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既没有声嘶力竭的求饶辩解声,也没有严厉的质问声,气氛沉寂下来,平静中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雷雨。  一人跪在下方,一人站在上首。  转为深红色的光芒随着太阳的西行,透过窗户射进屋内,仿佛把徐达钉在了那个位置上,随后它又笼罩住朱元璋的半张侧脸,将他意味不明的审视目光揉合进自己的身体,带着它投入阴暗角落。  “咱知道你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元璋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岂是一般人能明白的,这句话或许是个试探,或许是杀人前的独白,甚至就算是反话也有可能。徐达还是老实跪着,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你想不想知道这是谁写的?”  “臣不想,密奏的制度是为了让臣子能抛却后顾之忧向君主进言,好检举奸佞,明断是非,臣怎么敢破了这个规矩。”  “你猜一猜。”  “臣不敢。”  “咱想叫你猜猜。”朱元璋温和道。  这么温和的语气,声音也不大,可茶杯被摔碎时徐达没有慌,看到奏疏内容时亦没有慌,现在他的冷汗却顷刻间湿透了后背的衣物。  “臣,臣真的不敢。”  “没事儿,你就猜猜,随便猜猜。”朱元璋突然笑了,慢慢蹲下来,席地而坐,用处在同一水平的视线,盯着徐达额头上凝聚出的汗珠,“咱绝不会罚你什么。”  “臣,臣……”徐达的手臂细微颤抖着,“臣以为此人肯定恨透了臣,所以才出言污蔑。”  “嗯,继续说。”  “此人大约是想借此机会在军中立威,提升自己的派系来打压臣。”  “还有呢?”  “还有……王爷如果真的怀疑了臣,那我军的部署必定会暂时被打乱,文武百官的升迁调动也会出现转机,浑水一出,即可摸鱼,此人的目的便达到了。”  朱元璋没说话。  徐达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胡诌:“所以此人一定是张士诚的奸细,联系最近的动向,臣斗胆猜测,他是刚刚叛逃的谢再兴。”  “……徐达啊,徐达。”朱元璋站了起来,冷冷道,“你把自己当傻子,也把咱当傻子吗?”  那滴汗猛地落了下去,在徐达鼻尖下的地面上溅起水花。  “臣不敢!”他又磕了一个头。  “你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咱也说了不会怪你,你还在害怕什么?莫非是心虚了,真的打算谋反?”  “臣绝没有谋反的意思,王爷明鉴。”  “那么你是打算告诉咱,你就是单纯的蠢罢了?咱让一个蠢人当了咱的丞相,和一个蠢人称兄道弟吗?”  质问一句比一句声高,音浪如海般倾覆过来。  “不,臣不蠢,此人,此人……”  徐达想到了朱兴隆。当年闹饥荒的时候,他也还是小孩子,亲眼看着朱兴隆拉扯一大家子,费力在地里刨野菜,对抗来催收的小吏,用拉货赚来的铜板给他的母亲买并不起作用的药草熬着喝。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和王爷放牛的那时候,王爷即便吃不饱饭,也没什么力气,可是照样淘气调皮,他家里的那些粮食,都是他的长兄攒下的……  我也,也喊过朱兴隆一声大哥……  那是他的儿子啊,朱文正是他的儿子!  最终,徐达闭了闭眼,用很轻,却很果断的声音道:“此人是朱文正。”  朱元璋也闭上了眼睛。  他们两个如今照样是一站一跪,气氛心情却已大为不同,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表情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朱元璋比徐达清醒得快多了,他把胸中被唤起的柔情和感动通通埋葬,加了几捧土踩实,立好墓碑,将墓园的钥匙打碎到童年的记忆中,便前所未有地清醒了。  这一清醒,以往被他刻意忽略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都翻涌进上心头,不管是战事上的,还是私人上的问题,崭新的与昨天刚发生没什么两样,清晰透明。爱之恨其生,恨之欲其死,朱元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纵容朱文正那么久。  再睁眼时他的眼里只余下杀气。  “徐达,你回去做准备吧。”  “是。”徐达站起来,默默后退几步。  在他要关上门的一瞬间,朱元璋制止了他,说道:“把门这么开着吧。”  徐达的背影消失后,朱元璋把桌后的椅子搬到了桌前,在徐达跪过的地方坐下,凝望着天边的红色夕阳,它正落入远山后面,一如人的生命走向迟暮,在这时万物都是悲悯的,人的心里也会有说不尽的悲伤。  不同的是,太阳第二天会升起来,人却永远永远不能被挽留。  正如朱元璋的大哥和父母,他留不下,过了这么多年,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穷苦的孩子,一声令下,无数的人会愿意为他送命,可是,大哥的孩子,他照样留不下。  “主子,徐大人走了,是刚走的。”  “我知道了。”朱标咽下嘴里的菜,用余光瞥了一眼晚霞。  “今天的太阳真是红啊,和花似的。”魏忠德笑道,“在奴婢的老家,人们都说这是吉兆,第二天会有好运气。”  他拿起汤勺,舀了一碗粥,恭敬放在朱标右手边。  “……”朱标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没去动它,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聪明的人总是要为难别人。”  魏忠德微微躬身,当好倾听者的角色。  “没有能力,空有野心也就算了,要杀他的人是不会为难的,杀一个人呢,从来是那么的简单,一刀捅进去,血流出来,断了气便结束了。”  “为难的是亲人。”  朱标从知道徐达被叫回来的消息后,就明白了朱文正的打算。  他走的是一步死棋。  