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才发现宋娇儿这人的格外与众不同。
如果让他想一个动物去形容她,容洛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动物是“猫”。
平日如果你不去主动招惹她,她便会躲在暖烘烘的太阳下睡觉,偶尔懒洋洋地伸个懒腰。可如果一旦你侵入她的领地,她就会弓着腰露出锋利的指甲去防备你。
永远是那种扬起脑袋,高傲地等着别人主动给它顺毛的猫。
来到宋娇儿身边伺候,待遇住宿条件都是之前所不能及的,但做的活却相差无异,那便是在清居的小厨房里干杂活。
虽然说宋娇儿看穿了他的目的不纯,但容洛却不打算停手,他必须借宋家这个梯子往上爬。
宋娇儿这边也不急不忙,享受悠然自在的摸鱼生活。
两人都在等,容洛等的是一个良好的契机,一个让他彻底攀上宋娇儿的机会。宋娇儿也在等,她在等真正施展去攻略容洛的时候。
仔细想想,原主也不算坏,并非是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她是有脾气,但对身边的人却真诚用心。爱上容洛之后,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牵挂,以真心相付。
只是她不够聪明,或者说太过倔强。如果在发现容洛是皇子的时候,如果选择暂时的隐忍,宋家大概不会分崩离析,甚至还傻傻的相信这个男人骗她,但是依旧爱她。
就算容洛不喜欢甚至厌恶她,认为虚情假意与她结婚是他人生的污点,也断断不会放着恩情不顾,宋家会保留,他们也会平稳地活下去。
只是,一切都晚了......
容洛蹲在狭小的厨房里,骨节分明的长手拿着长条的木柴,视线紧盯着腾腾燃烧的火焰,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木柴维持灶火。
火光炙烤着他的脸庞,熏红了脸颊,整个人置身在氤氲的水汽中。
旁边择菜的李婆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轮廓,还有那双美好到似乎应该捧着书本更合适的手,轻声开口道:“洛容,你这么勤快,除了......”
她停了停,不愿触碰他的伤疤。“又长得不错,我有一个女儿,和小姐同龄,不如让我引你们见一见?”
话音刚落,李婆心里还颇为自得。她那个丫头长得也算俊俏,若不是看新来的洛容这么老实,气质又好,她还打算将女儿嫁给吴秀才那读书人家。
依她所见,她的女儿配洛容还是绰绰有余的。
容洛垂下眼帘,将手中的最后一根木条扔了进去,望着桌上新出锅热气腾腾的饭菜,闷声闷气地留下一句,“我去给小姐端菜。”
也不管李婆的反应,埋头去水池边仔细地清洗掉手上被烟熏的灰尘。
原本是轮不到他去给宋娇儿端菜的,只是那传菜丫鬟生了病,人手紧缺,才让他这个没什么任务的烧火小厮去送菜。
那莹白的瓷器放在保温的木盒中,拎在手里没有几分重量。
容洛跟在厨房掌事的身后,前往那个温暖到四季如春的居室。前厅门口又多了两个宋鉴送来的象窑敞瓶,插供着疏密有致的粗枝红梅。
守在在门口的云妁闲问了几句,便将他们引入房内。容洛不留痕迹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宋娇儿的身影。
他们正放下饭菜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紧闭的书房里却传出宋娇儿的声音。
“云妁,你把饭菜端到书房来吧,我实在是腾不出时间去前厅吃饭。”
