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朱标还睁不开眼睛,眯出一条缝来恍惚着去看被塞进怀里的书。总共三本,一本《淮南子》,一本《山海经》,还有一本《太平广记》,都是很常见又基础的书本。  《淮南子》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和门客们一起写的,写道家,也写阴阳家等思想。《山海经》是上古奇书不必再说,《太平广记》则是宋朝十四人受宋太宗的命令撰写的,里面什么都记点儿,写神写仙写鬼,更像是个故事书。  老朱同志泥腿子出身,跟着打天下的也都是泥腿子兄弟,家里没什么文化底蕴,翻出族谱来,祖上三代都不一定有认字的,屋子里更是一片纸也找不着,想弄书,还真的要靠战后搜刮捡漏。  “这书厚得很,咱往书房放了许多,你拿着的都是第一册 ,看完了记得再去取后面的。”   “爹,这书有用吗?”朱标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彻底清醒过来,翻了几页,看见许多奇怪的异兽图画。  “你问咱,咱问谁去?”朱元璋道,“百室说有用,先看看吧,比没有要强。”  老朱同志这是涉及到了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开始徒手摸索了,现在恰逢乱世,得道高人大多避世修行,藏于深山老林,一时都摸不到踪影,加上这是异族入华,在外面入世做官的都没有几个,简直连根高人毛都摸不着。  朱标问道:“爹,你长这么大,难道没有见过妖鬼?”  “有。”朱元璋应道,“但是没见过大的。”  “大的?”  “大妖怪哪里那么好找。咱有点眉目的都是小的,靠你爷爷说给咱听的。”朱元璋道,“比如什么,黄牛死前给主家留了金银,狐狸要被剥皮时流眼泪,或者撞见恶鬼,小孩儿给水鬼拖进河里淹死了等等的杂事。”  “爹你都见过?”  “差不多。”老朱同志一边开始给朱标套衣服,一边继续道,“比如——饥荒的时候,你爷爷就给我托梦了。”  “啊?”  “他叫咱去当和尚,混口饭吃,以后要是有机会,就还俗参军,给自己拼个前程。”  “那爷爷真的是很有先见之明!”朱标竖起一个大拇指点赞。  “还有一次,咱在寺庙里守灯火的时候,见着主持的佛珠在案前乱蹦,和鸟似的。”  这时候朱标的衣服也穿好了,赶紧下地问道:“爹,你的意思是不管什么东西都能成精?”  朱元璋道:“那倒也不是,物件用久了,沾了人气,就容易成精。”  朱标立刻道:“爹!我记得你和我说你要过饭,是不是!”  朱元璋一愣,一巴掌扇在朱标后脑勺上,笑骂道:“小兔崽子,那叫化缘,懂不懂?化缘。”  “哦。”朱标装作很乖的样子点点头,追问道,“爹,你的碗呢,要,化缘的碗还在不在?”  朱元璋又愣住,张开嘴又闭上,好不容易想起来:“在是在,约莫是你娘收着……”  朱标道:“我这就把它拿过来!”  “等等,拿过来干嘛?”  “沾您的人气儿啊。”  开玩笑,开局一个碗的碗,怎么可能会没有成精的道理,等老朱同志成了皇帝以后,怎么也是一个了不得的法宝。  同理还有那结局一根绳的绳,现在这绳一定不会有了,但它若是存在,朱标认为那种结束一位天子性命、结束一个王朝气运的绳子,一定是对国宝具才是。  朱元璋竟然无法反驳,他的势力现在虽然不大,但也是大有前途,自己心里当然也认为自己一定会大有出息,经过儿子这么一说,还真觉得碗有成精的可能。  可是碗成了精能干嘛?自己跳进锅里舀饭吗?  还是替自己吃饭?  朱标根本不给朱元璋反应的机会,迈着小短腿,手里捧着这几本书,哒哒哒出了门,身后自然跟上五六个侍女,一路去了院子里找马秀英。  院子里飘着香气,似乎是在煮粥。  马秀英拿帕子擦着手,穿着一件豆绿色花鸟纹褙子,湖蓝色裙子,从小厨房走了出来,看来这粥就是她煮的。  “标儿?你怎么来啦,来,过来喝粥。”  朱标走过去,问道:“娘,你看这些,这是爹给我找的书。”  马秀英接过来一看,皱眉道:“这有用吗?”  朱标老老实实道:“不知道。”  “我先收着,明日起抽空念给你听。”马秀英道,“说起来,还有识字认字的事没安排,娘晚上同你爹商量商量,给你请个师父,先读些书,日后再请名儒来授课。”  朱标点点头,握住马秀英垂下的宽袖子,问道:“娘,爹化缘时候的碗在不在你这里?我想拿到爹的房间里去。”  “要它做什么?”  马秀英嘴上这么问,腿却已经动了起来,走进屋里翻找东西。  离开和州时,她和李鲤已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这几天,朱元璋纳的姬妾、一车车的行李都作为后续部队进了府里。  这里面当然就有朱元璋的碗。  一个很普通的黑色陶碗。  朱元璋那个时候当然用不起什么好碗,有这个就不错了,毕竟连筷子都是随手从路边树上折下树枝来做的。  “娘,这碗我拿走了。”  马秀英笑道:“你那么急做什么?你别看你爹把碗放在我这里,他这个人念旧得很,你拿走它——你爹知道么?”  “知道的。”  “那这,这碗能有什么用?”马秀英蹲下来,看着朱标接过的碗,“标儿,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还没有,等它有动静了,我会告诉娘的。”  小孩子活力大,朱标自觉上辈子的自己和现在比起来像个咸鱼,也许也有这不科学的世界里不科学的“气”的作用,人人都早熟,力气大且精力充沛,反正他从前院跑到后院,一点也不感到累。  例如马秀英,她带朱标来的路上,动不动就把朱标提起来挪地方,朱标虽然没有问过,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也许力能扛鼎……  等他回去时,朱元璋已经又走了。  门口守着好几个彪形大汉,跟朱标跑上跑下的侍女都不能进去,只有等在门口,朱标一个人进了院子,穿过长廊,费力踮脚推开门,把碗放在了桌上。  