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累,是心烦。”朱元璋拾起一个地瓜,拿勺子挖着吃,吃了一半,觉得麻烦,丢开勺子,直接上嘴啃,“咱心里头有事。” 朱标哦了一声,坐在原先的位置,也取了一个地瓜。 朱元璋瞪着他:“你就不问问咱心里头有什么事?” “好吧,爹你心里有什么事?”朱标问道。 “刘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儿臣觉得杨宪、汪广洋还有胡惟庸三人,确实都不适合做丞相。” “这倒不是咱烦心的事。”朱元璋道,“和他说的一样,天下英才只能效忠咱们老朱家,不愁没有好的,不好的先凑合用就是了,听话就行。” “刘先生似乎只说了这些,除了宰相之位,还有什么让爹烦心?” “……”朱元璋难得没有理他,默默靠回椅上,似乎是有心去说,不知道怎么开口。 朱标不再开玩笑了:“到底是什么事?” 见他这么正经,朱元璋反而没那么焦躁了:“你猜,猜对了咱送你私库里的好东西。” “是娘的事吗?”朱标道,“爹,不会是你想不到好听的名字吧。” 朱元璋有点心虚,他确实还想不到新生儿该叫什么,强撑着道:“不是这个。” “是北伐的事?” “北伐很顺利,标儿你是知道的。” “难不成是过年的俸禄。”朱标一直想要潜移默化地改变朱元璋的想法,“不瞒父皇,京官的俸禄实在太低,应天的柴米油盐都贵,许多人和儿臣明里暗里诉过苦,如果是考虑这个,徐将军从北边拿回来的战利品……” 朱元璋没想到他还真的给自己创造出几个新问题来,心情急转直下,连忙道:“不是这些,和朝廷有关。标儿,咳,咱得说说你了,咱在你心里,是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愁的人吗?” 朱标点点头:“那应该还是在官位上。” 他骤然想到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直直看向朱元璋:“父皇,您莫非是早有盘算?您是不是想要废……”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 朱元璋的眼睛亮了,笑声霎那间响彻大殿,高兴道:“不错,不愧是咱的标儿,敢想,有胆子!咱就是那个意思,咱想废丞相!”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故事来自《明史》 初,□□以事责丞相李善长,基言:“善长勋旧,能调和诸将。”□□曰:“是数欲害君,君乃为之地耶?吾行相君矣。”基顿首曰:“是如易柱,须得大木。若束小木为之,且立覆。”及善长罢,帝欲相杨宪。宪素善基,基力言不可,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者也,宪则不然。”帝问汪广洋,曰:“此褊浅殆甚于宪。”又问胡惟庸,曰:“譬之驾,惧其偾辕也。”帝曰:“吾之相,诚无逾先生。”基曰:“臣疾恶太甚,又不耐繁剧,为之且孤上恩。天下何患无才,惟明主悉心求之,目前诸人诚未见其可也。”第181章 杨宪在行动1 奉天殿。 朱标站在龙椅下方的台阶上,望着下面的使臣。 除了他以外,还有无数双眼睛也看着那位使臣,以武将的视线最为热烈可怕。 寒冬腊月,殿内的温度不高,那使臣却出了一脑门的汗,也不敢擦,任由它们向下流,颤声道:“我国据瞿塘三峡之险,北有,北有剑阁栈道……” 史官拿着笔直愣愣地瞅着,相比各怀心思的文武,只有他的想法最为明了干净,他只埋怨这人为什么说话断断续续,害的他记不清楚,在纸上晕了好几个墨点儿。 “古人云,三峡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朝西有成都,沃壤千里,鱼米不断,实乃天府之国。” 朱元璋听不下去了:“说了这么多,投不投降?” 那使臣浑身一震,结巴道:“我朝愿意做大明的属国。” “做属国?你们做了咱的属国,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吾等可以上缴奇珍异宝,不论是木料还是珠宝……” 朱元璋打断了他的话:“咱把你那里打下来,这些咱也能有,而且不用经你们的手运过来,省得中间耗损。” 