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想了想,却道:“不回去了。若就这么回去,着实浪费。”
剑灵:“浪费?”
沈映宵:“宗中并不认为我擅自脱逃,只以为是分身把人掳走了。既然如此,被掳走的人这么快就现身,反倒奇怪。
“而且师尊此时也已‘失踪’,我与凌尘既是师徒,又同为仙灵之体,且同时失去音信,旁人定会怀疑这是同一人所为……咳,虽然也的确算是同一人所为。但总之,既然师尊在我本命洞府当中藏得十分安稳,那么如今我这具本体,便成了找到我们二人的唯一的线索。”
剑灵虽没全听明白,却感觉得到,主人又在冒坏水了:“……所以?”
沈映宵一笑:“所以我们去找楚傲天。”
剑灵:“?”
沈映宵:“我总觉得他同师尊中毒一事脱不开干系。所以我们去找他做一做客,若他真有问题,我便伺机传音宗门,让人过去救我——正好小师弟也快回来了。他有空去做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来帮我处理正事。”
剑灵:“……”可怜的傲天。
不过想起楚傲天先前望着主人的眼神,它又觉得那位傲天的确古怪:“我们现在出发去傲天宗?”
沈映宵犹豫片刻,却道:“还是先回洞府看看师尊吧。事先弄清楚药性,才更易找出下毒之人。”
……
虽然事关重大,要筛选的人又多又杂,但回到本命空间的后院灵泉时,沈映宵浮躁的心绪,却还是渐渐安静下来。
他远远看着盘坐池中的凌尘,正想过去。可刚迈出一步,却忽然想起什么。
沈映宵脚下微转,转身先去了别处。
穿过重重庭院,他停在了洞府的另一处房前。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雕栏玉砌,古色古香。繁华工艺令人赞叹,但实际上这只是沈映宵的仓库,里面放了不少他日常能用到的东西。
沈映宵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刚走一步,就见离门不远,有个白衣青年正静静躺在地上,他阖着眼眸,呼吸清浅——正是之前被沈映宵随手丢进洞府的本体。
洞府之中纤尘不染,躺在地上和躺在床上也没什么分别。自己不用跟自己客气,沈映宵没管他,随意路过本体,径直去了墙边堆放杂物的柜子。
柜门拉开,里面摆了各式各样的轻薄面具,每样都不是一只,而是一小沓叠在一起,方便坏了替换。
沈映宵挑挑拣拣,拿了个全脸面具,把此时分身戴着的半脸面具换了下来。
剑灵疑惑:“你干嘛?”
沈映宵对着镜子试新面具:“师尊现在神志清醒了,我得神秘一些。”
“……”剑灵,“你分身的脸早八百年就被记住了,还如何神秘得起来——你是怕脸红被他看到吧。”
沈映宵看了一眼这把爱八卦的剑:“我们只是师徒,我对师尊只有敬佩感激,并无僭越之意。”
剑灵狐疑:“那你之前脸红什么。”
沈映宵嫌它少见多怪:“你不懂,我们人类心虚尴尬的时候,同样会脸红。”
剑灵:“……”原来是这样?
它将信将疑,投入到了对人类新知识的学习当中。
沈映宵耳边清静了,他安心地继续挑拣面具。
挑来挑去,沈映宵选了个最好看的,戴上对着银镜照了照,起身离开。
出门时他又原路从本体旁边跨出去,然后转身锁上了仓库门。
剑灵看着他这娴熟的举动,又想起躺在地上毫无意识的本体,默默捂住了脸:“……”虽然主人只是单纯地喜欢随地乱丢东西,但这场面不管看几次,都很像一个不善待人质的混蛋绑匪。
也还好凌尘被困在后院灵池过不来,否则若是哪天被他看到……
剑灵:“……”不不不,不能学着主人乱插旗!打住,不要再往下想了!
