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伸手拿过毛巾,什么也没说。 “您这是怎么了?”魏忠德小心道,“奴婢先给您取几件干衣服吧。” “宋师来了吗?” “奴婢一直瞧着呢,宋大人还没来。” “你就说我病了,不,就说我很忙,亲自去帮我告个假。” “是。”魏忠德低头,抽空给门口的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那个小太监立刻离开去拿衣服,“您既回来了,王妃有吩咐,请您过去吃中饭。” “我爹也在吗?” “王爷在的。” “那我不去了。”朱标叹了口气。 魏忠德一愣,略有迟疑,不过还是马上应了:“是,奴婢去和王妃回话,说您累了,今日不去。” 朱标挥挥手,示意他出去,随后关上了门,将手里的木盒哐当一声扔在地上。 门外正要走的魏忠德听见银子的脆响,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想他明白黄禧早上的意思了。第125章 一时俯仰 吴王府。 “全在这了?” 吴策在门口处立着,恭敬道:“回世子,拱卫司能找到的奏报都送来了。” 桌子上除了朱标自己的笔墨纸砚和零碎东西外,在角落里还放着一厚摞的文书,听他们的对话,这些显然是吴策带来的。 “嗯。”朱标点了点头,拿起一封打开。 旁边的椅子上,有一只胖胖的橘猫吐着舌头,满头大汗蹲在桌上,用两只前爪使劲摇着一把芭蕉扇,不断为他们送去凉风。 吴策目不斜视,好像压根看不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这几个月来,邹普胜,不,何野云风餐露宿,吃住都与乞丐没什么两样,走走停停并不住店,身披一件破衣服,形骸放浪,靠给人看风水、算卦赚点钱花。” “他常做些帮穷人看病,为冤者伸冤,打抱不平,惩治恶人等类的事,故而在走过的地方皆留下不少好名声,甚至有百姓自发为其立碑。” 吴策接着道:“此人脚程快,已经到元廷的地盘上去了,属下的人不便再严密监视,后面的记录便断断续续的。” 他说完了,朱标也正好把文书放下。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见什么人?” 话当然是一直在说的,人也当然是一直在见的,只是吴策知道朱标指的并不是那些琐碎,所以摇了摇头。 “先……刘基那边呢?” “刘大人近段时间除了偶尔请宋濂宋大人一起饮酒登山外,照常办公点卯。”吴策心中一凛,恍然最近的风声果然是真的,心里有波涛骇浪,面上表情不变,小心回话。 “知道了,你退下吧。父亲问起来,你该说什么说什么。” “是。” 吴策后退几步,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轻轻的吱呀声过后,室内安静极了,尘埃在空中慢慢沉浮,于光线下显出淡淡的金色。 扇子常在空中飞舞,知道朱标喜欢安静,遇到夏蝉,便专门打落,外面日头高照,本就寂静无人声,现在更是连蝉也不叫了。 橘非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它很少动用脑子想什么,见吴策走了,朱标又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放下扇子偷懒。 它在昨天偷吃了厨房准备的鱼,足有一整筐,害王府里的下人连夜跑出去找渔民重买,朱标知道后让它从马秀英院子里搬出来,住到自己这边,监督其吃两个月素以作惩罚。 过了片刻,橘非突然想到自己也许该趁人少拍一个马屁:“老板,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威仪了。” 朱标回过神来,淡淡道:“嗯?” “吴策那小子在外面可是呼风唤雨的,到了您这儿,乖得像只老鼠。” “是吗。” “那可不是,简直是一跺脚泰山都跟着震哇。”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朱标瞥它一眼:“油嘴滑舌,谄媚世故,在我这里多住三个月。” “救命,苍天啊。”橘猫浑身一抖,肥肉跟着悲痛,却不敢抱怨什么,苦着脸瘫软在了椅面上。 这时有人在门外道:“殿下,小姐来了,说是按王妃的吩咐来找您玩,让您不要闷在屋子里读书坏了眼睛。” 这是借口,朱标的眼睛还能有问题吗? 马秀英是什么人,她稍微一听李鲤得到的只言片语,便明白朱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去拉偏架,她知道有的架是不能拉的,像是小孩子们争执,如果大人下了场,事情往往不可收拾,反之若放他们自己去闹,总是没过多久就会好的。 朱静镜和朱标走得近,活泼开朗,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闹腾起来,朱标一准没心思想其它。其母孙氏性格柔弱,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两人呆着最适合不过。 另有一点也是马秀英清楚的,朱标是真的仁德,长兄如父这个词安在他身上毫无不妥,弟弟妹妹送过去,他很少不开心。 就这样,朱静镜在马秀英的安排下迫不及待地来了朱标的院子,满心欢喜等着大哥带自己“浪迹江湖”。 朱标听到禀报声,稍微一想就懂了马秀英的用意,叹了口气起身道:“你让小姐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那太监道:“是。” “你就呆在这里读书。”