殿内立马响起了一片来自武将的笑声,他们附和着朱元璋,仿佛听到了极为好笑的故事,对着夏国使臣指指点点,不顾他羞愤的表情,完全是恨不得申请出战的模样,且拥有一战就马上赢的自信。 蓝玉四下看了看,不懂为什么没人出头,心里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出列,挺胸抬头:“陛下,臣愿做先锋攻下四川!” 他这样的行为虽不守规矩,但意外的合时宜,朱元璋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好,咱先给你留个位置。” “谢陛下!”蓝玉浑身一震,乐得像狗见了骨头,正要和身边将领炫耀,余光中发现朱标正投来不赞同的目光,顿时收敛了笑容,咳嗽两声,故作正经地退了回去。 其他的武将们看蓝玉这个愣头愣脑的玩意儿竟然第一个吃了螃蟹,纷纷暗自悔恨,当下又站出来好几个,说自己也能去四川打仗,并且可以速战速决,互相比对之间,期限从几个月缩短到几个星期,好像剑阁是纸糊的,自己是天兵天将一般。 朱标低声道:“肃静。” 众武将有好些是东宫僚属,绑定在太子的大船上,立刻乖乖停住嘴。 朱标接着道:“先生请继续讲。” 大殿里又安静下来,群臣的目光又聚集到一开始的地方。 可这还有什么好讲的?那使臣擦了擦汗,深吸一口气,彻底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徐寿辉,也就是陈友谅原来的顶头上司,曾经是明玉珍效忠的对象。明玉珍被徐寿辉派到四川搜集粮食时,意外发现当地的守军极易攻打,于是顺便占领了重庆与成都,并给自己以陇蜀王的封号。 得到陈友谅锤杀徐寿辉自立为帝的消息后,明玉珍仅有的担心和良心消失了,直接在蜀中独立,封锁三峡,也跟着称帝,建立了夏国,不过这个人和张士诚很像,没什么雄心壮志,窝在角落里享受就十分满意。 在他去世后,他的儿子明昇即位,因为年幼,夏国由太后听政。大明建立后,夏国又送木头又送玉石,看起来很好欺负,朱元璋便想让其直接投降,没想到夏国那边的勋贵只愿意做属国,看不清形势,双方僵持时,竟还主动派了使臣来,期望能说服朱元璋改变心意。 得到这么一个结局,那使臣反而松了口气,在他看来,不上不下吊着才最为痛苦,能够这样一锤定音,反而舒心,至于回去怎么交代,大不了辞官逃命。 朝会散去了。 众大臣望着在太监的指引下匆匆出宫的使臣,想到朱元璋确定下来的圣旨,面面相觑,或悲或喜的表情逐渐在脸上显现出来。 户部尚书唉声叹气,心里不停算着这次又要花多少钱,理也不理剩下的人就走了,其他大臣,尤其是兵部的官员,半点不敢触他的霉头,专门远离了他坠在后面走,窃窃私语间分享兴奋。 “姐夫,羡慕我吧。”蓝玉仿佛一只螃蟹,横着凑到常遇春身边,得意道,“你看冲动也是有好处的。不管什么时候开打,陛下可是说了有我的份。” “你也知道自己冲动?”常遇春其实也有些酸溜溜的,猛地给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还敢炫耀,你回头自己瞧瞧。” 蓝玉一回头,那些武将们的眼睛都红了,好像要扒他的皮。 “他们这是嫉妒我。”蓝玉把双手抱在头后,无所谓道,“就算这次陛下没答应我,殿下也早答应我了,反正有我的位置,姐夫,你等着,我回来以后一准封侯,给蓝家光宗耀祖,姐姐高兴了,就不会再管着你的私房钱了。” 常遇春听到了背后杂乱的脚步声,脸上一红,又给蓝玉一巴掌,大声道:“你姐姐什么时候管过我花钱?再乱说我打死你小子。” 汤和笑道:“就是,蓝玉,瞎说什么实话呢,没看你姐夫不高兴了!” 其余的勋贵们趁机也笑起来,半点不留情面。 奉天殿左右的白玉栏杆旁,杨宪和一个人并肩走着,边走边凝视着远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的人群,感叹道:“又有仗打了……勋贵之中,要再有功臣了。” 他身旁的人道:“是啊,如此一来,淮西势力更大,刘先生要是还在,这时候恐怕要头痛了。” “不会的。”杨宪摇头道,“能打四川,他高兴还来不及,这点我也分得清,有些事不能斗,斗了就连入场的份也没了。” “是嘛。”这人对刘基的兴趣显然不大,对攻打四川的兴趣也不大,“丞相这几天身体又不好了,我们快些回中书省吧,遇上战事,又有的忙了,不能让张兄一个人操劳。” “张兄……”杨宪沉思片刻,望着汪广洋的侧脸,有心试探一下,“你对张兄怎么看?” “啊。”