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的开销,除了人的,还有拉货用的车马驴骡,搬石头的工具,挖坑用的铲子,填土用的箩筐,这些都可以做假账。你先把粮食贪出来,谁也不要给,马箭的人问起,就说是刘升要的,刘升的人问起,就说是马箭让你做的。” “这个办法迟早会露馅,但已足够瞒住一段时间。粮食越不够,百姓们越愤怒,对我们的计划越有好处。而这匀出来的粮,正好在造反的时候用。” “其余杂务贪出来的东西,才是你要给的。马箭得到投名状,得到好处,你的话自然进他心里去。最重要的是,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后,他的人脉也会对你开放,你在那些官兵处混个脸熟干什么都方便。” “是,我完全明白了。”许夫子混浊的老眼里发着光,一下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不止是报仇给他这样的活力,自古以来,操控人心、权利斗争,似乎也都能给人别样的快感。 “你去吧,记住,挑拨他们!” 太阳普照人间,一眼望去,数不清的人低垂着脑袋,弯腰在黄土间劳作,从早到晚,汗水、泪水、血水依次洒下,开往乱葬岗的驴车从未停止,一具具累死、病死、饿死的尸体顺着坡道滚下去,带着泥水砸在土中。 等到夜色降临,罪恶被掩盖起来,它也得以稍微地休息片刻,在这种地方做工,哪怕是阎王也要嫌弃自己太忙。 许夫子提着灯笼,心中揣着准备好的说辞,在刘升的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谁啊?” “刘大人,是我。” “哦,进来吧,门没锁。” 刘升是个中年人,长得很胖,约莫是常人的两倍宽。他不像马箭,马箭的那副尊荣,简直是把坏人两个字写在了脸上,说个标点符号都让人恶心。刘升的五官很端正,讲起话来斯斯文文,做事也颇讲究,加上那句老话--心宽体胖,更让他显得是个好官。 而可惜的是,他和马箭唯一的区别只是他装人装得更地道,他把他的兽心肠隐藏在人面之下,一般人看不出他猪狗不如。 “刘大人。”许夫子吹灭灯笼中的蜡烛,走上前去,“您这么晚还在看书,真是好学啊。” 刘升窝在摇椅里,哼哼两声,他最好面子,许夫子搔在他的痒处,顿时喜笑颜开:“谬赞了,这么晚了,你到我这里做什么?” 许夫子道:“有件事情,我不愿瞒着大人,想着和您说一说。” 这话听起来有点严重,刘升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你说吧。” “今日白天,我去河上转交文书的时候……”许夫子一五一十将见到马箭之前的事说出,“我毕竟和他们认识,一时心软了,求大人恕罪。” 有道是中庸能解决一切问题,刘升见他说的那么可怕,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现在宽心许多:“咱俩第一次见面,你就帮我的忙,若不是你在河上指出那份地图的错误,工期恐怕得延误不少,如今更是替我上下打理事情,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这些小事,你自己做主,不必拿来同我汇报。” 说到这里,他神色一动,问道:“马箭是什么反应?” “他很不耐烦,敷衍几句,把民工们赶走了。” 刘升点点头:“那就好,上头来人这件事,万不能让他知道,只要他还保持如今的模样,到时就能以此为借口,把他的官撤了。”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刘升想拿马箭的位置,但并不想留下什么把柄落人口实,他要的是这件事水到渠成,钱流进他的钱包,得像流进国库那样自然。 “大人多虑了。”许夫子微笑道,“马箭残暴不仁,民工们都把他视作恶鬼,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刘升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不舒服,许夫子好像在指桑骂槐,不过他马上就不以为然,脏活他都是让别人干的,自己从不过手,谁要是受了苦,那与他肯定毫无关系。 自信是他唯一过人的优点。 “等等,你在民工里头呆过,他们都恨马箭?” “自然恨,他们恨不得剥他的皮。” “哦……”刘升好一阵没说话,回神后发现许夫子还在,冲他摆摆手,“你先走吧,这两天看看账本,把亏空想办法补一补,用些理由搪塞。” “是。”许夫子弯腰行礼,提起灯笼用火折子擦亮蜡烛,开门走了。 二十几日过后。 马箭在自己的房中转圈,烦得要死,他听了许夫子的话,万般忍让那些贱民,可他们还是次次不气馁,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该担心那个赵十九的病,呸!他也配! 