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张中咳嗽一声,吐出一摊血来,尽数落在了衣服上。 法衣不沾凡尘,也不沾污垢,哪怕是主人的血落上去,也留不下痕迹,鲜红色的血如同圆粒宝石滚了下去,一滴滴洒在火中。 周颠暂时不打算带张中出去,他受了伤需要调息,两人都修行有道,不惧寒暑,不怕水火,呆在这里没什么关系,正好也省得一些凡人打扰。 “贫道,贫道现在受伤是为了你好。”张中捂着胸口低声道,“看你这疯子细胳膊细腿儿的,你来扛天罚怕是会一下子撅过去,到时候徒弟他爹找贫道要人,贫道多丢脸。” “我呸!”周颠恨不得把手撤回来糊他脑门上,好治治这个嘴不饶人的老不死,“你先把你的血擦干净再说话罢!”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张中嘴里的血越吐越多,好像坏了的水龙头,止也止不住。 “不碍事,不碍事,再吐片刻,咳咳,咳,再吐片刻就好了。” 周颠又气又好笑:“再吐你就吐干净了!一只空口袋,就等着死吧!” 口袋这个词触碰到了张中敏锐的神经,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酒葫芦,把里头的酒倒了个干净,反手将其变作一个大木盆,递给了周颠。 “快,快接着。” “接着什么?” “接着贫道的血,莫要浪费了!回头还能画符用!” “你,你!你真是!”周颠给他气的发抖,心里一股火上来下去,同时又不好拒绝他的要求,怕他再做些什么异想天开之事,竟真的把盆放在了张中嘴边。 等朱标拨开火海烈焰跑进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周颠手中已盛满一半的大盆。 “……师父?” 疑惑归疑惑,朱标还是赶紧奔过去,接替了周颠的位置,紧张道:“师父,是您把风给停下来了?” “嗯——”张中低应了一声,身上虽疼,心里舒坦,享受着被徒弟关心的感觉。 “走,师父,我们先离开这儿。” 朱标发现张中的情况很是严重,赶紧又靠近一些,完全搀扶住他,带着人站了起来:“小心点,先回去躺着。” 几人很快找到一个干净的船舱,朱标扶着张中躺下,给他盖了床被子,皱眉道:“师父,我若是给您封个一官半职,您能躲开惩罚吗?” 张中一愣,笑道:“想当我上司?” 周颠正给他倒热水,一听这话,气地蹬了他一脚:“说什么狗屁话,公子是那种人?再说了,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脑子能不能做官!” “不行的,徒弟你莫想这办法了。”张中笑了,“为师活了许多许多年了,他们有人说,说贫道是从春秋开始活到现在的,那都是玩笑话。” 朱标不明白张中为什么要讲这个,不过听到玩笑话自然点了点头,要从春秋开始活,到现在也有一千多年了,怎么可…… “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啊?” “徒弟你才几岁?哪怕天资聪颖,天赋出众,到底还是年纪小!想封为师做官,这点法力会给抽空的。” “说句不自谦的话啊,那整个应天府的道士和尚加起来,也比不了为师半个!” 张中安然躺在被子里,把手搭在外面,幽幽道:“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何足挂齿!为师收了你当徒弟,自然该尽心尽力,虽然不太会教——咳咳,这个不重要,但能帮帮你爹,也算是负了责任!” “师父……”朱标感动道,“师父本来逍遥山水间,不必淌人世争夺的浑水的,那年燕雀湖相遇本就是徒弟沾了光,得了机缘,是我占了便宜,师父怎么能说这种话。” “好了,好了,让贫道歇一歇,晚上就好了。”张中闭上眼睛,“人老成精,贫道不会有事的,乖徒弟,去看看你爹吧。” “师父,我爹那里不会有事,他有谋臣和武将看着。”朱标道,“我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是先照顾您,您想吃什么,缺什么,我去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颠给打断了,周颠不知道什么也凑到了床榻边上来,推着朱标,把他往门外哄,跟着道:“去吧,去吧,去看看大帅去吧。” 他们急着赶朱标走,不想让他为此愧疚。 朱标就这么被推了出去,眼看着门在自己面前阖上。 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只好准备去朱元璋的主舰上看看。 走出去两步,他听到房里有了一点动静。 “周疯子,你看见没,我徒弟心疼我。” “那是公子心善仁慈,小狗在他面前咳嗽,他都心疼,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又吵起来了。 看来师父心里有数。朱标这么想着,赶去了老朱同志那里。 他一到船上,就被早就候着的刘基拉进了舱内。 里头满满当当全是人,列成两排,老朱同志显然还没到,他们正杂杂碎碎地细细交谈。朱标往前一看,看见了站在最首端的徐达和常遇春两人。 刘基拉着他钻进了内室,这里是朱元璋呆的地方,门口的守卫当然知道刘基地位不一般,又看见后面的朱标,自然肯让他们进去。 “道长情况如何?” “还算有精神。” 