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百姓们服徭役,夺人钱财妻女,收受贿赂,私自给官等,都是重罪。” “明日你就把它们送到太子那里去吧。” “这才几日而已。”杨宪道,“仅仅只是个开始,连小菜也算不上,圣上正因永嘉侯的事生气,李善长又病了,抓住这个机会,咱们的人能安排不少进去。” “你真的以为李善长病了?”刘基望着杨宪的眼睛问道。 “他病没病关我什么事。”杨宪愣了愣,回望过去,语气冷漠,“真的病了自然好,假病也不影响什么,圣上和太子都有意收拾淮西,我也不过充当颗棋子罢了。” 刘基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靠回椅上:“你知道这一点就好,知道了这个,就还能坐一坐中书省的位置。” “即使我不愿意坐,也迟早能坐的。”杨宪道,“倒是先生你,这次真的不打算再做什么了?莫非我没有猜错,你老真的有退意。” “我小瞧你了。”刘基欣慰道,“是的,我已有退意。” “图什么呢。”杨宪今日在经过一开始的亢奋后似乎格外的冷静平淡。 “吴王时候,我也算经常在府中见到您,那时候您大袖飘飘,仙风道骨,又受极了信任,是多少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如今废去一身修为入朝为官,虽骤然苍老,不能再掀动风云,但到底也是大富大贵,享受人间的繁华,这才过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心生退意?” 刘基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杨宪于是接着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在请奏圣上时,曾给自己算了一卦。”刘基道,“卦象微弱,没什么特殊。我只凭多年的经验看出一丝的危险。一丝而已,在我心中却重若千钧。” “什么意思?”杨宪追问。 “淮西勋贵多年征战,圣上以猛治国,在马上打天下。他们的门生旧友,上到中书,下到各地州府官吏,遍布四方,自成一派,所谓朋党,举荐贤才时选取的根本是自己的乡谊、亲戚与学生。出了错层层袒护,杀民百人成一人,有了功层层谎报,杀敌一人成百人,如此立国不稳。” “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古有之。”杨宪道,“根本不是一时能根治的,没听说哪个朝代能幸免,如百姓偏袒小儿,皇帝偏袒长子一般,谁都有偏颇的时候,先生,咱们浙东以后要是壮大了,一如这样,不可能就……” “你说的道理我明白。”刘基打断了杨宪还要出口的长篇大论,“终究要此消彼长,阴阳平衡,可除了由我来消,由我来涨,你们谁都担不起这个担子。” 杨宪本性傲气自负,刘基这么夸大自己的地位,相当于贬低了别人,让他心里下意识一恼,强压下情绪后,才读出潜在的意思。 这时杨宪才明白刘基的部分想法,一方面他觉得刘基简直是个天大的傻瓜,一方面又敬佩他有如此的牺牲精神,愣怔片刻,说道:“那么先生究竟要怎么退。” “我心里有数,你不用管。” 弄不清楚他要干什么,杨宪又开始着急,刚才思索问题时难得的冷静重新被抛到脑后。 要说退下去,无非是辞官和赐死,哪一种都不是能轻易办到的,更难的是提防淮西落井下石,而且刘基一旦退了,自己首当其冲成为靶子,李善长岂有那么好对付,浙东又哪是随便能提起来的。 见他在初秋的天气中出了一脑门的汗,刘基便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希武,我虽然准备退下去了,但并不是死了,你不用担心浙东的人不帮你。” 杨宪道:“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刘基道:“你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袖子里递过去一本文书,杨宪恭敬接了,展开来读,读了一会儿,惊喜道:“这是中书李彬的罪状弹劾。” “李彬是李善长的心腹,处理好了可谓是一记重击。”杨宪道,“只是这个事恐怕不是太子能处理的,闹到圣上那里怎么办?” “就是要闹到圣上那里去。” 杨宪恍然大悟。 李彬没做中书省都事之前,在各地有一些任职的记录,这次御史台发动全力与淮西较劲,那些大老粗的将领们平时本就不加掩饰,又有通婚的习惯,一连就是一串,找出来许多证据。 