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我没那么笨。”  “那你就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何永廉道,“他是和锦衣卫一起来的!明面上那些锦衣卫是临时亲兵,实际都是天子耳目,不管袁凯吃没吃屎,他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就算他要我们陪他一起吃,我们也得认!不仅认,还得自己备上勺子。”  鲁一良见他说得这么笃定,心里刚压下去的急躁又翻涌上来:“那你说这个袁凯会不会卖杨宪面子?杨宪现在一门心思要把上头交代的事干好,他可能会为了这个把你推出去,想做官的人多了,可不缺咱俩。”  “想做官的人是多,可谁来干这个事不会贪?谁能说就比咱们强?”何永廉道,“袁凯不会卖杨大人面子,他只会往死里查,疯病好了以后,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再说他真敢放纵自己,那些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  “那咱们……”鲁一良在脖子上比划一刀。  何永廉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想什么呢。打四川的兵虽然刚发出去,随便调几支来杀你我还不是切瓜砍菜一般。智取,要智取。”  “你不刚说了他什么都不怕。”鲁一良皱眉道,“那我们等死好了,你说吧,跳河好,自缢好。”  “咱们不能动他,就让李饮冰来嘛。他们俩都是巡漕御史,谁也不比谁差,都拿着圣旨呢,代天子巡视,锦衣卫又能干吗?到底不是官,玩不了这个游戏。”  顿了顿,何永廉补充道:“功劳只有一份,人却有两个,你说他们怎么办?”  鲁一良一拍大腿:“我懂了,你可真是鬼精鬼精的,你不升官谁升官。”  “借您吉言。”何永廉笑了,“咱们干的事,未必能让他们抓住马脚,那些船已经开出去许多艘了,户部的账和兵部的账,天衣无缝在那里摆着,出了事也不只我们有错,运粮的、买粮的、写文书的,谁手上干净?你把心放肚子里,回去睡去吧。”  鲁一良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神清气爽,拱了拱手,起身要往外走,走到一半愣住了,又翻回来,再次夺了何永廉的茶盏放下,说道:“不对,你说了半天,这俩人的功劳去哪里找?上哪弄只替罪羊来。”  何永廉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把茶水从嘴里滋出去,咳嗽道:“亏你还能想到这个。”  他不惊讶,看来早有计划。  鲁一良想了想:“是不是那个新上任的杭州知府,我听说他把衙门里搞得乌烟瘴气,好多人记恨着要参他。”  何永廉道:“那是当官们说的,百姓管他叫青天大老爷。”  “就他?”鲁一良轻蔑道,“驴粪蛋表面光。”  “不管百姓怎么说——反正这两位御史也不会去问泥腿子,大户和富商站在我们这边。至于你嘛,丞相现在还姓李,勋贵又有那么多,难道你找不上人帮忙?请他们给些便利吧。每年那么多银子往上贡,关键时候了也该出出力。”  “行。”鲁一良想了想,“我给胡大人写信,现在淮西一派他最能说上话。”  “还有事吗?”何永廉示意他赶紧走人。  “我没事了。”鲁一良老实道,“但我刚才看见外面有轿子落地。”  “轿子?你不早说!”何永廉猛地起身,“你快去前头看看去,我换身衣服就来。”  “你快些。”  鲁一良点点头,大步走出去。  ———  和李饮冰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后,何永廉穿着官服出来了,比起鲁一良,李饮冰对他的态度好了不止三倍。  “李大人来了,快,里面请。”何永廉快走过去,笑道,“早就听说您要来,没想到是今天。没准备什么,只屋里头有新到的茶叶和果子,请您赏光。”  李饮冰的脸上有了笑意,但语气依然是严肃的:“我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是自己有游山玩水的心思,咱们见面,是要讨论公事,以后不要说什么招待的话了!走吧,进去再谈。”  “是。”  簇拥他进了厅堂,人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了,何永廉端来茶水,之前满嘴说着公事的李饮冰这次不假思索接了,一屁股在主座上坐下,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我离京前,杨大人交给我的,你看看吧。”  