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哼唱的声音是hum!-08 在群蜂迷……

吃。

生命必须具备的, 最基本的存活本能。

植物动物以各自方式进食,构成环扣链条。

微生物游离飘荡摄入养分,穿插生态循环。

将含义替换为吸取能量, 尼莫能判定吃这一词对活物而言的沉重。

若他动力核遭到破坏,能源路线受损, 无法运行的他等于一堆破铜烂铁。纵使拥有再尖端的记忆芯片,他的所有数据记录也会归零。

他尚且能人为修复, 虽说还原不到百分之百, 但起码还是死而复生了。

而人类肉|体脆弱, 寿命有限,再加上一颗敏感多虑的心,在他理解中, 这就是极其易碎的高耗费品。

死了, 没了, 存在删除。

他们可没芯片和数据库用来安置一个备份的自己。

正因持有这套逻辑,尼莫身陷比受捉弄更棘手的涡流。

他不理解苏泽明昨日在豢养池对他说的话。

他不理解为何有人能欢欣鼓舞地道出,自己要被另一生物吃掉。

而对方不愧是整蛊爱好者,像抛给他那枚金币塞来这团乱码般的谜,接着拍拍屁股走人, 到今天也闭口不谈。

此刻在海内公车站的边角, 苏泽明手捧诗集,无视行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也无视驻守一旁的他。

浅浅分析,尼莫推断出他们受到瞩目的原因, 问道。

“苏先生,你确定要带着它吗。”

择明应声翻了一页,语气因醉心而散漫。

“这句话昨天我回答过你了哦。”

“昨天是在研究室, 针对你已签署的调任书中‘不可随意携带ARK-1内试验资料外出’这一项条例监督审问。”

择明双眼不离诗篇,含笑回应。

“那么,我只好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小波是我的家庭成员,我的可爱玩伴,跨种族好友,并非试验资料、试验品或任何会造成动荡的潜在危机分子。最近快到它的特殊期,必须有人时刻陪在它身边。”

他附带的条例更详细,理由也上道,尼莫放弃追究,转而看向小波。

这是一只章鱼。

全长约四十五公分,如流体的身躯时刻变化,那八腕蜷缩盘绕,使它看起来比实际小很多。

它就在鸟笼型的水提箱里,左边举起半块椰子,右边紧贴牡蛎壳,二者夹缝中的它仅露出一只眼睛,跟他死死互盯。

章鱼和人、机器截然不同,资料库相关信息甚少,尼莫不知所措,唯有搬出敌不动我不动这一招僵持。

悄悄观察两名同行者的对视,择明合上书,笑逐颜开。

“它喜欢你,尼莫。”

尼莫面无表情猛转头,以此表达震惊。

可择明没再细说,他起身提上水箱,伴着站内广播正式介绍起小伙伴。

“小波快满四岁了,在它的种族里算是罕见的长寿。它最喜欢吃小螃蟹,虾也可以,但得看它心情,特别讨厌饲料。它最爱玩的游戏是用水流把自己像火箭一样抛来抛去,跟我躲猫猫的时候爱变成亮黄和橙色……”

尽管不知用意,尼莫仍笃志倾听,眼瞳中心像在呼吸,一起一伏地闪烁。

这通常代表他将信息存在至关重要的文件位。是哪怕他机体受损,不得不抛弃部分内存自保时也不会删除的内容。

“它还是个风云大角呢。按辈分算的话,它应该是那位保罗的曾曾曾曾曾曾曾侄孙。”说了笑话般的一串词,择明摩挲下巴,口吻沾染自豪,“而我敢保证,小波绝不逊色于它的老祖宗。”

“了解了。”尼莫认真点头。

就在视线低垂的一瞬,他发现箱中章鱼换了姿势。

小波不知何时撒开椰子,几条腿舒张,面朝他像朵花撑开。

不待他反应,这红锈色的小团又整只抖了抖,眨眼缩进牡蛎壳。

尼莫:“噢。”