御史们通通响应朱元璋的号召,用通政司这条新路子送了文书来。 正本上交,副本是要留下存底的,不出两个时辰,应天府的高官全知道了李彬犯的错,也全知道了刘基要对付李彬。 本来热热闹闹的李府门前,突然就空了,大批打探消息的探子开始往回撤,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们有多跳,这时候就有多谨慎。 陈氏察觉到家门口的变化,第一个赶回卧房对躺在床上的李善长道:“外面的人走了。” 李善长道:“都走了?” “都走了。”陈氏道,“我看是有事发生了,老爷,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李善长翻了个身:“我病着呢,我不去。” 陈氏便去扒他的被子,像是抖落一只黏在叶片上的毛虫:“老爷,你这两天睡得够多了,光吃就吃了好几只鸡鸭,不起来看,也该起来转两圈,不然就成了废人啦。” “一起来就要忙。”李善长道,“自己都救不了,还要忙别人的事,天底下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氏望着他:“正是为了救自己,才要忙别人的事,老爷,你先起吧,现在不起,一会儿还是要我帮你穿衣。” 李善长坐起来,叹道:“刘基对谁出手了?” “李彬。” “李彬?”李善长复述一遍她的话,又倒了下去,“果然是李彬。” “怎么办?”陈氏道,“你究竟见不见他。” “见见见!”李善长道,“穿衣服吧,他也快来了。” 陈氏转身从柜子里给他拿常服:“我觉得你像是在说那个贱字。” “没有的事……”李善长摸过枕边的香包,使劲吸了两口,本来稍有红润的脸色立刻重新白了两分,声音低了两度,“要贱也不是说他,是说我自己。” “谁?”陈氏回头。 李彬果然在半夜时披着一个黑斗篷悄悄来了,从仆人才走的小门里进来,一见到李善长的面就扑通跪下,拽着他的衣摆道:“丞相,你可得救救我啊。你不救我,我就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了,那些御史把属下的底裤都扒出来了,一桩桩一件件查得比狗舔过还干净!” “那你告诉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彬犹豫着点了点头,随后立刻道:“丞相,你知道的,官做大了,有一家子人要养,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要钱,打点上面,赏赐下面,没有银子寸步难行啊。” 李善长坐下:“你先抬头看看我。” 李彬抬头,惊讶道:“丞相,您真的病了!” 他看到李善长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下方一片黑青,连嘴角也起了皮,好像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的苦力似的。 李善长酝酿一下,抖着声音道:“怎么,你们都以为我是在装病?你也不想一想,我瞒得过你们,瞒得过宫里派来的太医吗?” “那,那丞相可要好好养病。”即使心里急得想死,李彬也不忘官场上的规矩,向李善长挤出一点关心的话来。 “我这都是替你们急的啊。”李善长道,“这几天我没有吃,没有睡,你不明白,这次的难关,是真的不好过。”第170章 推诿登台 李彬不相信李善长会被刘基吓住。 丞相跟着陛下一路走来,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了,怎么会因为区区的党争甘拜下风,急成这个样子呢。 一定是自己表现的价值不够,所以丞相在暗示自己。 想到这里,李彬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一旁的桌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丞相,我在杭州还有一千亩田地,等回到家中我就托管家送来,此外还有几个貌美舞娘孝敬。属下跟着您这么久,没有功劳,不,属下的功劳还是有的,更别说苦劳了,您就想想办法吧。” 李善长坐下,捏起银票看了看:“带题本了吗。” 李彬确实是李善长的心腹,有许多麻烦事都是他为李善长处理的,相处这么多年,人心是肉长的,纵使李善长足够理智,也不免与他产生一些情谊。且正如李彬想的那样,李善长不会被刘基吓住,因为大势而退缩让他的心里也有些窝火。 