变得异常敏感,仿佛随便一件小事,都会让人无限扩大,更何况是这本就天大的事。

李岘看看李峻,又看看李濬,然不等他反应,便见那护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个转身,将手中剑刃刺入他腹中。

与此同时,那心腹大喊出声:“棣王世子李濬,奉命入宫救驾,凡听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驾之功论赏!”

“二弟——”

随着李峻一声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

黎明破晓。

甘露殿大门缓缓打开。

沉重的铠甲发出金属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那明黄色的床帐面前。

马常侍颤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却异常镇定,他护在床榻前,许是面前李濬的血腥味过于浓厚,他半侧着脸,用那拂尘掩住口鼻道:“大胆李濬,圣上面前还不行礼?”

李濬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污,单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驾来迟。”

这一跪,是他给圣上最后的体面。

帐中皇帝低咳一声,感慨道:“自古皇家无亲情,唯有至上权与利。朕没想到,那最是无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将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与他何干?”李濬嗤笑一声。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李濬爽快道:“与我阿耶无关,他窝囊一辈子,跑两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谋略?”

说着,身后有人递上早就拟好的圣旨,马常侍接过手后,转身来到榻边,递进帐内。

皇帝看着手中的圣旨,上面当真是写到要将皇位传于李濬,而非棣王,“你的确有勇有谋,跟在棣王身侧,倒是当真屈才,只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岁,便能有此谋算?”

将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几位子嗣加入其中,还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诱得李湛与他合谋,并在最后关头,将所有障碍清除,直捣黄龙。

李濬站起身道:“甘罗十二为相,宇文泰十四领兵征战,拓跋焘十四登基称帝,亲自率兵击败十万柔然大军……我李濬怎就不能?”

说着,他扬起下巴,低睨着床帐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面提步续向前,一面沉声念道:“太子李濬体弱多病,其余子嗣均无才能,棣王世子李濬护驾有功,智勇双全,朕身患重疾,无法打理朝政,今传位于李濬……”

他念至此处时,抬手撩开床帐,然不等他再开口,那身影倏然将手中圣旨朝他扔来。

李濬快速闪开的瞬间,龙榻轰然倒塌,一股浓烈的火石粉味扑面而来,整座殿内皆是粉末,呛得人无法睁眼的同时,一道火光又将粉末燃起,霎时间殿内燃起熊熊大火。

哪里还有皇帝的身影,连同那马常侍也隐藏在了四处逃离的人影中。

李濬掩住口鼻,不甘地望着眼前一幕,他的属下将他拉出殿外。

“好一个李湛!”

李濬咬牙切齿,旁人没有瞧见,只惊讶于为何忽然起了变故,可李濬在拉开床帐的时候,却将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园的那个外室——如意。

至于马常侍,李濬没有看出破绽,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马常侍。

李濬猜得不错,李湛此番回长安,带了四位暗卫,方才那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王仁,他不仅武艺极高,与如意一般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绝活,他极为擅长易容之术,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李濬进殿时,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说话,便是因为马常侍的声音,也是从帐中如意的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配合极好,并未让李濬觉察出任何异样。

而这龙榻上的机关,也是提前布置好的,只等李濬动手之时来放火逃离。

李濬脸上的震惊被愤怒取代,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说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细想的时候,索性将计就计,李濬站在殿中,对着众人喊道:“李峻与李岘勾结宦北司宦臣,将圣上囚于甘露殿中,我等入宫救驾,手刃逆臣,却还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浓烟,宫中之人皆能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圣上已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郑太后,听得此讯,当即晕厥过去。

张贵妃则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语。

西苑与太极宫只一墙之隔,那滚滚黑烟自然也看在眼中。

郑太后垂泪与净玄道长开始诵经。

李濬则双眸紧闭,双拳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颤抖。

“是我来晚了……”

听到身侧低低传来的自责声,李濬缓缓睁眼,看向那身着道袍的李见素,“素素……不是你的错。”

他说着,将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晚对所有人而言太过难捱,尤其是李见素,她时不时便会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来提醒圣上,兴许这场灾祸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祷却依旧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濬方才失了父亲,此刻还要宽慰她,李见素用力稳住情绪,含泪抬起眼来,可是一看到李濬,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两人已将一切说开。

当年李濬的确中了虫蛊,是不问散人将虫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针术了得,日日都为自己施针,他根本挺不过两年之久。

“恨我吗?”李濬说至此时,没敢直视李见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系在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欢她,他想让她成为他的人。

可他如何开得了口?