难得一听他发出这种语气词,择明笑眯眯提高水箱。

择明:“瞧啊,我就说它喜欢你。这样下去我要嫉妒了,禁止你们俩见面。”

深蓝列车进站,月台幕门与车门缓缓打开,他下一刻将水箱塞给尼莫,无疑是对自己刚才所言的打脸。

因时间紧迫,尼莫只得跟着他,两手各提一箱,怀中抱着章鱼,到列车启动还杵在他跟前发呆。

“后面我要开始工作,说不定要忙成陀螺。所以,我珍视的朋友就交给你了,尼莫助理。”择明头也不抬嘱咐,再次摊开书。

淡淡一句‘交给你’,听众尼莫轻皱眉点点头。

程序设置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四周,观察分析,记录必要因子。

笑声鼾声交谈声混杂,它们有的来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有的源于各式各样的成年长辈。

而视觉的巡哨在他得出一个共同点后终了。

密不透风的车厢,所有乘客佩戴同种铬黄圆片,紧紧箍着双耳。对这物件,尼莫远熟悉过章鱼。

那是罗宾内特工作室打造的微缩交感仪——蜜蜂。它能连接市面上大部分仪器,因其独有的沉浸式体验,性价比高且易操作的优点,令它在文娱社交领域大行其道。

譬如那身子微晃的少年,他一定与蜜蜂共享了视觉听觉,身临其境玩游戏,全心投入。

还有正默默揩泪的中年妇女,想必她在观看一场‘距离为零’的电影,通过蜜蜂感受演员视角,又能切至旁观,多方面体会。

或许,这正是蜜蜂成功的诀窍。

不间断播放趣味音频,随时随地提供消遣,若再配一个智能核心,它能扛起玩伴管家双重担子,全权操控其使用者。简直是不眠不休的狂欢法宝,娱乐大众的最佳食粮。

使用者。

默念名词,尼莫收回目光,将其移向他自己的使用人。

苏泽明仍是就座时的姿态,靠着椅背手肘搭边,身上不见任何当代科技用品。他撑着脸,俨然一尊远古化石。

在独栋住宅和研究所难察觉,可一旦走进人群,没入真正的普罗大众,那股异类感飙升。宛如古董琉璃樽满上陈酿登场,兀立灯红酒绿的浮华狂宴。

脑中编织语言,尼莫试图归纳苏泽明总是格格不入的原因。就在这时,老古董一抬眸,拍拍身边空位。

怕男人又要做理解,择明开口邀请。

“站着多累啊,坐我边上吧。”

不知累为何物的尼莫小作斟酌,顺从坐下。

同一时间,章鱼小波也展开行动。

它突然钻出脑袋,扭转一百八十度,拗着不存在的脖颈盯向尼莫。

对视三秒,它又夸张甩腿,狰狞扭动着把自己塞入另一边的椰壳。它甚至还知道用腿拨弄一下,把盖子反扣严实。

尼莫:“……噢。”

择明:“真过分呢,投怀送抱第一天,它就跟你情意绵绵捉迷藏了。”

犹如风凉话的戏言,意外地令尼莫如坐针毡,碍于没有应对的表达,他调转话题。

“该班列车直达ARK-7,预计三小时行程,另外抵达区医院走最近的路也要半小时。苏先生,你还没跟当地院所对接。”

他说的是调任书中提及的公职——医护助理,隶属七区的北部医院。

ARK-7,人口近四万的大型城市,居民职业多以分拣运输,贮存管理物资为主。这的日子安稳亦不出挑,又不像ARK-8的军防要塞,时刻紧绷承担守城巡防的重任。

它的庸常,就和所有在这朝五晚九的人们一样。

延用内三区人的说法,贫瘠衰败倒不至于,只是不如里面几圈优质。

偶尔在‘三月期’发现一些拔尖苗子,也都或被动或主动的晋升,去到内部深造。

而从一区调到七区,从高端研究英才转为城区医生助理,此般差距犹如天悬地隔,不亚于从山顶滚至崖谷。

尼莫身旁,那颗滚石悠哉哉为自己辩解。

“恩……但没面对面拜访出示文件,光靠几条信息和通话联络,作为叩门之礼着实不妥啊。”择明佯装忧虑地叹了口气,“何况我从没去过那边,更无熟人依靠,对方似乎也没打算来接我。光是这么想一想,我就已经在筹划半路逃跑了。”

说谎。尼莫即刻断言。

如果真要逃,那大早上收拾好行李,一副要去北院久住的模样是做给谁看的?

