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长条愣了片刻,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发现了自己,于是快速收缩,重新回到了屋顶上。 过了一会儿,房梁上缓缓飘下一个女鬼来,拖着足有一丈长的舌头,慢慢行至屋子中央。 这条舌头就是血红色的,且是个长条,原来刚才垂下来的、在地上爬的,都是这个东西! 这是一个缢鬼,也就是吊死鬼。 虽然她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嘴巴大张,还穿着一身散发着阴气的白色衣裙,但透过这些恐怖的外表,还是让人能够辨认出这鬼应该是个少女。 她死去的时候还是个少女,所以才会有少女青涩的容貌。 邹普胜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却还是神色平淡,皱眉问道:“你是谁?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少女僵硬地行了一礼,舌头长却不影响她说话:“小女吴氏,特来求大人一事。” “求我一事?你走罢!我没有什么能帮你。” 这是实话,邹普胜自己也难以离开这座牢笼,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这次来的是个鬼,所以难以发觉,若是个活人,只怕早就被探子控制起来抓走了。 少女道:“是高百龄的事。” 邹普胜犹豫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他的事……我也不一定能管的。” 缢鬼却很坚持,继续道:“我不求您去杀他打他,只求大人等一等。” “我等?我还能等什么?等他回来杀了我么?”邹普胜自嘲道。 缢鬼道:“他杀不了您,因为他自己已经快不行了!” 不顾邹普胜吃惊的神色,少女自顾自地叙述起来:“小女本来是一个孤魂野鬼,意外遇到了高百龄,他对小女说,只要跟着他,就有机会转世轮回,重新做人而不用消散在天地之间……” 邹普胜皱眉道:“这怎么会?这世上哪里会有转世轮回的道理?民间流传的说法都不是……” 少女竟然不顾礼仪,打断了他的话,好像赶时间似的,说道:“小女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耐不过姐姐相信——她想要我可以转世投胎,于是就跟了他走,一开始他还是很讲礼的,像个文弱的书生,时间久了,就露出本性来,强行和我与姐姐定下了鬼契,开始奴役我们二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都是淡淡的,好像在谈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说到她的姐姐时,才像个活人,像是从来没有死去一般的,有了喜怒哀乐。 “他奴役我们去替他做坏事,为他哄骗别的鬼来,又或者是去给一些罪孽颇深的邪道、妖怪送信——我们不能不办。但是就在前几天!小女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动了。” 这只缢鬼原本是被高百龄放在一个木盒子里,藏在地下收着的,她在盒子里,不能动也不能听,不能看也没有意识,混混沌沌不知天地变化,只有高百龄有事要用到她的时候才能出来。 但就在那道天雷劈中高百龄的时候,她第一次能够自己从盒子里飘出,并以此判断了“主人”的状况。 邹普胜握紧袖口:“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少女道:“他还没有死,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死了差不多。” “既然他已经身受重伤,你想要做什么,自己做去就是了,又何苦来找我呢?” “大人有所不知。他掌握的邪术即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现在虽然虚弱,只要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和无事发生一般的。” 邹普胜大惊失色,随后就感到一阵自心中翻涌起的愤怒,气得险些站立不稳,在他的认知里,能够迅速补充生气的法子,不是生吞人肉,就是夺人气运。 “你求我等什么?” 女鬼的话有理有据,可是邹普胜还是不能完全信她,人鬼殊途,就算是活人,彼此之间也是要互相算计的,人心尚且可怕,何况是眼前这只怨气冲天的鬼? “小女别无他物,只有这一样东西是自己的。” 少女对此避而不谈,似乎有别的话要说,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绳子来,本来想递给邹普胜,又恐怕会脏了他的手,让他讨厌,进而不再答应自己的请求,于是就将绳子郑重地摆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小女上吊用的绳子,虽然没什么特殊,但跟着小女这么多年,也算是一件法器,先生若是有什么仇家,只需将绳子放在他的屋内,不出三天,他就定能吊死在自家门口。” 邹普胜苦笑不得,心里好像被牛皮蒙住了,悲伤透不出来,快乐也进不去,甚至连嘴角也无法自由牵动。 这绳子的用处从少女口中说出来,竟然带着一点天真和可笑,仿佛世上的仇家都只用杀了,人们的仇恨就会灰飞烟灭似的,殊不知人的丑恶,哪里是死可以解决的。 可这偏偏是她唯一的东西,她唯一的东西,正是结束了她性命的东西。 这鬼死时年纪尚轻,可以说是个孩子…… 邹普胜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他又在心软了。 他只好勉强地笑了笑,无可奈何而且很是怪异的在嘴角挤出一个弧度来。 少女放下绳子后,跪伏在地,头磕在地上,一头乱发四散开来,彻底遮住了她恐怖的面容。 “小女的姐姐……姐姐是个产鬼。” 女鬼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而迟滞,听来仿佛有人在挠石头,可是她的声调又那么轻,那么柔和,讲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姐姐嫁了一个好人家,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她给那该死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她的婆婆说,她再生不出男孩儿来,就会让自己的儿子休了她,把她赶出门去。