何永廉借着光打开信件,一行行仔细看下去,确保所有的隐喻都看懂了,所有的交代都记住了,才拱手道:“辛苦李大人了,杨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绝不会让他老人家为难。”  李饮冰颔首:“你有数就好。”  另一边的鲁一良慢慢走了过来,在其左手边的桌子上放下一盘水果,恭敬道:“大人何不尝一些试试?”  “我既然来了,那么另一位御史也就快到了。”李饮冰随手拾起一个橘子,一边剥皮,一边道,“景文兄和我可不一样,他是真真切切地奉了皇命,这次调查的结果,少不了按他的意思走,功劳也少不了在他身上,我只能从旁辅助罢了。”  橙色的外皮连着淡黄的经络被分离下来,李饮冰拿着果肉正要往嘴里送,突然发现手上的触感不对,低头一看,这哪里是橘子,分明是一整块雕琢好的黄金!  “……”不动声色将金子放入果皮重新包好,李饮冰把目光投向鲁一良。  鲁一良立刻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些果子都是京城难见的品种,大人来了杭州,自然该尝尝这些新鲜玩意儿,在下已吩咐小厮,给大人装了一小袋回去慢用。”  李饮冰的眼神变了,他看着鲁一良的目光终于温和许多,和善道:“你有心了。”  就这么一句话,鲁一良知道自己在李饮冰这边稳住了,接下来唯一的障碍就是那个还没到杭州来的袁凯,必须,必须要想办法让他也表态!第192章 开春的调查三  进城之前,袁凯等人换上了便装。  算上亲兵,他们的总数也不多,分散着进城后,没被谁注意到。  寒冬过后,春风拂面,昨夜一场大雨,浇散了浮躁之气,绿柳发芽,黄花开遍,杭州城的春天美的不像凡间。  长街上什么人都有,叫卖的、赶路的、访友探亲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韩百户虽没有四下张望,但余光已把周遭情况尽数收入眼中,一只手握有利刃,始终在袖里藏着,另一只手自然垂在身侧,确保一有情况发生,立刻就能护住身旁的袁凯。  “大人,咱们先去哪儿?”他贴近了袁凯,低声道,“是不是先去造船厂看看?”  袁凯摇摇头:“不去造船厂,去那里没有用,咱们先去知府衙门看看。”  “去知府衙门?”韩百户一愣,“大人,这任杭州知府是新来的,才干了几个月,造船的时候还没有他呢,属下觉得他应该不是主使。”  “唉。”袁凯叹了口气,“杀人拷问你在行,可是韩百户啊,这官场的弯弯绕绕你恐怕还没有一个县丞懂得多。这里面的奥妙,我半辈子也没能猜透。临到老了,也只明白一点点。”  韩百户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就没搞清楚之前的装疯事件,这次不懂也正常:“大人说的有理,属下是个粗人不懂这些,我们听您的安排,您说干嘛我们就干嘛,咱们去知府衙门!”  方克勤,字去矜,号愚庵。  方克勤祖上三代学儒,父亲曾经是一县的教谕,至正四年时,方克勤参加乡试,因在考卷上大书特书天下利弊,而没能上榜,大明开国后,在老家做了一个县学训导,直至上次去吏部参加考试,才算领了一个大差事,被派到杭州这边做知府。  光说他这个人,可能没谁知道,但他的儿子非常有名。  ——方孝孺。  就是那个呆在朱允炆身边,燕王朱棣入京时宁死不从的大臣,传说他因为不肯给朱棣写登基的诏书,而被诛杀十族。  有人说这是个没有本事的废物,不仅给不了朱允炆好的建议,还连累了亲人朋友;也有人说他有大无畏的精神,是难得的忠臣,褒贬虽不一,但他确实因此在历史上流下浓重一笔。  无论怎么样,方家的人品大概可以保证。  到了衙门口,衙役未曾见到,袁凯等人看见许多挽着裤腿,一脚泥土的的百姓站在门口,几乎将半个衙门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每个人皆是一副疲惫愤怒的样子,有老有少,全是男人,年老的那些长者被人围在中间,似乎是有组织有计划,没有谁大声叫嚷,但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坚定。  “去探探消息。”韩百户对身边一人道。  锦衣卫的穿着打扮本就是草鞋布衣,与一般百姓无异。那人点了点头,快速上前,张嘴竟是一口地道的杭州方言,很快探听了消息回来,说道:“大人,他们是在找知府做主。”  “找知府做主?做什么主?”  “说是运送军需的事。”那锦衣卫道,“这些百姓很警惕,属下只问到这么多。”  韩百户看向袁凯。  袁凯沉默片刻:“咱们先不去衙门里了,找个客栈住下,把消息探听出来再行动。”  