学会藏起不必要的质疑,男人缓缓摆正脑袋,准备在静态中度过旅程。

然而单调的三小时里,他反复在观望海景和与章鱼对峙中切换。

小波是真的针对上他了,每当他安静过久,这生物立马换着花样骚动。或朝他甩腕吐水,或突然脸贴玻璃恫吓,有几回拿起贝壳当盾,昂扬地在他跟前摇头晃脑。

对这手舞足蹈的多动症患者,尼莫将无动于衷贯彻到底,除去默然注视,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临近到站,察觉苏泽明饶有趣味的端视,男人这才出声。

“请问有什么事,苏先生。”

书被放回口袋,择明的目光已然黏连这张冷脸,他半边身子搭扶手,斜靠着将人阅览。

他浓缩出一句诙谐发问。

“你似乎不乐意跟小波交朋友呢,尼莫。”

一段无言过渡,尼莫倒出连贯说辞。

“我目前正处于信息收集阶段,方便完成苏先生你指示的照看工作。在没有完全了解该生物的性状、弱点、结构功能前,任何轻率而贸然的交互都会触发危险的不定因子,这是需要极力避免的。”

像听了场干巴巴的学术演讲,择明兴致索然撇过脸。

他哀叹得比刚才更情真意切了。

“如果我们去的新地方也和现在的你一样,我是真想跳海逃了,尼莫。”

眼瞳因解析暗沉,尼莫凭数据导出‘这是真的’的结论,包括到站下车,苏泽明在门口一言不发也不动的时候。

街景如预料之中,满目是重型运输车来往,左右行道无数身影交错,始终不变是人们耳上的铬黄圆片。

走路不用眼看耳观,蜜蜂会精准便捷地提醒,贴心改换脚下飞行板的轨道。

问候淘汰了对视与微笑,所有人借仪器在头顶发送虚像,可爱生动的表情符号,哪怕夫妻挚友迎面相遇,父母子女擦肩而过,也仅是用蜜蜂亮起弧光,简略打出个‘你好’。

在这井然有序的街道,男女老少是比机器乖顺的产物,一具具与蜜蜂同化的血|肉躯体机械运作。

一直注视着择明,尼莫应景告诫。

“苏先生,如果你现在逃跑的话,我只能视你为故意违反合约,强制逮捕你。”

“……走吧。”

语气谈不上低落,浅笑如影随形,可却渗透微弱讯号。

沿途经过一连排的同款灰楼,犹如复制粘贴的区域布景,尼莫从身旁人的安静中觉察一抹罕见忧思。

车站位于东区,两名初来乍到的外客徒步慢行,拐过几道弯终于抵达北部。

另一种清冷扑面,街道只有锥形仪器站岗。而所谓的北部医院,不过是路口那座大门紧锁的平房。它甚至还没詹玉荣那栋住宅三分之一大。

不见把手,不见门铃,光秃秃的卷帘门后寂然无声。

“是我走错还是怎样,尼莫。”择明摊手,环顾这片萧瑟末路,“我一个小助理,该不会要额外再搭座医院上班吧。”

“不,苏先生,你的路线是正确的。”尼莫古板如初,不懂玩笑的他径直上前,但在门口又回身一望,等待指令。

择明手插着兜,眉眼弯弯,“那麻烦你全力以赴,尽早尽快帮我敲门了。报到当天就被拒之门外吹冷风,我多可怜啊。”

话虽如此,那点享受神采却不是这么回事,习惯了这种反差,尼莫认命应声。

“好的,苏先生。”