……
沈映宵不像剑灵一样想得那样多。这洞府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师尊也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
安心加安心就是双倍的安心,沈映宵清扫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气息,脚步轻快地来到后院,心情很好。
一进院子,灵力顿时变得浓郁起来。灵池中丝丝缕缕的清气流转,而在池水正中央,一道白衣身影静静盘坐在莲台上,安静得像是一幅白莲化形图。
上一次沈映宵离开的时候,凌尘体内毒性被悉数激发,整个人靠着白玉荷叶才能堪堪坐稳。
而这一次,虽还是能感觉到凌尘周身灵力滞涩,身体状况也算不上好,但他却已经像平时吐息那般,坐得端正笔直,周身萦绕着淡淡清气,让一切污浊之物自惭形秽。
沈映宵想到这,低头看了看自己,心中宽慰道:当然,他可不是什么污秽之物,他是一个乖巧的好徒弟。
他重新迈开刚才本能顿住的脚步,飘身落入灵池当中。
“坐得这么直,你当真不嫌累?”
一直走到凌尘旁边,沈映宵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尊没按自己那个偷懒的坐法来,而是又变回他那端正的坐姿了。
这让沈映宵不禁失望,有一种安利自己爱好失败的感觉。不过师尊非要这么坐,他总不能硬把人拖下水。沈映宵于是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调了调锁链,将白玉链条稍微放长,让师尊坐得舒服些。
凌尘听到动静,睁眼看了过来。
沈映宵望进他眼底,发现师尊的意识也比上一次清明了许多,只是毒素和玉露两股药性在体内相争,让他动作仍旧稍显滞涩。
两边一对视,凌尘目光在那全脸面具上停了停,显然发现了变化。
但他并未多问,只道:“何事?”
沈映宵晃晃手中小瓶:“我来看看你的毒,顺便取些血。”
……
凌尘平日里是个一言九鼎的好剑仙,此时也是个很有契约精神的好人质。答应过便没再迟疑,见银面人要求,凌尘便朝他伸出了手。
沈映宵却没立刻去探他的脉,而是先往旁边放了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
那宝珠周围自带一圈氤氲光影,放在水面竟也不往下沉,而是稳稳停住。
——这是沈映宵找人特制的留影珠,不是此方世界的产物,却也没超出这里的纬度,能正常使用。
和梅文鹤那枚只能复现一点行动的漂亮珍珠不同,沈映宵的这枚珠子,能清晰记录下特定的影象,很适合录下毒发时的状态,事后反复回看观摩。
沈映宵的丹修一途学有所成之后,便有了这种留影记录的习惯,免得哪次走神忽略了细节,让受诊者平白多吃一回苦头。
……
沈映宵并未遮遮掩掩,全程大方自然,因此他刚一取出那枚珠子,凌尘便看到了。
凌尘此时被毒素所累,浑身灵力混乱,但还是觉出有一道气机正从那宝珠上面探来,缓缓将他锁定。
他转头看了看,并不认识那枚珠子。于是只当那是丹修的辅助法器,收回了视线。
沈映宵放好留影珠,涉水来到凌尘身前。
他牵过凌尘的手,把腕上镣铐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截手腕,然后搭住凌尘腕脉,灵力徐徐探了进去。
沈映宵的这具分身,吸起能量时什么都不挑,因此体内灵力格外均衡,放在哪都存在感极低。
是以以往,他的灵力能轻易潜入他人体内,内视经脉。
然而这一次,才刚探进去没多少,凌尘经脉中的毒素,竟似是有所察觉,骤然沸腾起来。
体内艰难维持住的平衡瞬间破碎,凌尘呼吸陡颤,死死咬牙才忍下闷哼。他半边身子失控般颤抖起来,好像沈映宵探入的压根不是什么温和无害的灵力,而是一团四处浇炸的岩浆。
这毒爆发极快,明明先前已初步控制住了,此时却立刻又恶化成了最初的状态。
剑灵没想到凌尘反应这么大,好奇凑过来看:“你做了什么?”