宋娇儿语气有气无力,仿佛是困倦不已。
云妁微愣片刻,轻声应道,然后让他们将饭菜端到书房内。
容洛曾在宋家的客房里待过几日,那里便配置着书案,已经是富贵人家才能享受起的。如今踏入宋娇儿的书房,才明白宋鉴对宋娇儿的宠爱竟到如此地步。
一踏入便恍若在海纳百川的书海里,正中心放置的檀木香炉徐徐飘渺着烟雾,侧边还放置着休憩的软塌,相隔另一边也有放置果盘点心的茶案。
而说话也打不起精神的宋娇儿正身着一袭碧绿色薄纱裙,趴在白玉书案上,整张脸埋在厚厚的书本里,姿态实在是不像一位从小灌输礼仪教育的大小姐。
仿佛是嗅到食物的香气,宋娇儿立刻抬起身子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
薄薄的瓷盘碰到檀木桌,发生闷闷的碰撞声,宋娇儿瞟了一眼端菜的容洛,忽然眼睛一亮,还未开口,云妁却抢先一步。
“我的小姐啊,你这礼仪要让苏夫子看到,又要罚你抄十遍《论语》了。”
听到“苏夫子”三个字,宋娇儿便反射性地抖了抖身子,恐怖程度堪比高中晚自习偷玩时听到“班主任”三个字的可怕。
那留着两缕羊角胡,总是摇头晃脑念叨着生涩难懂的古言诗词,又侃侃而谈人生哲理的已年过半百的驼背老人。
就因为她听他讲书时,实在是听不懂又困倦不堪,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便罚她在抄十遍论语。而她忙乎了半天,也堪堪不过一半。
宋娇儿瞬间塌下脸,感觉眼前可口的饭菜也瞬间变得不香了。
她倒是想找人代写,但云锦云妁二人虽识字,但写字却十分生疏,与她的字迹相差甚远。而找其他人,他们听到是苏夫子罚抄的,两腿抖成筛糠给她跪地求饶,也都要拒绝帮她。
宋娇儿用毛笔抵着下巴,嘴角勾出俏生生的笑容,语气柔软:“洛容,你会不会写字呢?”
她心中自是明白容洛这位七皇子饱读诗书长大,写字自然也不会差。只是容洛如今对她有所谋求,这种小事他自然是会答应。
果不其然,容洛望了她一眼,立刻半鞠躬拱着手谦恭道:“奴曾读过书,略会一点。”
“那你帮我把剩下的抄完吧。”宋娇儿赶紧起身远离这书案上的烫手山芋,生怕他后悔似的拉着容洛黑色的袖口将他带到书案前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边的茶案上盯着香喷喷的饭菜。
容洛皱了皱眉头,看着宋娇儿誊抄一半的文字,眉梢上挂着满满的无奈。
宋娇儿的字是自幼所练,功底扎实,一排排娟秀的簪花小字透露着几分灵气,显然不是一个读书浑水摸鱼之人能写出来的。
看来这位十指不沾春水的娇小姐比他所想的更有本事,这种刻苦练习才能习得一手的好字,她誊抄时也没有松懈。
容洛的字也更为豪迈奔放,尤其是笔势健劲潇洒,提落的笔锋尤为锐利,更是锋芒毕露。
他轻握着还留有宋娇儿余温的笔杆,墨汁沾湿笔尖后,便一笔一画地落笔写下。
模仿宋娇儿这种更加含蓄正统的字体虽然别扭,但对于容洛也并非难事,几行字下来相似度极高,难以分辨是二人所写。
宋娇儿边用筷子夹起一大块肉,边用视线偷瞄着正襟危坐认真替她抄论语的容洛。
“秀色可餐”四个字用在此情此景意外地合适。
认真抄书的容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质是旁人所不能及的,腰背挺得笔直,微微颔首低眉,侧边未梳上碎发垂落,多了几分不羁的俊秀。
“你还读过书?”
容洛先是沉默,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语气平稳,“奴自幼家境还不错,父亲请先生教导我们,读过几年的书。”
那为什么沦落至此?