朱标扭头对橘非道,“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你都可以看,既然说我有威仪,你得配得上这威仪,做只有文化的猫吧。” 不等橘非说话,桌子上的折扇飞起来展开,扇面上写哈哈哈三字,在一双缩成竖瞳的猫眼睛前晃了晃,勾起搭在衣架上的外袍给朱标送去。 朱标接过衣服穿上后,折扇把自己的扇柄递过去,他一手握住,推门出去了。 竹林旁的溪水边,朱静镜托着脸,光脚在水中蹲着,聚精会神看几条小鱼游来游去,脑袋上顶着的草帽都歪到嘴边了,也并不去扶。 “怎么不在里面等我?”朱标站定,帮她把帽子戴正了,担心道,“就算你身体好,也难免不会中暑。” “大哥,你来啦!”朱静镜转头惊喜地叫了一声,“我不怕热,你看我的草帽,好看吗,我自己做的!” 朱标笑了:“就你的小肉指头,捋得清草绳吗?谁的功劳被你领了?” “哼。”朱静镜道,“反正草是我自己拔的。” “那就勉强算是有九成的努力吧。” “这还差不多,等我再求娘带我去城外,接着拔草回来,给大哥也织一顶!” “不给朱樉朱棡他们做吗?” 迎着阳光看向自己身后的大哥,朱静镜仰着被晒红的脸,站起来伸手要他把自己从小溪里抱出去,朱标也会意这么做了,一直把她抱到树荫下面才停住。 魏忠德一路跟着朱标,见状赶紧招呼人找了厚布铺在地上,又拿冰过的西瓜和桃子装盘放下,最后取来张小桌子。 “你不要在这里了,晚饭时再过来吧。” 魏忠德低头应下,快步拿过朱静镜落下的鞋子放在树旁,然后才彻底离开。 朱静镜跳到布上,捧起那切开的半个西瓜,拿起勺子道:“才不给他们编呢,朱樉朱棡只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傻乎乎的,朱棣老是闷在家里,他娘不让他出门,我的草帽不给讨厌的人戴。” “你是讨厌他们的人,还是讨厌他们不陪你玩儿?”朱标也坐下了,五六月份的天,即使是树荫下的土地,也有些发烫。索性他寒暑不侵,不在乎这些,而朱静镜的体格也异于常人。 “嗯……”朱静镜把西瓜子吐在碟子里,糊了一脸的红汁,“晚上凉快了他们也出来,我们一起玩过家家,我是娘,朱棣是爹,那时候他们就不讨厌了。” 朱标笑了。 接着他注意到小姑娘今日穿的是粉色衣服,可爱明朗,只是头上带了根精致的金银步摇,坠的是只翡翠小燕子,与衣着格格不入。若不是他眼神好,不一定能从帽子的遮隐下看出来。 “这是谁送的首饰?是不是有些……” 朱标不知道怎么把成熟这个词说出来。 正高兴的朱静镜嘴角扯下来了,握勺子的手也顿住。 “怎么了?”朱标关心道。 “是娘给我戴的。”朱静镜抿着嘴道,“这是娘的首饰,我戴着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 朱标的心好像被谁拿锤子敲了一下,顷刻间他有些愧疚,入梦醒来以后,他光顾着别的事情,竟然都没有好好关照这些小萝卜头,连他们的变化都没注意到。 若是往常,朱静镜根本连喊都喊不住,早踏着一脚的泥在自己院中飞奔了,更不会对编东西这类耗时间,又要枯坐的事情感兴趣。 回顾朱静镜玩水的动作,和要他抱的举止,朱标隐约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告诉大哥,孙姨娘为什么要你戴这个?” “娘说我平时太跳脱了。她还说我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该学规矩,再没大没小的,爹会打我,别人也会看不我顺眼。” “可是……” 朱标想说点反驳的话,脑袋却里空白一片,根本找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娘说我须要识字读书,和大哥、弟弟们一样学习,做个能够相夫教子的淑女。” “读书是好的,读书明理。”朱标用干涩的声音慢慢回应道。 “还有相夫教子呢?”朱静镜转头道,“娘的意思就是我要嫁人吧?像过家家一样,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嗯。”朱标道,“你想嫁人吗?” “迟早要嫁人的吧?”朱静镜戳着吃到一半的西瓜,“我听娘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知书懂理,婆婆才会喜欢我。” 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压在朱标心里,他仿佛被哽住,坐直了身体。 “大哥?”朱静镜疑惑地看他一眼,见他没事,还是温和笑着,于是道,“以后的丈夫我要找大哥这样的。娘说我的婚事不是爹做主,就是大哥做主,大哥和我一起挑个大英雄吧?” 朱标知道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无心之言,朱静镜还这么小,孙氏疼爱她,不会专门讲这些话,应该是无意间与婆子侍女们发牢骚让她听见了。 小萝卜心思活泛,喜欢新鲜东西,这么一说,恐怕就被她记住。 “嫁人以后就能出府吧?我想天天在外面玩,这里能玩的,我都玩过了。” 朱静镜还在絮絮叨叨念着,一会儿聊自己的玩具,一会儿聊自己的零嘴。 耳边听着她的话,朱标想到了更远的未来。 是啊,朱静镜是公主,她会嫁人,嫁给高官贵人的儿子,或是干脆嫁给高官贵人。他们在朝为官,一旦受到牵连,或是如刘伯温那般明哲保身,朱静镜会是什么遭遇呢? 她会开心吗?她会满意自己的婚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