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直视着他:“你可知错。”
沈映宵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就连宗主微带薄怒的脸,也跨越时空和久远的记忆重叠。然而此时重新站在前世经历过一次的节点,他却已经体会不到那孤注一掷的心境。
只是有些感慨:为什么当年的他,竟想用牺牲自己名望、修为甚至性命的愚蠢方法,拯救殿上的这一群人?
“你是铁了心要同那人结侣?”宗主见沈映宵久久不语,失了耐心,“既如此,即日起,你便……”
“弟子知错。”沈映宵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
宗主嘴都张到了一半,此时又只得止住话头,他沧桑的眼底多了一丝真切的愕然:这师侄何时竟转了性子?
沈映宵垂眸盯着云纹地面想了想,缓声开口:“结侣一事说来话长,其实是前些日子,弟子无意间得知一事——魔宗似乎探到了‘魔源’的线索。
“‘魔源’对魔修乃是大补,而魔宗的那位尊主,修为已至合体后期。一旦被他寻到魔源,晋入大乘期,魔宗世间将再无敌手。”
这个世界,魔宗和名门正派之间,始终维持着相对的平衡,只因万年来,双方无人能达大乘之境。
因此魔宗即便偶尔发疯,也只屠一些毫无根基的小宗门;仙宗偶尔剿魔,也一直在边界抓捕,不会深入。quya.org 熊猫小说网
可这平衡其实十分脆弱,一旦哪方先一步晋入大乘期,等着另一方的便是灭顶之灾——差一个境界便是天差地别。屠戮起来,对面将毫无还手之力。
谁也没料到,沈映宵会张口说出这么一番话。
这消息来得又急又惊悚,死寂的大殿一时炸锅似的沸开——天行宗的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们关起门处理一下自家事务,竟理出这么一则惊天巨雷!
“肃静。”宗主抬手打断殿中纷扰,他蹙眉俯视沈映宵,“事关重大,不得妄言!你从哪得知的此等消息?”
沈映宵费力地回想着前世一些琐碎的记忆:“上个月,我在后山的洞天福地闭关,醒时面前便放着一封手信……”
他将手伸进宽大的薄袖,翻找片刻,真的找到了那件东西,取出将它放在地上。
宗主抬手一招,想将手信拿到手中细看。
然而灵力拂过,纸张却很不给面子,平平贴在地面,毫无动静。
“……?”
宗主脸色微沉,本能又一挥手。灵力磅礴席卷,沈映宵的衣衫都被吹得翩翩而舞。
可那封手信却还是油盐不进,死鱼似的瘫在地上,没给出一丁点反应。
沈映宵抿了抿唇,在宗主可怕的目光中微一低头,一脸无辜,勉强把唇角弧度压了下去。
殿里的其他人也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可惜宗主还是没能超过被嘲笑的命运。
一声轻笑响起,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醒目。
梅文鹤折扇轻点着下巴,无奈摇头道:“这手信真是目无宗主,毫无法纪,竟要宗主纡尊降贵,亲自来取。”
嗓音清润,语气没有太多嘲弄的意味,仿佛只是有感而发。可杀伤力却比嘲弄更大。
宗主身上散发的威压顿时更恐怖了。可他竟只是沉沉看了梅文鹤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
好在沈映宵虽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不通人情世故的石头,但大殿里总还是有些会来事的人。
离沈映宵最近的峰主举步走来,从他面前拿起那张纸,打算给宗主送去。
刚入手,那峰主便微微一惊。
等这张手信终于传到宗主手中,宗主捻着纸张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笔锋苍劲,隐带灵力,从其间附着的灵力来看,写下它的人,修为已至合体后期。”
虽是在“低声说”,但宗主毕竟修为不浅。那声音最终还是扩散到了大殿的每一处。就连角落里默默爬过的灵虫,也立刻知道了那张手信之所以难拿,是因为它来头巨大。
虫子都知道重点在哪,殿中的修士们,当然就更懂了。
于是庄严的大殿中,很快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一半是为了宗主。
一半倒也确实是在惊讶。
合体后期的人,这世上他们只听说过两位——楚傲天和魔尊。
至于其他,就连沈映宵的师尊,那位除了修炼几乎不问世事的剑修天才,如今也才只是合体中期。
……写下这信的人,究竟是谁?
沈映宵在原地跪着,忽然感觉神识里,有冰凉的东西探出,轻轻碰了碰他。
紧跟着,他心中就响起了剑灵的声音。
这个陪伴他走过了许多个小世界的剑灵,就连思维也和别的妖艳剑货不太一样,它质朴地发出询问:“我好像听到外面有一群人在嗦凉皮,这次又是现代世界?给我也来一……诶?这群人怎么都穿着古装?”
“……”沈映宵默默把神识关严了一点,“什么凉皮,丢人!……等开饭了我叫你。”
剑灵哦了一声,不甘不愿地缩了回去。
沈映宵的的思绪,也重新回到了大殿当中。
这时,有峰主看了看沈映宵,想起一事,对宗主道:“这手信,莫非是楚傲天留下的?”