也真是奇了怪,这么多天过去,他愣是不死,喘来喘去,吊着一口气苟且,真是见鬼。 还有其他那些刁民,越来越放肆了,干活不好好干,竟然还敢提要求,什么时候轮到他们骑在我头上了。往常打死一些就消停了,现在不知发什么疯,飞蛾似的要扑火! 上头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到底要干什么! 老子要是忍不下去了,就不管那些了,非得把他们当鱼片了不可! 越想越气,好几次,马箭拿着角落里的砍刀要出去发号施令,好几次又退了回来。他究竟还是爱自己的乌纱帽,不舍得官职,为此把握住黄豆大小的心眼。 就在他想喝口水压火气时,突然有人砰的一声推门而入,冲到了桌前,马箭正要破口大骂,发现来人是许夫子,强行把脏话咽回去,问他怎么了。 这些天的同流合污让马箭初步把许夫子放进了自己的利益圈子,对他说话已算得上和颜悦色,关系自然也增进许多。 “马大人,大事不好哇。” 一句经典的开场白过后,许夫子看着他呆愣的神情吐出后面的话:“刘大人要安排人装作民工,杀了你给女婿腾位置!”第119章 入梦6 “你再说一遍?” 马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自己是疯了,才听到刘升要杀自己。 许夫子这次来就是为了乱他的心智,怎么会给他留时间思考,当下接着道:“刘升这是急了眼了,打算用阴招。他派人把你杀了,嫁祸给民工,既除去你的人、拿了你的位置,又有制止造反的功劳,能得两重好处!” “这……”马箭一想,确实如此,可他一时间又不信刘升会动这么狠的手,迟疑道,“他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要这样对我?” 许夫子这时候用起朱标给的方法,反问他:“这就不得而知了,官场上的事情,恐怕是很难说清楚的吧?” 马箭愣了一愣,被勾起回忆,没过多久就怒骂道:“那个小妾的事他肯定知道了!他娘的,死胖子,臭不要脸,明明是我花的钱,他倒好意思记仇!” 按朱标的计划,他们俩自私自利,铁公鸡见了都得喊声受教,一定会有很多龌龊,只要许夫子刻意引导,马箭自己就会给刘升动手的事找理由。 没想到理由是有了,与设想的不在一个方向上。 不过结果没问题,一切就都好说,许夫子只想挑拨离间,半点也不想搞清楚他们腌臜事情的经过,继续道:“眼下重要的,还是得防患于未然,他做的这么绝,我们也不能任其摆布,先怕了他。” 马箭的怒气还在飙升,勉强挤出理智思考:“你说该怎么办?” “大人应请几个相熟的军官帮忙照看这里,但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只说是近日民工们有些躁动,恐生事端,心有不安,请他们来护卫。” “为何?” “啊呀,大人糊涂,他们听了缘由,未必不会站在刘升那边呐。” 马箭也觉得自己是傻了,竟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一拍额头,重重坐下。 “有这些官差们挡着会安全很多,但肯定还不够,我说这话逾越了,只是——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呢?” 许夫子把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声音低哑,给马箭带来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沉默,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马箭为人心狠手辣,一开始虽被吓住了,听清楚事情后,早就生出了类似的想法,如今被许夫子明白讲出来,浑身一抖,双手紧抓袍袖,眼神慢慢变得凶狠。 “我绝没有别的意思,一心一意向着大人。我在这黄陵岗举目无亲,亦无根基,这些天贪墨的钱财全给了您,就指望着您帮我脱身呢,您要是倒下去了,我的事情必会败露,也活不了。” 马箭沉默一会儿,脸上挂起笑:“我怎么会怀疑你呢,许大人,你多虑啦!” 许夫子赶紧低头表忠心,他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打湿,湿淋淋黏在身上,若不是马箭现在心思散乱无暇注意细节,恐怕会轻易发现他的不对。 他到底是临时来凑数的,虽有成仁的勇气,可先前毕竟没在官场里沉浮过哪怕半天,除了小时候不愿意写课业向先生撒过几句生病的谎话,再也没骗过谁,又老实又胆小,能撑到这一步,全靠朱标在背后出主意。李善长教他的厚黑学,老朱同志的言传身教应对的都是大场面,如今对付了小角色,还真是大材小用。 “……这样吧。你先回去,最近谨慎些,一有动静立马来告诉我。” “是。”许夫子双手拢在袖中,弯腰拱手,退了出去。 “来人啊!”过了一刻钟,马箭冲出门外喊道,“去把那谁给我叫来!” 河道民工营地。 “二十,二十……” 守在近处的赵二十一激灵,从睡梦中醒过来,四处摸索,恍惚道:“谁?