于是检索完毕,找准位点,他放下东西弯腰,一个挺身举臂就将卷门拽至最高,震得金属片狂响。

光从他身后争抢着蹿进暗房,照亮角落一处躺椅,几张并排长桌。

“啧……哪个混账开的灯。”

躺椅上传来男声抱怨,嗓音低沉,充满不耐烦的火||药味。那人影支起移动,应是撇开薄毯,愠怒下地。

趿着拖鞋,沙沙擦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家伙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医生。

男人眼底发青,胡子拉碴,揉着油成条状的黑发,他身穿发皱的格子单衣,几点污渍分外惹眼。

其实这张脸并不沧桑,反而散发着温良俭让的书生气,但一种阴晦却在眉眼留下深影,如同月亮表面的沉沉暗色。

男人因困顿眯眼,扫视一圈摆摆手。

“今天没到问诊时间,回去吧。明天后天大后天也是,别来妨碍我休息。”末了他瞥向卷门,语气顿时更烦躁了,“我上周才修好的,你们这两个……”

“抱歉弄坏了您的门,可在下也是无奈为之。今天不能拿到您的签章,我恐怕就要被收押入监了。”择明抢在对方怒斥前解释。

与倦怠外表不同,男人瞬息会意,重新将择明打量。

“原来就是你啊,流放下来体验平民生活的精贵小公子。”他戏谑一笑,转身示意两人进屋。

签章、指印、确认书三件套,男人爽快配合交接手续,在桌前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贾亦宸’。

他最后丢了笔也指向门口。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这下不止端坐的择明,连尼莫也为他的话困惑。

贾亦宸不屑解释,自顾自回躺椅边,重重一倒便下逐客令。

“该办的手续办完了,我这没活干,你自己哪凉快呆哪去。懂?”

态度糟糕,敷衍塞责,哪怕连真正的‘章鱼魔王’苏泽明都要对他甘拜下风。

“可是,病人呢?或者您有什么要我帮忙处理的事务么?”择明诚恳追问,躺椅上扬起一手。

那本黑皮书册疾速朝他脑门飞来,气势汹汹。得亏尼莫眼疾手快接下,才没让他头破血流。

“我说了,这没有病人,要治的病你也治不了。而我只想要你滚远点,另外把我门修好。”男人顿了顿,自认善心大发地补充,“至于你要完成的服务时长,你用人员老底还有隔壁的库存资料想办法,随便编点病例充数,你一个优等生不会学不来吧?”

语毕接上沉闷呼声,这位唯我独尊的男士自此酣睡,徒留桌旁二人相视一眼,束手无策。

再打扰无疑是冒犯的重罪,择明按对方所说,轻轻推开侧门。

同样是书架挤满屋,这处霉味浓郁的二十平米仓库全然不似他的书房,不仅逼仄昏暗,各种杂物还东倒西歪,根本无处落脚。

刚修好卷门的尼莫当仁不让,脱去白衣,迈出长腿。

“这里先让我收拾。”

常年封闭的空间迎来一位神通广大挑战者,目送男人踏入灰尘疆域,如攻城略地整顿,唯一的闲人择明感慨万千。

“我若逃跑的话,其他东西都可以不要。但是你我一定会带上的,尼莫。”说着玩笑话,他低头打开黑册。

字体是旧式印刷版本,紧挨相贴密如蝌蚪,旁边虽有手写标注可却潦草难辨,整一个视觉毒物。

头顶粉尘颗粒,依靠缝隙微光,择明于首张停顿良久,随后轻捻页角翻篇。

幽微而规律,间隔如摆钟固定。

这声响像是沙漏里落下的忙音,既催人昏昏欲睡,又扯着一线恶意折磨。当烦懑累积至临界,毛毯下的贾亦宸睁了眼。

翻书声并非吵醒他的元凶,他鼻尖耸动,为朦胧香味发愣。

人坐直,映入眼是一张干净长桌,摆着两套餐具。主厨就在门口,是那名用手灭火的冷峻男人。

“苏先生,晚饭好了。另外我需要提醒你,如果储备粮分半给他,补货间隔就要缩短了。”