刘基松口气:“委屈他对付黑蛟了,没想到高百龄竟然会如此狠辣,还不到紧要关头就用出这种毒计。” “先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天罚反噬。”朱标顿了顿,“师父的伤要多久才能好?他与我说很快,但是我看着并不乐观。” 刘基也摸不准这个:“因人而异,张道长法力浑厚,深不可测,确实会好得快些,但具体有多快,我也算不出来。毕竟——天罚还是少见的,没什么资料记载。” “可有办法治一治?” 刘基摇摇头:“损失一些法力也许就好了,估计不会有什么暗伤,要想医治,我们也许可以去问问钟山的那两位大妖。” “竹知节和黄修竹?” “那么高百龄究竟要用什么代价来抵消雷劫?”朱标把自己见到黑蛟的的事情给刘伯温一说,“它不像受伤的样子,只是有些许狼狈而已,恐怕已经把邪术用出来,将惩罚给转嫁了。” “我先前以为高百龄会拿陈友谅的士卒开刀。” “他没有。” “是。”刘基抚须,“所以我又觉得他大概是又不知道去哪里准备了充足的生气和阴气。那座我们所不知道的城里也许会有储备。” 实不相瞒,朱标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那一道雷劈下,我才能够推演出一些始末来。”刘基神情自若,不忘了教育朱标,“这是常有的事,公子以后学会了卦演之术,也不可太过依赖,过于自信,凡事需留三分可能。” 朱标先表示虚心受教,后才追问道,“先生算出什么了?” “公子可知道水底有一龙宫?” “知道,我来到鄱阳湖的第一天,就已经用这双眼睛把四周探查过一遍了。” “那道雷过后,我将法力注入一片叶子里,送它沉入湖底探查——” “怎么样?” “一点生息都没了。” “全都死了?”朱标大惊失色。 “也许那座龙宫本就是为今天的情况而准备的,也许里面的妖怪本就等着今天要送死。” 刘基面色难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外面突然肃静下来,他也不得不住了口,朝朱标一拱手,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是朱元璋来了。 朱标搬了把椅子靠墙坐下,好让自己一会儿能把会议内容听清楚些。 “多余的话咱就不说了。” 朱元璋大步走向主位,坐好后甩出一份密报来,径直扔给了徐达。 徐达展开密报,一目十行读了一遍,又递给了常遇春。 常遇春也读了一遍,皱眉道:“大帅,这陈友谅是个什么意思?” 见到他们两个神色有异,下方的人们不由窃窃私语起来,你看我我看你,猜测是什么情报让两位将军这样诧异。 “他这个路数,咱看不清楚。”朱元璋用手里的另一份密报点点桌子,发出笃笃的声音,“要拿铁索连船,闻所未闻。” 刘基这时候读完了传到自己这里的消息,站出队列发表意见:“大帅,依臣看,这办法虽然荒谬,但确实有用。如若铁索连船,敌军就可充分发挥优势,巨舰同进同出之下,我们的小船很难见缝插线去伏击。” 徐达也琢磨出了一些门道来:“军师说的有理,他们连船后阵势可绵延数里,威力也将翻上数倍不止,进退都会比原先勇猛,我军稍有不慎就会被彻底冲散。” “到时候保不住军阵,那就完了。”常遇春总结道。 “可是……” 站在后位的一个谋臣发了声。 大家的目光全都向后看去。 “可是铁索连船,但凡有些火星,他们岂不是立刻付之一炬?” 徐达道:“那也要有东风才行,他们攻速快些,我军先败,哪里使得出火攻。” 刘基接着道:“故而陈友谅的主意其实十分巧妙,虽有冒险,却胆量十足。” 常遇春道:“今天这阵西风就刮得巧,帮了他们,我不信老天爷不帮我们!风水总要轮流转吧!” 徐达刘伯温对视一眼,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也看着他们两个。 常遇春察觉气氛不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尴尬道:“大帅……” “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朱元璋向门外摆摆手,“明日要对付这个铁索连船,都督促手下早做准备。” “是。”众人齐声应道。 “你们俩留下。” 徐达和刘基跟着朱元璋进了内室。 朱元璋看见摆设变动了,明白是朱标来过,当下也没问,继续和他们开小会。 而朱标这边,他在听到东风两字的时候就出了舱门,一个人走到外边站着。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明月高悬,湖面上波光粼粼,水边的潮湿气息一股股拍打过来,笼罩住朱元璋的主舰。 夏天独有的热气蒸腾,让朱标有些烦躁。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闯入深水般窒息与苦闷的情绪压制下去,双手撑在一处围栏上,思考起当下的种种。 离家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在他眼前闪过,自发地排序,串联在一起。 木十三、赵轻涯、酆都鬼城、斩龙剑、石桥、扇子、黑蛟…… 突然之间,他有了一个计划,就和陈友谅的铁索连船一样,虽然冒险,但成功后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巨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