宋娇儿欲言又止,筷子夹起的一根青菜在半空上摇摇欲坠。
“父亲家中妻妾成群,奴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受过几年宠爱的侧室。家中兄弟众多,奴的死活没那么重要。”
他说得平静,手中动作不停,仿佛话里那个被抛弃的孩子并非是他。
宋娇儿挑眉不语,盯着他微微抖动的鸦青色长睫,心思微动。
他的态度真诚,不似作假,多半原因是他所说的几乎是真实的。容洛是叶贵妃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母亲还是宠冠后宫的第一人,自然是受尽宠爱长大。
容洛自幼聪慧好学,成帝对他又宠爱有加,一时之间竟是太子的热门人选。
只是这美好的幻境还是随着叶贵妃的年老色衰而被打破,曾经宠他爱他的父皇几乎不再踏足钟秀宫,那些攀附权贵的奴才也渐渐转变了风向,他直直从他们捧起的高台狠狠跌下。
但容洛没有就此颓废,反而愈发努力,事事做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在朝堂之上提出许多宝贵的建议,使得民意悠然。
可他还是太过稚嫩,不够世故圆滑,恐遭贼人陷害,沦落至此。
任何人都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但如果血淋淋的伤口能让宋娇儿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心生淡淡的怜惜之情,他这段话便是有用的。
就如同他所想象的剧本情节一样,宋娇儿面前的饭菜已经微凉,张张嘴安慰道,打破这凝滞又有些悲凉的气氛。
“你来我们宋家,我自然不会亏待与你,你别这么难过。”
宋娇儿长这么大甚少安慰别人,说出来的话也极为别扭。
容洛却一笑,深沉的眸底闪烁着隐晦的光芒。既然要帮他,那就帮到底,把宋家的权势交给他。
宋娇儿看着他滴水不漏的表演,一时之间,若不是那只有十点的好感度,谁能想象到容洛这般敞心交谈的人,实则内心冰冷淡漠。
她撂下筷子,让云锦云妁将没吃几口的饭菜端出去。
原主的性格也并非是能与不甚熟悉的下人谈心交流的,闲来无事,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戏本小说看了起来。
宋娇儿这满屋子的书,不缺一些宝贵的珍藏书籍,只是崭新得像没翻过几次似的,只有这些不入流的地摊戏本,倒是被翻了许多次的模样,书角都卷起来了。
比起晦涩的文言句式,戏本小说显然更贴**民,宋娇儿原以为古代人民的生活乏味,也写不出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
但她真正翻阅起来,却深深被折服,故事的丰富性丝毫不输于现代那些小说。
看得入迷了,也忘记容洛的存在,一个人懒洋洋地趴在软塌上,边翘着脚边翻着戏本。遇到精彩的情节,便学着前世那样拿着笔做着批注。
比起宋娇儿这边快乐自在地享受着戏本小说,容洛那边却依旧挺直着腰,模仿着她的笔迹认真地誊抄着。
夕阳余晖映照在书房的窗棂上,斜斜洒在宋娇儿的身上,身旁还到处扔着她看过的戏本,有的甚至凌乱地掉在软塌下。
容洛落下最后一笔,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将这支名贵的毛笔轻轻放在一旁,才舍得揉起酸胀的手腕。
等他目光寻着宋娇儿时,却发现她正趴在软塌上,脸埋在席枕里,整个人被橘黄的光辉笼罩着,柔和了整个轮廓,仿佛是天上仙女的错觉。
容洛呼吸一滞,胸腔里似乎闷闷的,被什么东西堵住。虽然早有预知宋娇儿不会帮忙,但也不至于躲在一边看着书还睡着了。
他指尖微动,还是决定自己悄声先出去。如果写完还要赖在这里,实在是讨嫌。
当他经过软塌时,“扑腾”一声,突然一个被宋娇儿压在身下的戏本掉落在容洛的脚边。
容洛低眸,弯腰拾起脚边的戏本,正想放在宋娇儿的身侧时,视线却意外瞥见宋娇儿用红色墨汁在一旁做的注释。
缓慢摩挲着书本薄薄的一页,容洛最终没有抵过心里的好奇,目光流连在那一页上。
他大致看了几眼,发现这不过是寻常的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两人在受到富家小姐父母的阻挠后,选择一起跳崖殉情。
再看向宋娇儿所作的批注,容洛陷入沉思。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