尼莫单膝跪地,收拾临时搭建的灶台,旁边铁架一字排开,是他重新理好的储物角。

不仅如此,处置车检查仪分析器,还有原来充当垃圾场的空床位,它们皆以新的面貌静立,总算回归救治伤患的本职。

就剩那张躺椅周围,贴心的为原主保持脏乱差。

环视焕然一新的前厅,贾亦宸却脸色阴沉,怒意渐上布满血丝的双眼。

“我不是说让你们滚么。非得逼我动手?”

他大步上前,目标是尼莫那双擦拭地板的手。

将要狠狠踩上那刻,仓库里的一声喟叹中断他的讨伐。

“原来如此,先生……难怪您说这里没有病人,谁来都治不了病。”

因为走过头,贾亦宸不得不退回两步,门敞开一半,露出更加冲击眼球的景观。

失去编号早已废弃的档案,它们被精心排列摆放,似台阶环绕四面,稳固如同城墙砖瓦。许是布局人考虑到使用者的偏好,特地将桌摆在当中,两盏白灯悬吊上方。

恍若审罪的庄严画面,判官竟是慈眉善目的男子,一副济世良师做派。

“这座城市,已经八年没有正常的新生儿了。”择明端坐桌前,对门外怔住的男人说道,“而与之相对的,各种原因死亡的成人和体弱夭折的幼童,比率逐年暴涨。用不了十年,这座城市,整个七区就会消失。”

垂眸再翻几页,他推出一张写满的计算纸。

“我想不止是七区。参照这情况估算,ARK里在册的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一人,终会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减半,平稳五六年后旧戏重演,又剩下可怜的一小撮幸运者。”

死亡伪装成温柔潮水,今后每一次的触岸轻抚,雪白浪花都将卷走成百上千砂砾。

那渺小的,人的生命。

谈论着惊骇话题,择明的神态显然不是同情或担忧,令贾亦宸杵在原地。

待找回头绪他冷笑一声,撑开门板用力砸墙。

“那又如何?难道你还准备弄出什么名堂,好让你重新回到那衣食无忧的猪窝里吗?”

“不,比起那,我其实更中意您这的。”

“……”

一瞬间,滔滔怒火冲上了贾亦宸的天灵盖,他冲上几步挥拳,却被一股强横力量拽住。

他身后的尼莫还穿着围裙,头戴择明送的白色厨师小圆帽。

“请你注意行为,无端伤人是违反居民公约的。”尼莫平静劝阻。

右臂受制,贾亦宸缓过趔趄站定,他急红了眼抬肘,以此撞击对手下巴,不料尼莫看穿他的意图上身一偏躲过,又控住了他的左腕。

攻击下盘没优势,贾亦宸瞄准眼前的鼻梁,二话不说用头槌。

择明:“哎呀,您会后悔的哦。”

腔调幸灾乐祸,正应对他目睹贾亦宸一撞后直接昏厥鼻血狂流,嘴角噙着的笑。

失去意识的男人软趴趴,双手被尼莫抓牢拎住才没倒地。

快速扫描完,尼莫蹙眉语速放缓数倍。

“我刚才调高身体硬度到三级,他现在脑震荡了,苏先生。请问要怎么处理。”

和往常一样的请示,却如流沙倾轧显现微妙惶恐,原因是首次伤人的意外。即便这是间接所致。

择明拿上药箱,边靠近边回以宽慰眼神。

“真没想到啊,我们接待的一号病患就是要辅佐的医生。尼莫,你的好手艺只能下回再让他领略了。”

用调侃将事件翻篇,他替贾亦宸包扎涂药,用餐后回到仓库为今日的调查扫尾。

再出来已是深夜,寂静厅堂仅亮着一盏壁灯,荧光倾洒角落,聚拢在那正襟危坐的人形之上。

纹丝不动的身躯,建筑地标式的剪影。那仿佛不是个人,只是座无命令指挥便永久沉睡的空城遗迹。

“在休息吗?”