韩百户当然是听从,一行人走过集市时,他突然停了一下,看向一个卖肉的铺子,过了一会才扭回头来,凑到袁凯耳边说道:“大人,我看到一个锦衣卫内部记号,请您先到客栈,我稍后去找您。”  “好。”袁凯轻轻点头。  找好客栈,安顿了行李马匹,袁凯坐在榻上,吃着一碗白粥,吃到一半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进。”  木门开了一条缝,韩百户从缝里挤进来,拱手道:“属下回来了。”  “怎么样,得到什么消息了?”袁凯放下碗,迫不及待地问道。  “城里的探子说,姓李的那位御史已经到了。”韩百户的脸色很不好看,本来就黑的肤色竟然又深了一个度,“鲁一良和何永廉在河道衙门给他接了风,临走时他拿走一袋水果。”  “水果?”  “是,只有水果皮是真的,底下都是黄金。”韩百户嗤笑道,“受贿的新方法,虽然新,我们京里的兄弟也抓了好些个了。办法不难,只是得找个手艺好的师傅雕琢果肉,再者,为了保持新鲜,每日都需跟换外表罢了。”  袁凯吐了一口气。其一,他没想到两个御史这么快就倒戈一个,李饮冰虽是杨宪的人,但他以为他至少会有点操守。其二,他被锦衣卫出神入化的探听手段震惊,感慨当今圣上对官吏可怖的掌控力度。  “大人放心,我们知道什么,陛下和殿下就知道什么。”韩百户以为他是被气到了,于是忍着自己的脾气出言安慰。  袁凯没有解释,只道:“这也是意料中事,还有吗?知府衙门是什么情况?”  “知府衙门那边……”韩百户有些迟疑了,“那边的百姓确实是在闹军需的事。按照朝廷的规制,他们需为前线的士卒准备军衣和白布绑带,告示上说,只准陆路押送,不准走水路,走陆路便要许多人赶车押送,耗时又长,那些百姓害怕会耽误了春耕,所以聚在知府衙门口,想让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允许他们走水路。”  袁凯知道他这是犹疑了,毕竟是上面的决定,现在朝中唯一的大事就是征川,其余一切皆要让道,即使是这次清查,也必须建立在不动摇军功勋贵的根本之上。  运布衣的命令不管是谁下的,追究起来都有可能坏事,甚至说不准就是皇帝自己的主意,反驳这一条,先不说只言片语中能否把握政令的深意,里面牵扯的利益也根本难以数清。  “方知府是什么反应?”  “听说还没回应。”  听袁凯不揪着这个死问,韩百户一下轻松不少,快速道:“只是这位知府是个和卢大人一样的忠臣。圣上先前有旨意,但凡百姓愿意开荒,开出多少地都算自己的,而且前三年不用纳粮,以此鼓励百姓恢复生产。他上任以前,前任知府伙同属吏偷偷征税,田愈多交的税愈多,致使百姓弃田,土地重新荒废,政令毁于一旦。方知府上任后,才有所好转,不仅重申诏令,还将田土按肥瘦划分,实乃有德。”  袁凯眼前一亮:“他真的做到了?”  “是,百姓管叫他青天大老爷。”  新官上任,最可怕的不是“刁民”陋习难改,不好教化,而是当地的小吏暗中捣鬼。  朝廷有一整套完整的调任流程和考核制度,吏部派下来的官,是不应该也不允许在自己的老家当差的,为的就是防止官员受人情影响,与地方士绅勾结。  而胥吏和衙役则不然,他们都是本地人,土生土长多年,早有了自己的一套利益网与潜规则,他们在当地有亲戚,有朋友,有靠山,应有尽有。新官上任,要是不按他们的办法来,就会被所有的土豪地主反对,根本干不出政绩,而政绩不出,自然被弹劾丢官,除非他们真有本事,否则只有堕落这一条路可走。  其中更难抗住的是,即使这位新官抗过了他们的刁难,他的上司也不一定能抗过,甚至又可能在暗中拼命帮倒忙——毕竟他是愿意收钱的。  这就是常说的,清官要比贪官更狡猾的原因之一。  方克勤若是真能打破原有的利益网,说明他是个正直的聪明人。  “我相信你的消息不会有错。”袁凯拍板了,“这样,你先叫兄弟们休息休息,等天一黑,我们就去知府衙门找这一位方克勤,从他那里了解杭州的情况。”  “是。”  ———  衙门的后屋里,一间房内仍点着灯火。  方克勤正在亲自为儿子收拾入京的行李。  “你到了京城以后,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宋先生是太子的老师,他愿意教授你功课,是你的造化,你每天早上应该天不亮就起床,去给他请安,有什么杂务,不要害怕丢脸,抢着去做,这是弟子的职责。”  “是。”桌边的少年认真应下,“儿子一定不会堕了父亲的名声。”  方克勤笑了:“咱们家既不富贵,也不是王爵,你父亲我更是个普通的官吏,哪来什么名声可言?你自己不要给自己丢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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