谁在叫我?” “是我,小声点!” “大哥?”赵二十欣喜若狂,四肢并用,爬到赵十九身边握住他的胳膊,“大哥,你醒了,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疼不疼?” “我是装病的,傻小子,你见谁病到我这种程度还能活着?”赵十九低声道,“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对我好,我都知道。” 赵二十顾不上去想他为什么装病,多日来的担心,多日来的委屈化作泪水一股脑流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本来打算,你要是死了,我就去找那些当官的拼命,现在好了,我们一起活下去,一起回家……” “扯淡!我就是为了和他们拼命!”赵十九在黑暗里瞪他一眼,“你快替我去东面看看,那里不是有官兵住着吗?” “那个喜欢拿鞭子打人的小兵?” “是他,你小心一点,别被发现了,要是看见他走了,就回来通知我。” “好,我去。” 赵二十极为信服赵十九,二话不说起身便走,一路上摸爬滚打,凭着还算不错的记忆,终于摸到了赵十九说的地方。 他刚到那里,还没藏好,忽然听见马匹嘶鸣之声响起,一列骑兵举着火把,呼啸着从路上掠过,在红光映照之下,赵二十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最前面那人正是小兵。 幸好骑兵们忙着赶路,他又肤色不白,身上沾满了泥水,在丛草掩映中像是个大石头,这才没有暴露。 等到他们奔远,赵二十赶紧原路返回,因着对路熟悉了些,比来时快了不少。 赵十九还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装着病,见他回来了,急忙问道:“他走了没?” “走了。”赵二十道,“骑着马往北走的。” “好!”赵十九难掩激动,“二十,你听好了,我们要干大事了!再过一个半时辰,你去把大家伙叫醒,先叫那些信得过的,平日里胆小怕事的最后再叫。谁要想偷偷走,你把他打晕制住。醒了的人,你不要告诉他们我没病,让他们先等等,就说是白莲教的人来了。” “啊?”赵二十兴奋道,“哥,我们难道是要……” “就是你想的那样!快去吧,去看着月亮计时去!” 这一边,小兵已经到了马箭的屋前,他利索地翻身下马,大步进到屋里,拱手道:“大人找我什么事?” 马箭正在里面来回地踱步,从屋头到屋尾,片刻不停,像是热锅中的蚂蚁,见他来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能调动多少人马?” 小兵一愣:“我那处小营里,有三十来个弟兄,远处驻扎的大军营里,我和里头一个将军关系还算不错,能借来约莫一百人。” “不用惊动那边。”马箭道,“你带上你的弟兄,和我一起去找刘升。” “去找刘大人?”小兵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意识到情形不对了,迷茫惶恐道,“全部带上?去做什么?民工那里无人看守,要是造反了怎么办?” “全带上!”马箭用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至于造反了怎么办,你看我还像是管得了那么多的样子吗?反就反吧!这里闹翻了天,他刘升才能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大不了一起死,我又没有家室,杀他一个,等于杀他全家,我不赔!” 小兵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了,赶紧抱住马箭的腰往后拖,他可不想和谁拼命,劝阻道:“大人,你冷静冷静,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可以谈!我们再想想办法,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啊。” 马箭又何尝真的想来真的,被他一拦,火气下去,过了一会儿,想到刘升那张肥猪脸,就又上来,跳楼机一般的滚动。 两人纠葛之时,一个石头脑袋慢慢顶破木板,伸出短手去,拿走了马箭放在桌上的私印。 在那个开满小黄花的山坡上,许夫子席地而坐,灯笼放在他身边,他的左手压着一张纸,右手提着毛笔,不知在写什么。朱标噗嗤一声冒出来,甩甩头上的泥土,把手里攥着的私印递过去,说道:“写完了没有?盖上印给我瞧瞧。” “还差最后几个字。”许夫子加紧速度收了笔,接过章盖上去,担忧道,“尊上,时间太短,我的水平也不高,好几处细节模仿的并不像啊。” “不要紧,只要墨迹够新,印是真的,就足够了。刘升慌乱之下,不会看出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