循声望去,尼莫立即作答。

“不,苏先生,我并无休眠需求。事实上我的动力能源是双线并行的,所有运行功能都不会中断。”

话音正落,他已从对方的微笑发觉端倪。

果然,苏泽明晃悠到了他身边的货架,轻佻觑来一眼。

“我刚刚在问小波呢,尼莫。”

男人无言以对,仰头缄口不变,但眼里微光忽闪,继续记录着外界,记录着择明的一举一动。

“水温应该刚好吧,小波。”

“今后我牢牢盯着你,可别想再偷吃。”

“啊,玩具下次会做新的给你,不要这么快嫌弃嘛……”

投喂食物,轻叩水箱,热切的与章鱼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因为上一个谜题还在霸占容量,尼莫这次选择利落发话,根除不解。

“苏先生,它并不会说话回应你。动物,植物,与人类语言相通的说法不成立。包括会模仿人声的物种。”

“嗯,我知道。”

令人如鲠在喉的答复,成功激出人形机的追问。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跟它们对话,之前在研究所也是。”

对方摇头轻笑,这让尼莫忽然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动物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不就和你的程序一样吗。”择明点着手指数道,“接收,传输,处理,表达。这是符号化的对流机制,以存在完整的神经系统为前提。埃迪卡拉纪之后,寒武纪以前,生物群演变出感官和对称身躯,再往下则是老生常谈生命大爆发,新奇物种遍地洒。

而那个决定点,就发生在这里。”

种种提及的内容熟知,可尼莫始终答不上话,只能任人用那默许的,亦是纵容的目光将他锁定。

“捕捉逃避,合作和共生,吃……与被吃。这些纠葛促成演化异变,也是从这一刻起,认知或者说心灵的演化只有一个目的。”

“只有一个。”

尼莫沉声跟念,肯等待择明故意拖拉的时间。

仿佛是种至高赞许,在俯身贴向水箱的过程里对方凝望着他,一如他的目不转睛。

“回应……”

那对幽黑深邃的眼睛在对他低吟。

“那是为了回应另一颗心。”

眼中无光闪烁,计算无端停格,人形智能不知要把这话记录到哪,就像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苏泽明收回目光,伸出的手扶住水箱,额头抵上前壁。

“晚安,小波。”

问候较刚才小声数倍,却唤出了椰壳下的橘红,那数道触须浮游,最终贴上前额正对的玻璃。

它在轻轻摇摆,犹如依依不舍的告别,犹如不忍分割的眷恋,回应深沉。

四下无声,择明松手离开,偏偏又在洗浴室门口停步回头。

“晚安。”

静止的人形地标一动,神情默然像在质疑他为何又要重复问候。他则别有深意一笑,轻声解释。

“我已经对小波道过晚安了。”

把话和人都关在门外,隔绝自己的择明可谓是喜不自胜,后背靠墙忍耐许久。

忍的不止是笑,还有源源不断侵蚀神经的痛。

清理过的浴缸开始放水,哗声是天然且便利的掩护,择明于半身镜前站定,一头黑发完全束起露出全脸。

詹玉荣给他缝的药皮颜色变淡不少,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移植新皮肤,只需一场风险极低的小手术。

他从衣服暗层取出皮夹,摊开的隔层装满手术用具。

双手开工,熟练拆线,他卸下的药皮内侧竟在昏暗房间发亮,像那银光闪闪的手术刀,更像海中剥落的硕大鱼鳞。

他的伤处并不血肉模糊,相反,那平滑细腻,是一片浅蓝色的水晶琼脂,孕育着鳞型线条。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它的侵蚀可能会扩至全身。

择明对镜左右端详,倒影的脸上没有半点畏愕惊诧,他又以同样速度缝上新的深色药皮,最终将自己整个沉入水缸。

他像鱼吐了串泡泡,欢快轻叹。

“多么意义非凡的经历啊,或许我终于能够知道当一条鱼是什么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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