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撞击让他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连月亮的光都看不清了,缓了好久才恢复神志。 他捂着额头坐起来,伸长脖子去看那些东西,即使头还疼着,眼前模糊一片,也足够他凭形状认出那是什么了。 “草鞋?” 土路上摆着的正是几双乱七八糟横放着的草鞋。 也许是谁丟在那里的。 被这么拌一下很倒霉,张子明自觉自己是没有认真看路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多抱怨,告诫自己该稳重点,继续向下走。 走了没多久,月亮被云层遮住,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张子明为了谨慎,没做火把,所以走得慢了一点,结果等到月亮在出来的瞬间,他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一低头,就看见脚尖处挨着一双草鞋。 毛毛密密的汗顺着张子明的背流了下来,浸湿了衣服。 他立刻向前看去,果然又看到了更多的草鞋躺在路中央。 哪里来的草鞋? 它们还是刚刚的……那几双? 张子明脸色铁青,因为疲惫和痛苦而绷紧的神经几近断裂,他左右望了望,瞪大了眼睛。 这里竟然立着许多坟头! 这是一片坟地! 他慢慢向后退了几步,腿软得不成样子,直至路边的寒鸦一声啼叫后,才如梦初醒,疯了一样地向前冲去。 张子明在路上狂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着,只觉得月光撒在了远处的一丁点土地上,并没有照住自己,好像单独掠过去了一样,路旁的树和路旁的所有东西,不管是什么杂草也好,还是什么枯骨也罢,都在向中间夹过来,逼着他,赶着他,要抓住他。 在被害怕逼住的思绪里,张子明挤出一点儿冷静想了想——坟地里有什么?谁在害我? 是鬼还是一个妖怪? 我该怎么,怎么逃! 等等,难道说是陈友谅的探子?不,他们不会故意折磨我。 砰。 张子明腿上一软,脚磕到了什么,立时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自己攻击了自己的膝盖。 又是草鞋。 这次他一双一双的数过去,不多不少五双破草鞋,带子通通断了,底也磨穿了,就那么摆在月下,只让张子明喘不过气来。 他不害怕死,可是害怕话带不到,怎么办,怎么办! 汗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张子明的瞳孔渐渐扩散,手在袖子里颤抖起来,慢慢握住了一把短刀的刀柄。 冰凉的触感使他精神振作些许—— 五双鞋立了起来,朝张子明跳过去,一下一下,围住了他。 张子明握紧手里的刀,随时准备劈下,即使是搏命又如何?人终有一死,我今天就要…… 只见草鞋们猛地一跃,撞到空中,再落下时竟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翁,老翁落在地上,拄着一个拐杖,俯身向跪在地上的张子明看去。 “……”张子明抬头看着他,张着嘴,嘴唇上下开合几次,说不出话来。 老翁低着头,白色的胡子垂到了脚边,脸上满是皱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隐隐能看出纯白色的眼珠。他身上穿着的是穷苦人家最常穿的麻布衣服,不带半点丝绸,脚上没有鞋,两只布满裂痕的、黄色的、陈旧的脚踩在地上,粘满了泥土。 “你叫什么?”老翁问道。 张子明迟疑道:“在下张子明,阁下是……” 这莫非是土地公公?土地爷发现自己有难,所以特来相助…… 老翁突然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张子明注意到他的手上也全是岁月的痕迹,裂痕、冻伤、指甲不全,如果不是见到了他显形的那一幕,恐怕他只会以为这是个普通的老农民。 “我是败屩妖。” “屩?” 这个时候张子明才发现了一件事,这老翁的手脚虽然正常,可他的胳膊,腿,还有衣服下的身体,竟都是草编的,一股一股,随风飘动,且有很多孔洞,好似一个做工拙劣的稻草人! 这些不正常的器官,加上正常的器官,更让张子明惊恐,他几乎就要腿一软再跪回去。 但老翁显然早有预料,一只草编的胳膊穿过张子明腋下,轻巧地架住了他,将他扶住,搀着他向前走去。 可笑他们两个的外貌,一个年轻气盛,还有一个老如朽木,现在倒是翻过来了。 “阿公,你——”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败屩妖?” 张子明摇了摇头。 老翁笑了:“不知道好啊,看来你那里没有闹过饥荒,没有官兵,没有酷吏,対不対?” “在下过的确实还可以,算是,能够温饱吧。”张子明讷讷道,“家中有几亩薄田,念过点书,识得几个字。” “哦。”老翁点点头,“我指给你看。” 他的手指尖上突然幻化出了不少的枝条,枯枝败叶们彼此纠葛缠绕,眨眼间就编成了五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落在地上。 张子明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刚才那些草鞋。 老翁道:“这是我的本体,五双败屩,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本体?” 张子明表示知道。 “这是一家五口。”老翁缓缓道,“阿爷是饿死的,阿奶是哭死的,儿子是吃了观音土撑死的,儿媳妇叫人给糟蹋了,还剩下一个小女孩儿,被人吃了。” “他们穿的草鞋落在地上,就成了我。” 败屩妖拖着张子明慢慢向前走着,他的拐杖一点一点地敲在地上。 笃。笃。笃。 夜风凄清。 路边成精的鬼怪静静地听着这声音,全都退了回去,龟缩回自己的墓地。 张子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明白败屩妖的好心,愣愣地跟着他走。 “败屩妖。屩是草鞋,穷苦人才穿草鞋。破草鞋,那就是苦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张子明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活了多久?” 