不管从利益方面,还是从情感方面,他至少应该适当地反抗,装病终究是权宜之计,何况这病也不是为了御史台装的,而是为那一对天家父子装的,只盼能在适时的时候引退。这次在朝廷诸官面前这样做,目的是打个底子,不然日后显得突兀。 “带了带了。”官场上最不缺天才和人精,那副本被人看过一遍,默写下来,分成几份传开,如雪花般在应天城里飞舞,早就被李彬弄到了手,和刘基给杨宪看的分毫不差。 “这里面的内容十分详实。”李善长一目十行看完,一条条弹劾转瞬间被他背下来,“御史台下了大功夫。” “属下知道。”李彬发愁的正是这个,“属下说过了,他们查得比狗舔过都干净,连臣刚做官时给上司送的腊肉都记了几笔。这么多字摆在那里,添油加醋,属下一时间都快十恶不赦了。” “那帮人最会玩文字游戏,这不算什么。”李善长道,“我要你知道,是祸躲不过,被处罚是一定的。” “那么便求丞相保全我的家人。”李彬此时仍然跪在地上,满头的汗,不住用袖子去擦,两条腿抖如筛糠,“丞相若是可怜属下,替属下减一些罪行,争一个流放再好不过了。” “我会帮你想主意,即使不能保住你,也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家人,我会把他们接到我的老家去。” 李善长一边说着话,一边起身为李彬亲自端来一杯茶水,借着转过去的身体遮掩,他又轻轻闻了闻荷包。 李彬被感动得涕泗横流,正要谢恩时,突然看见李善长的身体晃了起来,茶盏摔碎在地裂成了两半,不顾溅到身上的水渍,赶紧起身扶住他,低头一瞧大惊失色,只见李善长竟晕了过去,这才对他的病彻底没了疑虑。 两人见面是保密的,李彬不敢喊出声来,只有将李善长抱起放到榻上,然后急急忙忙想要找个下人叫来郎中。 他刚迈出去一步,李善长便悠悠醒来,两眼虚虚的,不知望着哪里,过了一会儿,才聚焦到李彬身上,抓住他的手道:“看来我还要过段时间才能上朝,你听我的话,先去找胡惟庸,他的本事大,主意也多,平时帮着我处理关系,你去见他,就说我要保你,让他想法子。” “丞相……”李彬眼里含着泪花。 “快去吧,我的病没什么,一会儿夫人会来看我,你趁着夜色快走,天亮前还能见他。” “这,这……”李彬本是冲着自救来的,这时竟被激起了真正的关心之情,握着李善长的手不肯走,“都怪那些该死的浙东文人,谁做官不会贪?谁能出淤泥而不染?飞鸟尽良弓藏,他们这样赶尽杀绝,迟早会反噬回来!” 李善长吐出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慢慢道:“是啊,飞鸟尽良弓藏……哪位帝王不是如此呢。” 李彬只是发发牢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愣在那里。 “去吧,去吧。”李善长抬头看着天花板,挥了挥手。 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李彬不敢再耽搁,跪下磕了一个头,起身披好斗篷走了。 一些冷绿色的亮点在窗外飘着,莹莹独立,散发着冷淡清透的微光。它们轻轻地飞着,像是要飞到不属于人世的地方去,飞到一个全新的,渺然的世界。 李善长凝望着这些生命短暂的虫子,它们的绿光让他想到了很多事,有儿时苦读的夏夜回忆,有与朱元璋的第一次见面,有战场上的尸体,也有刘基那日在奉天殿前斑白的鬓角,零零总总的回忆,最终汇聚成了武英殿御案上静静放着的印玺。 他回过神来。 陈氏的手扶在门框上,担忧地望着他。 “夫人。”李善长笑了。 “李彬走了?”陈氏问道。 “走了。”李善长道,“我让他去找胡惟庸。” “胡惟庸?”陈氏走进来扶他坐好,“胡惟庸就是你新捧起来的那个淮西人吗?” 李善长没在这方面多说什么,拿起桌上的银票交给陈氏:“夫人,你拿去入账吧,也好多给我买几只鸡鸭吃。” 陈氏接过来看了,被数目一惊,再看自己的丈夫,他已经闭上眼,只好把东西收进袖子里放好,说道:“那么我出去了。” 李善长微微点头,陈氏离开房间向院中走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着头的小厮进来了,跪下道:“老爷,李彬府中的书房,小的已经搜过了,没有发现您的书信。倒是他有一个偏院,里头养着几个小妾,我们从那里搜出些东西来。” 李善长睁开眼睛,小厮双手捧着东西高高托举到他面前。 他放在身上翻了翻,数了数,道:“一封不少。把那个偏院用火点了,再通知李彬府里的暗桩,天亮以后全部撤出来。” “是。”小厮退下了。 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