汪广洋一摸自己的小胡子,瞄了一眼杨宪,吱唔道,“张兄对历法了解颇深,平日里谨言慎行,做事负责,我觉得张兄干得不错,值得我学习。” 套话,真是个老油条。 杨宪有些不满,但他转念一想,眼下的参知政事就只有他们三个,汪广洋这样提不起干劲的人没什么威胁,只会附和别人,等到解决了张昶,自己的地位立马就会更进一步,这人也就无所谓说什么话了,坐在中书当个吉祥物,没有影响的同时,还显得自己是能够容人的贤臣。 杨宪是个行事非常果断的人。 想到这里,他对汪广洋道:“我先去六科廊一趟,有些奏书今日该拿了,但不放心别人动手,汪兄先回去吧。” 汪广洋听他提起张昶,就觉得不妙,他走了更好,立刻道:“行,行。你去忙,不用管我。” 离开了奉天殿广场,杨宪真的去了六科廊,也真的拿到了奏书,只不过在出门的时候,非常合理的遇到一个擦身而过的小太监,递出去一张纸条,然后才悠然离去。 小太监这边收下东西,照常做着自己的事,一直等到了晚上,才偷偷越过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的师兄师弟,穿上袄子,大冷天的光脚出去,套上藏在亭子里的鞋,匆匆向远处杂物间的墙根跑去。 “什么事?” 在他徘徊于墙面的影子里时,一只手从黑暗中把他揪了过去,杨高孟的脸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是谁找我?” “干爹。”小太监道,“是杨大人的消息,这个给您。” 他把白天的纸条递过去。 杨高孟在月光下看了内容,先确认笔迹和暗号,接着通读一遍,默背下来,将纸捏成一个团子,一口吃了,道:“回去吧,有人问就说撒尿去了。” “是。” 杨府这头,杨宪熄了灯,来到书房坐着,不久后一个黑衣男人钻进来,单膝跪下道:“属下见过大人。” “先说说自己吧。”杨宪道。 “是,属下本命李十六,代号也是十六,兄弟们里头排老三,轻功最好,刘大人临走时吩咐我等听命于杨大人,只要不是威胁皇室的事,我们都干。” “哦。”杨宪点点头,“你替我去办第一件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模仿张昶笔迹写出来的字,你把它放到张昶卧房的褥子下面,我已经买通了他的婢女,五日之内无人会整理褥铺,你要在明后两天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有没有问题?”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个怪异的草绳娃娃:“这个可挡文官气运,你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就得死。” “属下没有问题。”李十六沉声道,“大人等着好消息就是了。” 等他走了,杨宪摸出一封信,唤来管家,让他连夜送了出去。 —————— 又是一次朝会,发兵的事已板上钉钉,离那使臣来访也有两天了,没有紧急的国事,大臣们昏昏欲睡,更切实际的是要过年了,抱着积德的心理,他们没有心思打架,干货吃多了,嘴上起泡,牙龈发肿,也懒得吵架。 朱元璋和朱标在上面看着,更无心思管事,他们回去批奏书的效率,比守着严格的规矩,听大臣唠叨要快多了。 就在黄禧要高喊一声退朝时,御史的队伍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其余大臣们立刻来了精神,一是担心弹劾的对象是自己,二是吃瓜的本性作祟,个个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猜测着御史嘴里会冒出刀子还是糖块。 “臣要弹劾张昶!” 朱标皱起眉毛。 这个御史和他有点关系,正是李饮冰。 当年为了对付朱文正,他暗示了李饮冰去写弹劾奏疏,此人和朱文正有私仇,由他弹劾,是起到遮羞的作用,告诉诸大臣他们没有骨肉相残,将来史书上记一笔大家脸上都好看。 因为朱元璋毕竟对朱文正有些感情,出于迁怒,他并不乐意见到李饮冰,而光给事不给好处的老板是没有前途的,李饮冰升迁乃是朱标斟酌后秘密提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