老翁没回答他的问题,用拐杖指着前面道:“败屩妖聚在路上,就说明又到了乱世。前面就是出口了——你走吧。” 信使也不害怕了,拽着老翁的袖子,死缠烂打一般地问道:“败屩妖为何要聚在路上?” “唉,你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因为我们希望皇帝腐败的命令不能从路上通过。”败屩妖叹了口气,告诉他答案。 张子明眼前发亮,被夜风吹冷的身体热了起来,疲劳的眼睛睁到最大,没力气了手也颤抖着,握住老翁麻绳般的手臂,大喝道:“対,正是如此,是如此!阿公!” 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信念分享出去。 “我是送信的信使。”张子明解释道,“我们元帅姓朱,叫朱元璋,正在和陈友谅打仗,两军在洪都僵持已有两个多月了。” 败屩妖不懂军事,问道:“这是何意?” “我身上的这封信,只要送到了,洪都就能再多坚持一阵。这一阵,会改变天下的命运!” “以前的皇帝不好,我们就要一个新皇帝!”张子明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信来,“我们换个姓朱的!”第52章 被捉 出乎张子明的意料,败屩妖竟然提出要和他一起上路。 一人一妖相互扶持,离开了这片坟地。 张子明一心想要赶回洪都去,可他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再这么走下去,迟早会直接丧命,更别提带着消息见到战友。 与老翁结伴而行,让这个一直很尊老爱幼的士卒有了顾忌,他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哪怕外形是老人,也一定不会和老人一样体弱,但是看着那样的外表,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区分他们。 张子明打来的水,做好的饭,都会让败屩妖先动第一口,白天睡觉的时候,更会将自己的外袍给他当被子盖着。如此一来,时间上就有所拖沓,可是这么一拖沓,他快要崩溃的身体反而逐渐好了起来。 在张子明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打水的时候、捡柴火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败屩妖都坐在一旁,用拐杖支着手,仁慈而又温柔地看着他。 他们休息够了上路以后,虽是张子明搀扶着败屩妖,但败屩妖会偷偷把张子明的重量往自己这边转移大半,同时悄悄地提高速度。 有了良好的状态和老翁的帮忙,张子明比预估中还要更块地到达了洪都。 譬如说,本来这路程需走十天,张子明已经紧赶慢赶用一天走了三天的路,可照他的走法,剩下的路走不到一半就会累病过去,有了败屩妖做“累赘”和他的帮衬,现在不到六天,他们已经能够依稀见到那三江五湖了。 前方地势变化多端,有一座山挡在前面,道路看起来也崎岖,但江与湖的水色,却确确实实映入了眼底,洪都就在那里,看不见,但很近。 这时候正好是正午,阳光从头顶洒下来,透过树叶分开成束,一道道落在地上,日头毒,照得人头晕眼花,身上一缕一缕地出汗。 张子明搀着败屩妖的手臂,带他走到了阴影中去。 “阿公,就到这里吧?”张子明弯腰扶着他,让他靠着树坐下,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燃起的黑烟,担忧道,“仗还在打,到处都是兵,很危险。” 他说着说着就下定了决心:“你在这里等我,仗要是赢了,我就回来接你,不然的话,阿公,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应天吧。” 败屩妖是妖物,又是从怨念中催发出来的,加之在坟地里呆了很久,这样热的天气下,身边还是阴凉凉的,他看张子明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便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张子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用心,顺着动作坐下,继续道:“这场仗要是输了,元帅接下来一定会很难,但是难,也是有盼头的!哪一个王朝建立起来会轻松?我们就是要从难里边,找出容易来,把它留给后人!” 他盯着老翁的眼睛,严肃道:“阿公,应天府有个镇妖处,你到了镇妖处去,一定能做大事——那个地方的名字虽然是镇妖,但镇的都是坏妖怪,你这样的好妖会没事的。” 败屩妖听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只点点头,而不回答什么,等他停下来,才取出别在腰间的水壶,示意他喝上一口。 他的胳膊没变,还是麻绳一样,细细的几根草编成的,但张子明已不害怕这些,接过水大喝了几口。 看他喝完以后,败屩妖道:“我和你一起去,多个保证。” 张子明大惊:“怎么能一起去?现在那里乱成一片,莫说是人了,狗脑子都能打出来,我自己一个人目标会小上些。” “更何况。”他接着道,“听镇妖处的道长们说,妖怪是不能随意插手人事的,会受反噬。我现在身负重任,离洪都远了还好说,如此近的距离,气机牵引,阿公你要是再帮我,或助我逃离死劫,那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想不到他竟然对这种事了解得这么深,败屩妖诧异地看了张子明一眼,把本来要说的糊弄之词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不怕,我有分寸。” 张子明急道:“分寸在这种事面前怎么会管用?能有多少分寸?” 他觉得自己已经歇够了,于是猛地站起来,拔腿就走:“不多说了,阿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我赶路去了!” 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洪都,一方面还有赶紧离开败屩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