“应该问那幕后之人做了什么。”沈映宵表情不太好看,“如此细微的灵力变化,竟也会立刻引起毒发……那下毒之人,恐怕打的就是让师尊半点动弹不了的主意。”
抬头一看,凌尘的神志果然也又开始昏沉,这同样是那毒的效用之一。
沈映宵只犹豫一瞬,便迅速做了决定,长痛不如短痛,他沉声对凌尘道:“我需内视你的经脉,才能找出毒源所在——不要抵抗。”
凌尘满身冷汗,低低应了一声,强忍下将那股陌生灵力弹出体外的本能。
沈映宵不再留手,灵力暴涨,沿着他的经脉,迅速流转深入。
人体复杂的脉络,眨眼间呈现在他脑中。
沈映宵本以为这毒根植于某段经脉,然而此时,真正看清了凌尘体内的状况,他才意识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更糟。
毒素的根源,竟并非在经脉里,而是被用不知什么手段,下到了元婴当中。
如今那毒深扎元婴,寸寸纠缠,难解难分。而这里恰好是修士的本源所在——也难怪玉露奈何不了这毒。这就像灭火只把最顶层的虚焰掐灭,根还燃着,于是只能治表。
沈映宵一边驱动灵力往凌尘的元婴探去,一边眉心紧蹙:通常来讲,越是接近元婴,修士本能的防御便也越强。
就像水滴融不进玉石,毒物通常也无法入侵元婴,即便真的渗透进去,也很快就会被极其凝练的灵力驱除。
师尊已是合体期修士,元婴较常人凝练百倍,可此时那毒却附骨之蛆般纠缠在元婴当中……那下毒之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事到如今,多想无益。
沈映宵只能冒险从凌尘元婴里掳一抹毒源出来,细细研究。
他的灵力迅速深入,快得如同一抹掠过的光影。然而元婴毕竟是修士的本源所在,极为敏感。在他触碰到元婴的那一刻,凌尘倏地睁眼,一抹极其凌厉的剑意如同灿阳,轰然自他身上绽开。
沈映宵的灵力被无情逼出,耳边嗡的一声,如同被锋锐无双的剑尖重击双目。他不受控制地向后一仰,整个人也踉跄后退,一缕血线从唇边滑下,又面具底缘挡住。
过了数息,沈映宵才堪堪回过神。
他别过头,掩唇咳了几声:病人太强就这一点不好——若是换个元婴期的小修士,强行按住把元婴细细翻上一遍都行,可换成师尊这种合体期……
他无声叹了一口气,有点心累。
而对面,凌尘显然也不好受。他靠着白玉莲台缓了许久,面上的茫然才褪去一些,慢几拍地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
凌尘强行压下脑中的混沌,语声断断续续,低声解释:“将你的灵力驱出体外,非我本意……我控制不了。”
沈映宵无奈地摆了摆手。他对人体比师尊更熟,自然知道刚才那样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他也只是想赌一把,可却没想到自己这合体初期的修为,和凌尘的差异竟如此之大。好在最后一刻,到底是被他揪了一线毒源出来。
剑灵难得有点心疼他,飘过来安慰:“你师尊功法精湛,本就比寻常合体中期要强。何况你只是个丹修,人家是个剑修,在强度上天然就差了一截,正面拼灵力,输了很正常。”
沈映宵:“……”
……你真的是来安慰我的?
他装没听见,忍下肺腑的刺痛,先将那一缕毒源收好,又平静对凌尘道:“毒源姑且算是拿到了,我再取你些血。”然后拿去用本体做实验。
凌尘点了点头。
沈映宵上前挽起他的袖子,用小玉简采了一管血。
他又重新给凌尘灌了些玉露,然后没再多留,拿起一旁的留影珠,起身离开。
……
等沈映宵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凌尘的目光才从他身上收回,落在了面前平静的池水上。
……银面人刚才似乎受了些伤。
其实同为合体期,两人的境界虽有差别,却不至于大到夸张。何况灵力的交锋发生在他体内,怎么看都该是他伤得更重,可方才银面人被他的灵力本能驱逐时,却竟然硬是忍住了没有反抗,宁可自己生生受下全部反噬,也不愿让他受伤。
这人……
对他的实验体当真爱护。
果然是那群热爱研究的丹修会做的事。
不过一个能为自己所专之道殚精竭虑的人,总有几分值得敬佩,也更令人放心。
凌尘闭上眼睛,心里稍微松懈了一点,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态。他缓缓靠住背后的白玉莲台,止住思绪,任灵池中的清气在周身流淌,忍耐着等待体内的毒素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