是的,朱兴隆是朱元璋的大哥,他养育朱元璋,帮扶朱元璋,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以最令他绝望的姿态死去,赚足了眼泪,占满了回忆。  朱文正是朱兴隆的孩子,可也只是朱兴隆的孩子,真正对朱元璋重要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徐达陪伴着朱元璋一起长大,他们是兄弟,是朋友,他在朱元璋心里的份量同样不低。  更为关键的是,朱元璋了解徐达的为人,更了解军中的情况,他知道徐达不会背叛自己,也没有理由背叛自己。  这次老朱同志传唤徐达,其实是敲山震虎,做做样子,为的是替徐达正人心,稳名誉,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说不定是想听听徐达对朱文正的意见,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  朱标这么猜测着。  “……你去找李饮冰,他知道该怎么做。”  “主子,您真要现在找他吗?”魏忠德居然犹豫了,不仅犹豫,还出声反问了、质疑了朱标的决定,“现在找李大人,是不是太伤王爷的心了?”  他利索地跪了下去,解释道:“奴婢不是吃里扒外,是担心您啊,王爷现在正在气头上,肯定不知道拿大都督怎么办,您这时候推了一把,王爷若是后悔了,说不定会怪您的,您以后怎么……到底是叔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朱标没有因他自作主张说的话而生气,反而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道:“我就是要逼他一把,逼我爹动手,让他看看我的胆气。”  “让他看看,我做起事来,是连他的情绪,他的地位也可以算计的。”  “你去,叫李饮冰动手!”第134章 事结(四)  “魏公公。”  几次交接,李饮冰已经知道魏忠德的真实身份,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魏忠德眼下虽没有品级,也无什么名气,但却是朱标的身边人,他可不敢有丝毫怠慢。  “李大人。”魏忠德拱了拱手,“我是来传话的,殿下说该动手了。”  李饮冰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不少:“那就托公公转告殿下,下官知道怎么做。”  魏忠德轻轻点点头,把手上提着的盒子递了过去。  御史台没修食堂。不是所有官员的家境都能支撑他们在衙门附近租上一套房子,更别说日日三顿下馆子,大部分官员的午饭,都是家人做好了送来的,吃过了饭,他们会在公堂里的椅子上眯一会儿,到点了接着工作。  小部分世家出身的人虽有这个财力,没有特立独行的想法,在官场讲究和光同尘,为了合群,他们会选择点上些外卖,由店里的小二送来。  故而每到中午,衙门外便分外热闹,来来往往的全是些下人和官员,李饮冰和魏忠德站在这里说上几句话,一点儿也不起眼,家中妻子来送东西的借口用上一次就够了,再多惹人生疑。  传达了朱标的旨意,魏忠德便离开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不到半天,御史台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像滴在水里的墨一般,转眼间无孔不入地充斥在应天城的大街小巷里,连树底下乘凉的老人和小孩也能谈论上一两句。  有个叫李饮冰的御史写了封奏疏,要弹劾大都督朱文正,且在那里面说他意图谋反,投靠了张士诚。  这消息尚不能分辨真假,但有板有眼,联系今日种种风声,蠢人们立刻信了,不少聪明人也颇为犹疑。  紧接着,这本文书摆在了朱元璋的桌子上。  黄禧低着头,站在桌旁,袖中的手死命掐着胳膊上的肉,借此用疼痛控制自己,别在恐惧下乱了分寸和仪态。  他知道朱元璋的眼睛有多么的锐利,但凡自己稍有颤抖,那也算失礼。  “……”朱元璋显然没心情关注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世子今天出门没有?”  “回主子,殿下一整天都在书房里。”  “哼。”朱元璋笑道,“那个小混蛋,小兔崽子,用你们这些阉人倒是越用越熟了。”  黄禧一惊,气也不敢喘了,头垂得更低,不过他心里倒放松许多,起码王爷笑了,虽然骂了两句,但是笑了就说明王爷没自己想的那么生气,况且这骂的也并不重。  “让咱看看这个忧国忧民的忠臣都写了些什么好东西。”  朱元璋拿起厚厚一本奏疏,忽略前面请安问好,歌功颂德的部分,直接翻到最后几页看了起来,短短一千多个字,他看了小半个时辰,时不时陷入回忆之中。  “此人虽有些功利市侩,却也有点才华,说的在理,能用一用。”  将它扔回到原本的位置,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奏疏上的正是时候。可你说,标儿这回,是不是存了报复的心思?他当时什么都没有怪咱,是不是憋着这口气?”  “回主子,世子殿下纯善至孝,大度仁爱,这是出了名的,他定然不会为了外人対主子有什么怨恨,主子多虑了。”  “咱多虑了?”朱元璋反问着自己,“咱逼着他疏远刘伯温,那也是为了他好,你看那悬崖上的雏鹰,不也是要靠爹娘在后面推一把才能起飞吗。”  “是。”黄禧小心回答着,字字斟酌,在脑里过了几遍才敢出口,“殿下聪敏睿智,自然能明白主子的心意。”  几天下来,各地的战事和政事连绵不断地上报,朱元璋熬了几个通宵去处理它们,每天只睡两个多时辰,有时甚至远远不足,加上接见徐达,关注李饮冰和朱文正的动向所花费的精力,铁打的人也会疲惫。  他这样做很难说是不是在折磨自己,想用忙碌来麻痹心灵。  可是越累,越疲倦,他的思维越无法停滞,即使已经发了誓不再顾忌大哥朱兴隆対自己的恩德,不再考虑朱文正和自己的血缘关系,那隐秘的伤害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  朱元璋想要坐直身体,可最终还是没有动弹,任由自己继续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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