他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止要对她医者身份的尊重,还有她阿翁以命换命对他的救命之恩。

李濬有时候也会生出侥幸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道出,可万一呢?

万一李见素还是知道了,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怨他,他们之间还能如何相处?

李濬无法说服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能一遍又一遍劝住对她的情感,如今说出真相,他反而如释重负,仿佛一块巨石从心中取出,不论李见素如何想他,他都觉得这是他应当承受的。

李见素垂眸望着脚下熟悉的地砖,没有直接回答李濬问出的话,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为医者……若无人相逼,他不想医治的话,只说不会便是,可他应下了……”

她缓缓睁眼,眸中已是噙满泪水,“阿翁是心甘情愿救治你的,怨……也是该怨那下蛊之人……”

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怎么可能一点也没有怨责过,可理性和感性交织在一起,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她抹掉眼泪,仰起头冲着李濬露出笑容,“阿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李濬的手缓缓抬起,到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今日除夕,西苑官属大多都休沐在家,内侍人数也不算多,此刻都围在丽正殿外。

这些内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逐渐清明的天际,却被那不远处滚滚升起的黑烟所遮蔽。

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座皇城。

李濬立于宫墙之上,不知是气愤至极,还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双眸猩红,似是一头随时便会发疯的雄狮。

他望着眼前的太极宫,这是他儿时便渴望的地方,从他第一次听师傅讲,在那长安城中,有一处宫殿叫太极宫,此处是整个大中最尊贵的地方,住在这里面的人,是大中权利顶峰的象征。

那时他才刚满六岁,望着那画中的宫殿,露出了无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但随着年龄慢慢的增长,他在心里却一次一次对自己道:

他想住在这里,他为何不能住?

这个世道只论出身吗?

就是因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为他爹装得还不够蠢,所以这婆天的富贵论到了那傻皇叔的头上?

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他李濬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极宫中?

李濬望着脚下的宫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没有那圣旨和龙印,他也站在了太极宫的宫墙之上。

“什么声音?”他眉心蹙起,回头朝身后死气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压压一片人影,正从远处整齐地朝承天门处迈进。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去,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轮廓,可即便如此,还是莫名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李濬叫来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来,一开口尾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说!”李濬抬手夺走一张弓箭,上前朝着为首之人瞄准,“茂王应当在岭南,擅离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尔等也不必胆怯!”

嗖的一声,手中的箭飞速射出,茂王用手中凤翅鎏金镗挡在身前,那射来的箭被夹在了正锋当中。

茂王笑了一声,将箭从正锋上取下,扔在地上,回头朝身后的马车喊道:“你那儿子功夫倒是了得,我若再老上几岁,怕是今日会被他这一箭直接夺了性命。”

马车里传来一声尴尬的笑,那车帘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掀开一条缝隙,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探出车外,朝着不远处的宫墙看去。

片刻后,茂王勒马停下,他手臂一抬,身后那六百精锐整齐地大喝出声,全部停下脚步。

宫墙之上,李濬向下喊道:“大胆茂王,未得圣旨便私自离开封地,且带兵闯入皇城,此乃谋逆之罪,还不束手就擒!”

茂王没有回话,只抬头眯眼打量着这位从未谋面的侄子。

李濬正要下令放箭,便看到茂王身后的马车里,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的。

“啊呸!”棣王李惴气得原地跳着骂道,“你个畜生,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治你皇叔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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