霎时间,云雾四起。  这是别人看不到的云雾,别人看不见的景色。  朱标的眼睛里好像有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替他打开了人妖两隔的大门,让他见到别人无法发现的瑰丽。  雪色的云雾从房间四脚卷起,穿过床头、桌角、凳腿,绕过柜子、衣角、长剑,如风席卷,弥漫开来复又收紧,全部灌入了黑色陶碗之中。  无人动手。  碗自己动了。第7章 六出白/兄弟  朱标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  老朱同志的大业也在稳步发展,有徐达、汤和、常遇春等将帅替他征讨天下,康茂才替他屯田,自己坐镇应天即可,就有了更多的时间陪朱标和马秀英在一起。  马秀英每天教朱标认字练字,做些学前启蒙,念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听的多了,朱标已经到了就连晚上睡觉,看着外面的树影都暗觉不对的程度。  还有那一只碗,那天确实闹了很大动静,可是就像放了个哑炮,动静虽大,没什么后续。每天傍晚时,朱标若是正好在朱元璋的卧房,倒是能恰好瞧见它吞吐人气和云雾,除此以外再无成精的迹象。  朱元璋听朱标说了这件事,兴致上头,也捧着自己的碗仔细看过,什么都看不出来,也就放在桌上不管了,懒得再瞧一眼。还是马秀英听说了这件事,叫人专门做了个架子去放它。  转眼入冬。  这天清晨朱标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朱元璋照常已经早早走了,不知道是要开会,还是要处理文书,总之忙得很。  照理说,应该是有人伺候朱标起床的,但由于书房就在隔壁,加上老朱同志认为要锻炼儿子,再加上那个碗的原因,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  朱标低头穿靴,带上兔毛帽子,踩上凳子,撑起窗户向外看去。  窗外的梅花已经开了,枝丫上落满雪花,长廊石板一片白色,亭顶更是见不到瓦片,整个院子就像已被融炼的白银铺满,寒鸦飞过,停在树上,积雪纷纷落下。  下雪了,鹅毛大雪。  朱标从椅子上下来,又给自己套了件直领对襟的浅褐色云纹厚披风,才向外走去。  披风这东西,在古代和斗篷不一样,更像件宽大的外衣,颇有武侠和仙侠里的意境,哪怕朱标现在还是个五短的身材,穿起来也觉得自己很帅气潇洒。  当然,等他长大以后,一定不会差的。  天边落下鹅毛般的大雪,朱标在石子路上留下一行脚印,出了门,路过两侧侍立的守卫们,转角处等着的人就迎了上来。  李鲤倒是穿着斗篷,一看见朱标,就把手里捧着的手炉塞了过去,一手牵住朱标的手,一手替他整了整衣领。  “少爷,夫人在等着了。”李鲤笑道,“今日厨房做了些枣泥糕点,还炖了一只鹌鹑。”  朱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刚刚还在卧房外,现在却落在栏杆上的寒鸦。  寒鸦羽毛上闪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迈着八字步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清嗓子,看见朱标,打招呼道:“早上好!”  因为有人在身边,所以朱标只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李鲤没发现他的小动作,小心带着人,怕他滑倒,一路去了马秀英的院子里。  马秀英正在院子里赏梅,看到他来了,就把目光从梅花身上,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标儿,冷不冷?”  “我不冷。”朱标转头看见厨房顶上的烟,问道,“娘,今天爹来吃饭么?”  马秀英淡淡道:“他有他自己的脑子,不用管他。”  看来老朱同志犯了错,今天中午一定会赔罪。  朱标对此已经很习惯,自觉进屋找了《山海经》开始看,遇到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句子,就去问马秀英。  别人家的小孩用《三字经》、《论语》、《百家姓》来启蒙,到了朱标这里,就成了这些书,仔细想想也真的叫人头大。  朱标认认真真学了一上午,还没到饭点的时候,朱元璋就来了,他风风火火地进门,套了件棉袍,外面穿着一身狐皮大衣,身后跟着一个随从,随从手里提着好大一个铁笼子,用布遮着,也不知道是什么。  “标儿,过来让爹看看。”  朱元璋一把抱起朱标,掂了掂重量,好像在称猪肉,满意道:“不错,长个了。”  他身上融化的冰雪蹭了朱标一身,寒意也席卷而来,朱标还没开口,马秀英就立刻把他夺了过来,气道:“标儿还小,染上风寒怎么办?你自己烤火去。”  朱元璋也没生气,赔笑道:“好,好,妹子,咱这就去,这就去,吴策,你给标儿看看咱带回来的礼物。”  他自己进屋去了,身后一直如影子紧紧跟随的那个人才露出脸来。  这人有一张很英俊的脸,漆黑的眼睛,左眼下有道很深的疤痕,穿着深色的劲装衣服,脸上虽然带着笑,却并不显得谄媚,反而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恭敬感。  朱标看见他提着铁笼子的手指上有许多茧子,再绕过他往后看了看,发现他在雪上留下的脚印几乎轻到无法看见,这一阵的功夫,雪又下了许多,更是掩盖了不少痕迹,如果不是见到他跟在朱元璋后面,朱标几乎以为他爹是一个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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