沈映宵偏头避开他的视线:“……”提楚宗主就提楚宗主,看我做什么,好像我和他关系很大似的。
好在不用他回答,宗主已然摇了摇头,眉宇间一片凝重:“写信之人灵力与他不同,且并无魔修常带的浊气。这世上……竟还藏着另一个合体后期。”
“还有一个合体后期?!”
不论写信之人究竟是谁,这种境界的人发出的警示,不可等闲视之。
一时也没人再怀疑沈映宵带来的消息,只是难免将“魔尊马上要突破到大乘期了!”这条消息带来的恐慌,迁怒到了他的身上:“此等大事,何不早说!”
沈映宵叹了一口气,努力揣摩着自己前世的思路:“魔尊行踪莫测,魔源位置也至今成谜,便是告诉了师门,恐怕宗主和各位师叔师伯也难以应对……”他无视众人各异的脸色,坦然继续道,“所以我当时突然冒了个念头出来。”
沈映宵体质特殊,乃是极为罕见的仙灵之体。
这体质听上去清冷如仙,实际上却因为能与各种灵力完美相融,是各家眼馋的极品炉鼎。
用沈映宵如今的话来描述,他这体质就像一款无副作用、无使用上限的橙品大补丹,用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无差别地为对方提升修为。尤其对那些卡了瓶颈的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最佳补品。
这种体质,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
沈映宵于是也没多解释,继续道:“我修为已至元婴中期,若是魔尊真的找到了魔源,成功用它升至大乘期,我便也能将修为渡给楚霸天,助他晋升——届时我们与魔宗都有大乘期的修士,魔尊便是想来清算旧账,也得三思而后行,如今的和平便能维持下去。”
大殿一时寂静。
刚才听到的消息太多,事情太大,众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梅文鹤重点倒不在这些事上,他目光落在沈映宵身上,折扇抵着脸颊轻轻敲了敲:“……”楚霸天?那位楚宗主好像叫楚傲天才对吧。
师兄竟然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清,看来这次他铁了心要同楚傲天结侣,的确与情爱无关,更没人对他下蛊,只是那热衷于拯救苍生于水火的老毛病又犯了。
正想着,梅文鹤肩上那只巴掌大的仙鹤忽然醒了过来。它在主人颈上蹭了蹭,又轻轻啄了几下。
梅文鹤一怔,目光远远落向大殿之外:楚霸……楚傲天怎么来了?
……
殿里的其他人,似乎对此并无察觉。
沈映宵慢条斯理,讲着他前世的故事:“我幼时曾遭魔宗屠村,满村殒命,除我之外无一活口。正因深知魔宗灾祸,得知此事后,我才一时情急,出此下策……”
的确是下策。
沈映宵一想起前世,就忍不住叹气。那时他心意已决,又想借结侣一事钓出魔尊截杀。因为担心告知太多人,会让事情生变,他在这场集议上硬是什么都没说,也不肯认错,最后险些被当场折掉灵剑,逐出宗门——对名门正派出身的修士来说,这称得上奇耻大辱。
后来是师尊不知从哪听了他要结侣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回,这才制止了那些苛责。但从此沈映宵在宗门名声尽失,几乎人人冷眼。而这一次……
……
听到沈映宵的解释,宗主和其他峰主脸色微缓,就连听懂了发生何事的弟子们,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怕的是,魔尊居然悄无声息就已经找到了晋升的机会;而幸运的是,他们这边,同样也有渡劫之法。
宗主重新落座,看向沈映宵:“既如此……”
沈映宵打断他:“不过如今,弟子知错了。”
宗主:“?”
沈映宵:“仔细想来,师门底蕴深厚,怎会惧那魔头。大家同心协力,定有抵御之法——如此大局,绝非我一人能够左右。
“至于结侣之事……庚帖未下,心誓未立,这原本就只是一个空洞的构想。既然宗门觉得不妥,我告罪回了楚宗主便是。此事的确当从长计议。”
“?!”
殿里众人愣在当场。
沈映宵不再一门心思要同楚傲天结侣,宗门的脸面,的确是挽回了。
……可事到如今,谁还在乎这种面子不面子的小事!
比起傲天宗得意不得意、天行宗丢不丢人,此刻显然另一件事更为要紧:若是魔尊真的升到大乘,跑来屠戮仙门,他们该如何抵挡?!
还说什么“从长计议”,仙界对魔源那种东西一无所知,谁也不知魔尊找到它、用它晋升究竟需要多久。万一只过上一年半载,甚至几个月几日,大乘期的魔尊就提枪杀过来了……
大殿里的众人,大多围剿过零星的魔修,也见过魔宗暴行。
从前看到那些被魔宗屠了满门的村落、城池、甚至小宗门,他们只觉得悲悯。
可如今,事情落到自己头上,那种没顶般的压迫感,令人从心底感到窒息。
众人瞪着坦然跪在殿中的沈映宵,突然后悔刚才没帮他说两句话。
仙灵之体是绝品炉鼎,若是别的仙灵之体,或可强行采补。
可沈映宵修为已过元婴期。到了这个境界,若是他自己不愿,谁也没法强迫他献身——也怪自己宗中没有合体后期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肥水流了外人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