于是姐姐拼命地找土方子,药不知道吃了多少,然后就终于再一次怀孕了。” “游方道士来,说这次是个男孩。” 邹普胜的手颤了颤。 “也许是药吃多了,生产之日,姐姐难产。地主的房子我进不去,就只好爬到了他家隔壁院子里的树上。” “她喊痛。喊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生下来。” “第二天天亮,她的婆婆从神婆那里拿回来一只鞭子,把姐姐赶到院子里,让她趴在磨盘上,就开始抽打。” “抽了十几鞭,姐姐的声音就低了。几十鞭以后,她就不喊了。” “小女知道,姐姐那是死了。” “孩子就生在地上,生得很快,软溜溜地滑出来,确实是个男孩。不过是死的。” “当时的整个过程,小女都在树上瞧见了。” “他们没有埋姐姐,把她用竹席一卷,就丢进山里去了。” 邹普胜忍不住打断她——不是他不愿意或是不耐烦听下去,而是他不忍心再听下去,可等到出声,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所以,你,就上吊了?” 少女沉默片刻,音调终于有些许改变,拔高了不少,说道:“没有。怎么会?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简单?” “小女回家拿了菜刀,趁着夜色,从那一棵树上跳进他们的院子里,把他们全杀了,剁碎了,然后通通扔到了井里。” “小女自己找到姐姐的尸身后,才在她旁边吊死。” “小女说这些,是知道先生出了名的心善。虽然小女已罪无可赦,还是想请先生帮忙。” 不得不说,她在来之前确实做了功课,如果说她单纯地求邹普胜会有一半的成功概率,那么现在就提高到了九成。 缢鬼抬起头来,黑发黏在脸上,如同水草缠在木头上,她把舌头垂在一边,慢慢道:“小女还有话想要告诉大人,请大人务必小心。” “请讲。” “高百龄秘密收押了很多野鬼,他有不知名的方法,能让刚死的、无冤无仇的人也化鬼,而且已经把他们都集中在了一座城里。” 让普通人化鬼? 邹普胜好像被人拿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整颗心都剧烈地颤动起来,立刻追问道:“那城在什么地方!” “小女不知那地方在哪里,只知道它的名字是酆都。此城中的鬼魂众多,约有数万,高百龄也许会用它做法,还请大人早做防备。” “……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缢鬼又叩了一个头,恭敬道:“小女恳求先生,高百龄回来以后,趁他虚弱之时,若是等到机会……” 邹普胜打断她道:“这是自然,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此人所作所为皆处处伤天害理,若有机会,我一定亲手将他杀了!” 从这些话来看,缢鬼很聪明,她一开始说了不要邹普胜去杀他打他,现在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复仇,但因本性不坏,也没有恶意,也不至于让邹普胜就此拒绝她。 毕竟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一样的。 少女感激道:“如此恭祝先生前程似锦!小女这次前来,高百龄虽然不知,但他只要稍有恢复以后,就又能重新控制于小女。在他还未有重伤的时候,小女本来是连死也不能死的,现在有了机会,定当赴死,恰也不会暴露先生!” “这,这……”邹普胜赶紧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小女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缢鬼犹豫了很久,久到蜡烛都短了一截时,才终于道:“小女的姐姐,应该是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也许有半分的可能,她并没有……” “你说吧!只要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你告诉我!” “她是个痴傻的妇人,偷来别人的孩子也不会吃的,只会好好养着他们,最后再送还回去。她,她最容易对别的妖怪好,她们若是叫了她姐姐,她就会以为那是小女,连心肺也能拿出来送人。” 邹普胜都一一记下,问道:“还有么?” 缢鬼道:“姐姐总会在房间里挂满各色的绸缎彩绳。” “绸缎?” 少女似乎有些娇羞,可是脸上的泪水又止不住的落下,挂起了一个似是快乐,又似绝望的微笑,用袖子擦了擦,低声道:“姐姐见了小女的绳子,误以为小女……是喜欢绳子的,所以从前总买来一些挂在屋中。” 邹普胜愕然地张开嘴,舔了舔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而缢鬼,这句话一说完,她就磕了几个头,化为烟雾,轻轻飘出门去,闯入雨中,转眼间就不见了。 过了很久很久,蜡烛发出一声轻响,彻底熄灭,室内复而昏黑一片。 邹普胜知道她一定是赴死去了,不由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绳子。 “她的姐姐……” 窗外的雨点打在台上,仍然噼里啪啦地响着。 屋中的中年文士枯坐一夜,在天亮时重振精神,支起窗户,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开始思考要怎么在高百龄不备之时给予他一发痛击。 他的头脑很久没有这样活跃了,在陈友谅登基以后,邹普胜其实是很颓废的,一度对人性失望,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但是现在,他被心中的怒火所刺激,前所未有地燃起了希望。 他希望陈友谅赶紧回来,也希望高百龄赶紧回来!第37章 大闸蟹 武昌发生的事,依旧还是影响不到应天。 这些日子里,朱标还在干他该干的事情,作为老朱同志的儿子,他现在努力地学习,其实才是最正确最负责的做法。 行军打仗、处理政务,这些还轮不到他来,也没有必要轮到他。 帅府的书房里。 宋濂讲完了最后几句话,行了礼,把书卷起来在腋下,示意这节课要结束了,然后拔腿就走。 并不是说宋濂对朱标有什么不满意,所以才这么着急。只是老朱同志过会儿还要开会训话,他急着赶场子。他是为朱标上课的,迟到以后朱元璋并不会怪他,但是以宋濂的严谨认真,他可并不想让自己闯进正在进行的会议表现出迟到的尴尬场景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